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我在南京讲学将近三个月了。这边苏州学界里头,有好几回写信邀我,可惜我在南京是天天有功课的,不能分身前来。今天到这里,能够和全城各校诸君聚在一堂,令我感激得很。但有一件,还要请诸君原谅,因为我一个月以来,都带着些病,勉强支持,今天不能作很长的讲演,恐怕有负诸君期望哩。
问诸君:“为什么进学校?”我想人人都会众口一辞的答道:“为的是求学问。”再问:“你为什么要求学问?”“你想学些什么?”恐怕各人的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来了。诸君啊,我替你们总答一句罢:“为的是学做人。”你在学校里头学的什么数学、几何、物理、化学、生理、心理、历史、地理、国文、英语,乃至什么哲学、文学、科学、政治、法律、经济、教育、农业、工业、商业等等,不过是做人所需要的一种手段,不能说专靠这些便达到做人的目的。任凭你把这些件件学得精通,你能够成个人不能成个人,还是个问题。
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这三部分圆满发达的状态,我们先哲名之为三达德——智、仁、勇。为什么叫做“达德”呢?因为这三件事是人类普通道德的标准,总要三件具备才能成一个人。三件的完成状态怎么样呢?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所以教育应分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现在讲的智育、德育、体育,不对,德育范围太笼统,体育范围太狭隘。——知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忧,意育要教到人不惧。教育家学教学生,应该以这三件为究竟,我们自动的自己教育自己,也应该以这三件为究竟。
怎么样才能不惑呢?最要紧是养成我们的判断力。想要养成判断力,第一步,最少须有相当的常识;进一步,对于自己要做的事须有专门智识;再进一步,还要有遇事能断的智慧。假如一个人连常识都没有,听见打雷,说是雷公发威,看见月蚀,说是蛤蟆贪嘴。那么,一定闹到什么事都没有主意,碰着一点疑难问题,就靠求神问卜,看相算命去解决,真所谓“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怜的人了。学校里,小学、中学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许多基本的常识,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仅仅有这点常识还不够。我们做人,总要各有一件专门职业。这门职业,也并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从前已经许多人做过。他们积了无数经验,发现出好些原理原则,这就是专门学识。我打算做这项职业,就应该有这项专门学识。例如,我想做农吗,怎么的改良土壤,怎么的改良种子,怎么的防御水旱病虫,等等,都是前人经验有得成为学识的。我们有了这种学识,应用他来处置这些事,自然会不惑;反是则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各有他的专门常识,也是如此。我想做财政家吗,何种租税可以生出何样结果,何种公债可以生出何样结果,等等,都是前人经验有得成为学识的。我们有了这种学识,应用他来处置这些事,自然会不惑;反是则惑了。教育家、军事家,等等,都各各有他的专门学识,也是如此。我们在高等以上学校所求的智识,就是这一类。但专靠这种常识和学识就够吗?还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们每日所碰见的事理是复杂的,变化的,不是单纯的,印板的。倘若我们只是学过这一件才懂这一件,那么,碰着一件没有学过的事来到跟前,便手忙脚乱了。所以,还要养成总体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断力。这种总体的智慧如何才能养成呢?第一件,要把我们向来粗浮的脑筋,着实磨炼他,叫他变成细密而且踏实。那么,无论遇着如何繁难的事,我都可以彻头彻尾想清楚他的条理,自然不至于惑了。第二件,要把我们向来昏浊的脑筋,着实将养他,叫他变成清明。那么,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从容,很莹澈的去判断他,自然不至于惑了。以上所说常识、学识和总体的智慧,都是智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么样才能不忧呢,为什么仁者便会不忧呢?想明白这个道理,先要知道中国先哲的人生观是怎么样。“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观的全体大用都包在里头。“仁”到底是什么?很难用言语说明。勉强下个解释,可以说是:“普遍人格之实现。”孔子说:“仁者人也。”意思说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们要知道,人格不是单独一个人可以表现的,要从人和人的关系上看出来。所以“仁”字从二人,郑康成解他做“相人偶”。总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发,成为一体,然后我的人格才能实现。所以我们若不讲人格主义,那便无话可说,讲到这个主义,当然归宿到普遍人格。换句话说,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无二无别。体验得这个道理,就叫做“仁者”。然则这种仁者为甚么就会不忧呢?大凡忧之所从来,不外两端,一曰忧成败,二曰忧得失。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就不会忧成败。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远不会圆满的,所以《易经》六十四卦,始“乾”而终“未济”,正为在这永远不圆满的宇宙中,才永远容得我们创造进化。我们所做的事,不过在宇宙进化几万万里的长途中,往前挪一寸两寸,哪里配说成功呢!然则不做怎么样呢?不做便连这一寸两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真失败了。“仁者”看透这种道理,信得过只有不做事才算失败,肯做事便不会失败。所以《易经》说:“君子以自强不息。”换一方面来看,他们又信得过凡事不会成功的,几万万里路挪了一两寸,算成功吗?所以《论语》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成败可忧呢?再者,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便不会忧得失。为什么呢?因为认定这件东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连人格都不是单独存在,不能明确的画出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则哪里有东西可以为我们所得?既已没有东西为我所得,当然也没有东西为我所失。我只是为学问而学问,为劳动而劳动,并不是拿学问、劳动等等做手段,来达某种目的——可以为我们“所得”的。所以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得失可忧呢?总而言之,有了这种人生观,自然会觉得“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然会“无人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纯然是趣味化,艺术化,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忧。
怎么样才能不惧呢?有了不惑不忧功夫,惧当然会减少许多了。但这是属于意志方面的事,一个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有很丰富的智识,临时也会用不着,便有很优美的情操,临时也会变了卦。然则意志怎么才会坚强呢?头一件,须要心地光明,孟子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又说:“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俗话说得好:“生平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一个人要保持勇气,须要从一切行为可以公开做起,这是第一着。第二件,要不为劣等欲望之所牵制。《论语》记:“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刚?”一被物质上无聊的嗜欲东拉西扯,那么百炼成钢也会变成绕指柔了。总之,一个人的意志,由刚强变成薄弱极易,由薄弱返到刚强极难。一个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这个人可就完了。自己作不起自己的主,还有什么事可做?受别人压制,做别人奴隶,自己只要肯奋斗,终须能恢复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情欲的奴隶,那么真是万劫沉沦,永无恢复自由的余地,终身畏首畏尾,成了个可怜人了。孔子说:“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我老实告诉诸君说罢,做人不做到如此,决不会成一个人。但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时时刻刻做磨炼意志的功夫不可。意志磨炼得到家,自然是看着自己应做的事,一点不迟疑,扛起来便做,“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才算顶天立地做一世人,绝不会有藏头躲尾、左支右绌的丑态。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教人做到勇者不惧。
我们拿这三件事作做人的标准,请诸君想想,我自己现时做到那一件——那一件稍为有一点把握。倘若连一件都不能做到,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哎哟,那可真危险了,你将来做人恐怕就做不成。讲到学校里的教育吗,第二层的情育,第三层的意育,可以说完全没有,剩下的只有第一层的知育。就算知育罢,又只有所谓常识和学识,至于我所讲的总体智慧靠来养成根本判断力的,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这种“贩卖智识杂货店”的教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栗。现在这种教育,一时又改革不来,我们可爱的青年,除了他更没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诸君啊,你到底还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险呀!非你自己抖擞精神,方法自救,没有人救你呀!
诸君啊,你千万别要以为得些断片的智识,就算是有学问呀!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你罢,你如果做成一个人,智识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个人,智识却是越多越坏。你不信吗?试想想,全国人所唾骂的卖国贼某人某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试想想,全国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专门助军阀作恶鱼肉良民的人,是有智识的呀,还是没有智识的呢?诸君须知道啊,这些人当十几年前在学校的时代,意气横厉,天真烂漫,何尝不和诸君一样?为什么就会堕落到这样的田地呀?屈原说:“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坏路上走。诸君猛醒啊,现在你所厌所恨的人,就是你前车之鉴了。
诸君啊,你现在怀疑吗,沉闷吗,悲哀痛苦吗,觉得外边的压迫你不能抵抗吗?我告诉你,你怀疑和沉闷,便是你因不知才会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会忧;你觉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压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有惧。这都是你的知、情、意未经过修养磨炼,所以还未成个人。我盼望你有痛切的自觉啊!有了自觉,自然会自动。那么学校之外,当然有许多学问,读一卷经,翻一部史,到处都可以发现诸君的良师呀。
诸君啊,醒醒罢!养足你的根本智慧,体验出你的人格人生观,保护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这几年哩!
1922年12月27日为
苏州学生联合会公开讲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