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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

刘桂珍七十了,她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三。她对儿子和闺女都说了,要他们都来,一块儿吃吃饭。她买了肉,买了鱼,买了各样的蔬菜。肉是炖了一半儿,皮和肥肉放在锅里出尽了油,再用八角和料酒慢慢炖入味,肉皮是煎过的,炖得有一指厚,红汪汪的半透明。另一半肉是瘦肉,放冰箱里僵了僵,这样好切一些,准备炒着吃。鱼早上就开始放锅里炖了。刘桂珍说鱼要千炖万炖味道才会好。孩子们也总是喜欢她做的鱼。鱼临起锅还要放些香菜沫子,这样一来,鱼的味道就更香了。刘桂珍这天早早就起来收拾了。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还有闺女,一共要来六七口子。她对他们说了,要他们早些来,帮她做做,其实那一点点活儿她自己都能对付了,她要他们来是为了热闹。刘桂珍的两间屋子,是一楼,光线有些暗淡。刘桂珍住的是老房子,格局是一进走廊门就是一个细细长长的走廊。左手的地方是个厨房,挨着厨房是厕所。过了厕所朝北是一间屋,朝南又是一间屋。屋子都不大,却是当年分给市里干部住的最好的房子。刘桂珍的孩子都是在这屋里长大的。

刘桂珍合计好了,一共要做八冷八热。鱼是一个,炖肉又是一个,红烧牛肉是煮熟的牛肉一分为二,一半儿切了凉盘儿,一半儿切了髀子块儿来红烧。刘桂珍把要炒的蔬菜都切好了,青椒、蒜苔、菜花。茄子是那种极细的,只有手指粗细的南方茄子,用手撕了和雪菜一道炒。凉盘也都切好了,切好的菜都放在了那张大圆桌子上,用报纸蒙了。快十点钟的时候,刘桂珍到门口去听听,果然是大儿媳妇和女儿来了,来了就一头扎到厨房帮着刘桂珍做。二媳妇却没来。快中午的时候,大儿子和老三老三媳妇都来了,老二还没见人影儿。刘桂珍惦着老二两口子,朝外看了又看,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门外站了一堆人,看样子是从乡下来的,刘桂珍一下子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在自己家门口。四个大人,一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三个小孩儿,都穿得很厚,他们的衣着让人明白他们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他们一定是乡下的,而且不是这里的乡下人,他们的手里提着、抱着些行李和鼓鼓的蛇皮袋子。刘桂珍在门里愣着。站在外边的客人,那个男的,鼻子很直很挺,眼睛却小,不是小,而是细长。他一说话,就让人看到他嘴里的一颗突出的虎牙。他有点害羞地说,他们是从河南乡下来的,来找他的表姐,表姐家里又正好没人,就只好找到这里来了。他脸红红的还没把话说完,刘桂珍就明白了,站在门外的客人是老二媳妇的乡下亲戚。

快进来,快进来。刘桂珍忽然有点儿慌,忙把四大三小让进了屋。

刘桂珍二儿媳河南乡下的亲戚一进屋,屋子里就热闹开了,也一下子小了许多,好像是,人都没地方可站了。他们带来的大包小包和捆得紧紧的行李一开始都放在窄窄的走廊里,堆着,摞着,恨不得把体积变得更小,但这样一来,走廊里还是不好过人了。刘桂珍要老三把那些大包小包和行李都往小屋里挪了挪。放到床上去。客人呢,都让到里屋去,这时候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了。这些河南乡下的客人都愣愣的,他们都好像是吃了一惊,看到了桌子上那么多的好菜,不知道表姐的婆婆家在做什么?好像是,他们站也不知道怎么站,坐也不知道怎么坐了。那三个女的,都像是看不出准确岁数,像是二十多,又像是三十多或者简直是四十也说不定,她们的岁数之所以让人捉摸不定可能与她们身上的衣服有关。都快六月了,她们怎么能够穿得那样厚,好像是,里边都还是棉衣,朝外鼓着,外边颜色都让人分不清的罩子也都短了,是那种碎花的布料子,撅着,她们都不说话,好像是,一进到城里这种屋子里,她们就都慌了,都束手无措了,她们能选择什么呢。刘桂珍说了声“都坐吧。”她们就都在朝南的那间屋子里的床上一个挨着一个坐下了。她们这么一坐下来,这张床就被她们一下子坐满了。那三个孩子,都挤过去,挤到她们的身上去。已经是中午了。厨房里的香气煽动了孩子们的食欲。他们不停地抬头看大人,好像是,他们的大人可以下一道命令让他们马上扑到厨房吃到什么。那男的,站在那里,脸是越来越红,出汗了,接了一支老三递给他的烟,抽着,也是没话的,因为这时间正是吃饭的时候让他有些尴尬。刘桂珍让大儿子出去打了电话,给老二,老二家没人接,也就是说,老二家没有人。刘桂珍的大儿子又回来,说再等等吧,也许马上就要进门了,在路上呢。出去了一下子又从外边回来的刘桂珍的大儿子耸耸鼻子,屋子里的味道呢,怎么就会忽然变了掺合进了一种陌生的,让刘桂珍一家人都不习惯的气味,是臭,也不是,是腥,也不是,是一种让人从未领略过的陌生的味道,冲击着这个屋子。那味道是从外边进来的这大大小小七个人的身上散发出的,一开始是微弱的,但很快就气势汹汹起来,简直就要压倒厨房那边飘过来的香气。那男的,还很年轻,他一说话,就让人明白他顶多三十多岁。他是那种有力、能干、身体好,食量大,肌肉突出的男人。他抽完了烟,靠着墙蹲了下来,好像是,在那里想话说,但又想不出来。坐在床上的那三个女人,也都不说话。怎么办呢,都十二点半多了,老二和媳妇还不见来,刘桂珍的老大又出去看了一回。看看都快一点钟了厨房里的菜该凉的都凉了,不该凉的也都凉了。既然是二媳妇的亲戚,刘桂珍在厨房里和老大老三小声商量:就让他们一块儿吃吧。那该怎么办?刘桂珍是商量的口气,眼睛看着儿子。

总不能撵他们走,让他们吃吧,是客人,又是二嫂的亲戚。老三说。

这个臭老二!到底搞什么?老大说。

刘桂珍兴奋起来,想一想自己要招待二儿媳乡下的亲戚,她忍不住就兴奋。

那张红漆大圆桌,就给抬过来,摆在了大屋子里,靠着床,这样一来呢,床上就可以坐三个人,因为凳子不够。刘桂珍的意思是:小孩子们不妨就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坐到那张小桌子上去吃。但桌子一摆好,刘桂珍对二儿媳的亲戚们说,都坐吧,别客气。那三个女的,因为别人摆桌子,都木木地站了起来,那三个孩子都好像要把头栽到她们的裆里去刘桂珍这么一说,那三个女的就都坐下来,她们有些不习惯,有些发愣,不知道城里的这家人在做什么?怎能么会弄了这么多好菜,难道就是为了招待她们?她们坐下来了,并且呢,她们的孩子也跟着她们坐了下来,那男的,站在那里,被刘桂珍吩咐了一下,也坐了下来。他们都穿得很厚,这时都捂出汗了。他们一出汗,屋子里的味道便更加浓郁了。像汤里放了白胡椒粉和格外多的味精。刘桂珍的闺女和儿媳,鼻子感觉到了,屏着呼吸,把菜一样一样往过来端了。菜肴的香气让这些客人的汗腺更加发达了。刘桂珍又对他们说,屋里热,把衣服都脱了吧。刘桂珍这么一说呢。那三个女的和那个男的就都把外衣脱了。不但大人脱,孩子们也开始脱。外衣脱下去,能放到什么地方呢?就都堆到床上去,这样一来呢,家里就更乱了,家也不像个家了,倒像是旧物商店。大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堆在一起,颜色却是一致的,那就是不再新鲜,一律都旧旧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律都散发着怪怪的气味。这就和这屋子里的主人有了某种冲突。先是,刘桂珍的闺女在厨房里小声说:什么味儿?真难闻。要不,我就不进去吃了。刘桂珍的闺女的意思是:她随便在厨房吃一口就算了,桌子上太挤。她还小声埋怨了一句:我二嫂也是,她不来,却派这么多代表来。她这么一说,自己先嘻嘻嘻嘻地笑起来。刘桂珍的大儿媳便也表示了不满,也小声笑着,说:我也在厨房吃一口算了。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划清界线,和那些河南来的乡下人。

屋里圆桌那边开始吃饭了。刘桂珍和她的大儿子三儿子刚好挤着坐下。因为有了这些客人,老大和老三倒不好对这些乡下客人说是给他们的母亲过生日了。刘桂珍一开始还给这些乡下人布菜,但很快她就明白很没那个必要了,客人们像是都给饿坏了,筷子伸得又准又狠,那三个孩子,头上冒着汗,人虽然小,却并不要人照顾,大人筷子能伸到的地方他们也都能照样伸到,大人筷子伸不到的地方,他们会一下子在凳子上立起身,把身子探过去,瞅准了,猛夹一筷子。饭菜一但占了嘴,这些乡下的客人们就更没话说了。那男的和刘桂珍的老大和老三却喝开了啤酒,酒好像是对他没什么作用,好像是,他还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解释一下他们进到城里来做什么?他们,从河南的乡下,坐两天一夜的车,来做什么?就为这一顿饭?如果没有小孩,圆桌边的情况或许还是另一样,因为有了这三个孩子,冲锋陷阵样的吃,大人们的食欲便受到了空前的剌激。而对刘桂珍的家人来说,那桌上的菜本没多大吸引力,但他们是被激怒了。被那三个孩子冲锋陷阵样的态度,更被他们的大人的态度,好像是,他们应该喝住他们的孩子,但他们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在用默默无语怂恿他们的孩子,好像是怕他们吃不到,这就让人们的情绪悄悄起了变化。而在这些乡下人呢,却是实在,人家请你吃,你就吃,你不好好吃,倒像是人家的饭菜不好。那三个女人,吃着吃着就把神经渐渐放松,肚子一饱,人的神经就无法不放松。吃到后来,其中的一个,微胖的,笑着,站了起来,她要找水喝了,她可能是吃得太饱了,挺着肚子站起来,去了厨房,女人永远会明白厨房在什么地方的,无论到什么地方,这便是天性。她一手拿着自己的碗,一手拿着筷子,两手张成八字,去了厨房,去了厨房她才看到在厨房里吃饭的人,她笑笑,算是打招呼。她在自己的碗里倒了水,又回来。她这样一松动,别的人也就松动开,也纷纷去厨房倒水。这就到了吃饭的尾声阶段。那男的,既然吃饱了便和刘桂珍的老大和老二又说起话来,说什么呢?是在那里说房子,说院子。刘桂珍的老三客气地笑了一下,这笑纯粹是礼节性的,其实他不想笑,但城里人的休养让他觉得自己应该露一些笑脸给这些乡下人看。老三说城里哪会有什么院子,地皮就是金条。那乡下的男的说,还是有院子好,可以放许多东西,来了客人可以在院子里多放一张桌子。好像是这男的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了谦意。要是有个院子就好了,可以多放一张桌子,屋里就不用挤了。那男的又说,笑着。刘桂珍的老三却不笑了,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请人吃饭与和别人一起吃饭喝酒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亲近,一吃饭一喝酒就是哥们了,一种是无聊,吃过了,喝过了,却觉得更加无聊了。刘桂珍的老三在心里觉得无聊极了。他站起身,说再去打打电话,说我二哥也该来了,下边的话他没说,下边的话是你们也该走了。老三这么说着,却没有马上出去,他等着这些乡下人的行动,老三觉着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也暗示到了,他们该行动了。那男的却又蹲了下来,摸出一支烟来抽。

这时,既然吃过了饭,那三个乡下来的女人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她们的脸红扑扑的,一拥而上都去了厨房,她们要去洗碗了。她们一拥进厨房,刘桂珍的闺女和大儿媳三儿媳就马上从厨房里撤退了出来。任那三个乡下女人在厨房里做事。那三个河南的乡下女人,以她们乡下的经验对付着城里的厨房,那就是,该倒掉的都不倒掉,不该倒掉的都倒在一起。河南有一种菜是“渣菜”,就是,把各种菜都一古脑收在一个盆子里,甚至要盖住它们让它们在一起发酵,让各种菜的味道都掺合在一起,这就好吃了。她们这样做了,把所有菜盘里的汤汤水水都归到了一处。她们从小都这样做着。很快,她们把厨房收拾出来了。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呢,也扫了扫,但效果却是相反,显得更脏了。她们收拾完了厨房,又进里边来,她们其中的两个孩子已经扒在那里睡着了,孩子们经过了长途跋涉,又经过了激情飞越的大吃二喝,现在是瞌睡了。乡下人是率真的。那乡下女人,把孩子在床上顺了顺。那男的呢,先是坐在那里,忽然就被无法遏止的瞌睡击中了,在睡眠中,他把自己放倒了,顺着躺在了床上。

这一切,让刘桂珍和她的女儿儿子和儿媳都有些猝不及防,他们面面相观,又都不好说什么。刘桂珍的老三马上出去了,去打电话,他简直是火儿透了,给他二嫂,要她马上来,来安顿他们的亲戚,把他们马上带走,无论带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就是不能再在母亲的家里待下去。这个家,到现在是乱得不能再乱了。是应该收场了,那种异己的味道和到处堆放的衣服和袋子该收场了。

但是,老三很快回来了,他失望而且有些恼火。老二家里没人接电话!他在厨房里小声对老大说。

很快就又到了接近吃晚饭的时间。刘桂珍的老三又出去打了一个电话,老二家里还是没人。这时候,刘桂珍的家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孩子们都睡好了,精神得以恢复了,都闹开了,大人们的精神也得到了修整,开始说话。这中间,刘桂珍的闺女走了,她忽然生了气,生她二嫂的气。母亲过生日她连个人影也不见,还来了她这么多的亲戚麻烦人。晚上呢?吃什么?刘桂珍先是去厨房小声问闺女:他们要是还不走怎么办?给他们吃什么?刘桂珍的闺女说她要走了,这又不是她的人,谁知道该怎么办!刘桂珍又小声在厨房问她的大儿子和儿媳妇,好像是,在商量对策。要是到了晚上还不走,怎么办?刘桂珍的大儿子也小声说,那还有个不走的?一会儿他们就走了。但是呢,从河南乡下来的二媳妇的亲戚根本就没有走的意思,都那么坐着,忽然又都不说话了。要是他们说话倒好了,空气会活动开,会有一种交流。但那几个女的和那个男的都不说话,都坐在那里发呆。因为这沉默刘桂珍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们了,忙给她们打开了电视,又给那三个孩子找出了糖果,糖果是去年过年剩下的,放在那里没人吃,那花花绿绿的糖纸给那三个孩子带来了惊喜。看着电视,那男的,让人大吃一惊的是,怎么会。又忽然睡着了,像是在自己家里,在床上躺的顺顺的。这让刘桂珍的大儿子和三儿子更加生气,他们认为那男的不应该在母亲的床上这样子睡觉,但他们也没有办法。

再出去打个电话,给老二。刘桂珍的大儿子在厨房里对三兄弟说。

乱七八糟!老三小声说,又出去了,老三媳妇也跟上走了,说要去加班,晚上不来了。

刘桂珍张张嘴,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桂珍准备做晚饭了。她取出了盆子,心想是做面条儿还是做米饭,该做多少。现在她是一个人过日子,是小锅小碗,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她倒慌了,不知做多少了。她又和大儿子到厨房里去商量,商量该做多少米,她在心里想好了,晚上就吃米饭,中午还剩着一些菜,正好吃米饭。你说,放多少米?刘桂珍对大儿子说。大儿子却早不耐烦了,说了声:这个老二,他妈的!这就是一句粗话了。说完这句话。刘桂珍的大儿子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在厨房里对他母亲说:让他们到门口的小饭店一人吃一碗面去,别给他们做。刘桂珍的大儿子想了想又说,让他们走,不让他们走看样子他们准会住在这里。刘桂珍的大儿子想好了,也决定了要这么办,再说母亲也该歇一歇了,刘桂珍有高血压病,每天吃过了饭都要歇一歇,因为这些突然出现的人,刘桂珍从早上到现在还没躺一下,高血压犯了怎么办?刘桂珍的大儿子有些担心,他也在心里想好了,就让她们到外边去吃饭。一碗面是两元钱,连大带小七个人,就给他们十四元钱,也算说得过了。

刘桂珍的大儿子进到屋里去了,他忽然脸红了,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这之间发生了一个插曲,那就是那些乡下人忽然都有了上厕所的欲望。先是孩子,其中的一个,憋不住了,脸憋得红红的。谁又能注意他呢。引起刘桂珍注意的是这小孩的妈忽然打了一下子这孩子。然后是给这小孩穿衣服,要带他出去。刘桂珍一问,才知道孩子要上厕所。乡下的客人呢,意思是要孩子到院子里去随便解决一下,像在乡下一样,找个地方方便方便。刘桂珍慌了,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在院子里怎么可以?咱家里有厕所啊。厨房边上那个门就是。然后是,刘桂珍二儿媳妇乡下的客人,忽然都有了这种蓄谋已久的需要了,那需要忽然都变得迫不及待。这也难怪他们,时间太长了。小孩子一完,乡下来的大人们也鱼贯而入了,争先恐后川流不息地进到厕所里边。刘桂珍的两个儿子在屋里都支愣着耳朵,简直是受了惊吓,听着厕所里边的动静,他们听什么?听放水的声音,厕所里呢,一会儿进一个人,一会儿进一个人,但就是没有放水的声音,最后是那个男的脸红红的从里边出来了,笑了笑,露出了他的虎牙,他满足了,有一种排泄后的那种说不出的舒服。尾随着他的是,那浓郁的味道从厕所里弥漫出来了。

没放水冲冲?刘桂珍的三儿子说,问那个男的,不等那男的回答,老三已经冲进厕所里了。捂着鼻子冲进去了,抽水马桶里简直是空前内容丰饶了。这就激怒了刘桂珍的三儿子,他把抽水马桶冲了又冲,水先是受了阻,然后才慢慢慢慢从堆积老高的屎尿里冲出一条生路,终于流下去了,移山倒海样把那些乡下人的排泄物送到了马桶里,弄出了很大的声音。刘桂珍的老三站在那里愣住了,怎么回事?他问自己,人的生活原是像歌曲一样,每一首都有自己的拍子,这拍子又往往是一辈子都不会变,一但变了,生活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刘桂珍的老大,站在那里,脸红红的,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他已经把十四块钱放在了老二媳妇的亲戚的手里,他忽然结巴开了,说晚上,因为,家里人都要出去,既然是母亲过生日,他们要陪母亲去外边吃饭。这十四块钱,你们就每人到院子对面的面馆吃碗面。刘桂珍的老大说着话,那个乡下男人,听着,笑着,他甚至还把手里的钱数了数。表示同意,但他还没有马上就行动的表示。刘桂珍的老大便只好说,时间到了已经和饭店定好了,晚了,定好的桌子就怕没了,所以,他们马上就要出去了。他这么一说,老二乡下的亲戚才明白是该行动了。他们开始穿衣服,都一言不发,把堆在床上的衣服都重新穿到身上去,屋子里,那种异己的味道又汹涌了。他们要出门了,但他们没有把他们带来的东西再带走的意思。刘桂珍的老大慌了一下,便冲进里屋,把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提了出来。这么一来呢,老二媳妇家的乡下亲戚倒好像弄不明的了,弄不明白为什么让他们把东西都带走。刘桂珍的老大,脸红红的,又向他们解释了,说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会回来得很晚。你们吃完面条就去老二家找老二吧,晚上,老二他们说什么也不会不回家。老二媳妇的那些亲戚把东西提到了手里,但都不动,好像不知该走那个门了。那几个孩子听说了要去饭店吃面,食欲便马上沸腾了,都狠不得马上去,抓了大人的手摇。

乡下的客人终于出去了,他们出去的时候,刘桂珍的大儿子甚至把他母亲的衣服也拿了出来,装出也要换了衣服马上出去的样子。这些乡下人,终于出去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刘桂珍的老三把窗子都开了,要把异己的味道放一放。又去了厕所,把抽水马桶又放了放水。这时候,刘桂珍忽然在屋里发现了放在茶盘子里的那十四块钱。他们没拿钱?刘桂珍说,看着大儿子:他们怎么没拿钱?

十四块钱也不少了,谁会白白给他们十四块钱?老大说。

他们要是找不到老二呢?刘桂珍说。

谁管他们那么多。老大说老二太也不像话了,不但自己不来,而且还来了这么多乡下亲戚:不像话!太不像话!乱七八糟!厕所都进不去人了!

老二做什么去了呢?刘桂珍好像是在对自己说,站在那里,头上出汗了。

刘桂珍晚上的饭吃得很安静,大儿子,三儿子,两个媳妇又都回来了,老二和老二媳妇还没出现。老大媳妇又去厨房重新炒了两个菜,好像是,一切又书归正传了。刘桂珍一般晚上吃不多,喝点白米粥,吃点小咸菜。中午也没剩下什么,只是一些菜底子,都给刘桂珍的大儿媳一囫囵倒了。吃过饭,两个媳妇又去洗碗,刘桂珍的大儿子却蹲在那里给母亲修电褥子,把细细亮亮的电线头子接好。这时候,他们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刘桂珍忙去开了门,这几天该是收电费的时候了。刘桂珍开了门,却一下子怔在了那里,门外,大大小小,拥挤着,是老二媳妇乡下的亲戚,一个挨一个在那里站着。手里提着他们的行李和大大小小的袋子…… oBZ42vDxCLaTELp0BFTGnL9oAZWPBnDQGDlBfoyjXk+ABbrpOlWDDUTwWNiaNj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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