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两组基本词的根本区别在原始人的精神史里就能够看出来,人类在原初的关系事件中就会以自然的方式说出基本词“我—你”,仿佛不需要任何历史经验,在他认识到自己是“我”以后,基本词“我—它”才会通过“我”的消解,有了进入他的认识的可能性。

第一组基本词可以拆分成“我”和“你”,但它并不仅仅是把两个词并置在一起就可以形成的,它先于“我”出现;第二组基本词就是由“我”和“它”并置而产生的,它在“我”之后出现。

原始的关系事件中包含着“我”:因为这些事件具有排他性。由于这些事情的本质,这些事情只允许两方参与,一个人和他对面的事物,展现出完整的真实性,由此世界对他来说就变成了一个双重的系统,里面的人还没有进入“我”的内部,却已经察觉到了它那宇宙性的庄重感。

与此相反的是,我并没有被包含在依靠“我—它”这个基本词和我的经验与我联系起来的自然事件里面。这些事件是对人类身体的扬弃,将承载者的感受与环境分开。身体在这一过程中认识到了自己的独特性,并与其他事物相区分,但这种区分只是单纯的排列,无法呈现出内在自我的特征。

但当“我”从一段关系中抽身,在孤独的状态下生存的时候,它也极其微弱却卓有成效地参与到了身体正在经历的与环境分离的自然事件中,并在其中唤醒了自我。直到这时,才有了有意识的自我行动,才有了与我相关的经验的产生,这也就是基本词“我—它”的雏形:从关系中抽身而退的“我”宣布自己是感受的承载者,外界环境是我感受的对象。当然,这一切是以“原始的”而不是“符合认识论的”形式发生的。但就在“我看到那棵树”这句话被说出的那一刻,说话的人讲述的就不再是人类—我与树木—你之间的关系了,而是在确认人类—意识对树木—对象的察觉,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限已经划定;那个分离之词,那个基本词“我—它”已经说出。

——那么我们命定的忧伤可以一直追溯到史前时代吗?

——是这样的:只要人类有意识的生活开始于史前的生活。但在有意识的生活中,只有世界性的存在才能够重现人类的形成过程。精神在所有时代都是一种产物,是自然的副产品,但正因为精神,自然才是永恒的和开敞的。

两组基本词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世界都有许多名字,但在无名的真理之中,它却被包含在造物之内。

——那么你还是相信,在人类的远古时代有一个天堂?

——那也可能是一个地狱——当然,我在进行历史性的思考的时候会一直回溯到那个时代,充满阴森、恐怖、折磨——那个地方不是真实的。

原始人类的相遇经历肯定不会非常和平,但真正感受到来自本质的暴力要胜过没有面孔的数字带来的幽灵般的抚慰!前者将我们引向一条通往上帝的道路,后者只会将我们引向虚无。

即便在我们对原始人的生活进行了完整设想的情况下,真实的远古人类的生活对我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比喻,只是让我们快速瞥见了两组基本词之间的时间关系。我们可以在孩子身上得到更完整的信息。

我们在这里已经阐明一点,基本词的精神现实具有某种自然性的起源,基本词“我—你”的精神现实来自与自然的连接,基本词“我—它”来自对自然的扬弃。

尚在母亲子宫中的孩子与母亲是纯粹的自然连接,是身体的相互流通与相互影响;这个正在成形的孩子在母体身上有着独特的展现方式,但又无法得到完全的展示,因为胎儿不仅仅是蜷缩在人类母亲的子宫里。这种连接是世界性的,有一句犹太谚语说,人在母亲的身体里知晓了一切,出生后又忘记了一切,这听起来很像是一段残缺的古代碑刻。这就像一个神秘的愿望留在了人们体内。但我说的不是人类回归的渴望,不像有些人那样,把精神和智力的概念混淆,认为精神只是自然的寄生虫:更确切地说——尽管它引发了各种疾病——精神仍然是自然的花蕾。我说的是对真正连接的渴望,是正在爆发成精神的本质与它真正的“你”的连接。

每个正在成形的人类之子都像所有正在成形的生命一样,蜷缩在伟大母亲的子宫里:难以分割、尚未成形的原初世界。离开那里意味着个人生活的开始,只有在我们进入黑暗的时刻(当然,一个健康人在每个晚上都会经历这一过程),我们才能再次靠近这个世界。但那种分离不像与血肉至亲的母亲分离那么突然,那么具有灾难性;人类的孩子有一段期限,可以用与世界的精神连接代替与世界的自然连接,那就是关系。他从闷热的黑暗混沌走进清冷、光明的造物世界,但他还没有拥有这个世界,他必须先正确地掌握这个世界,将它变为自己的现实,他必须观察、倾听、触摸和建造自己的世界。创造力在相遇的过程中向他揭示自己的形态,它没有瑟瑟发抖地站着等待,它主动迎面而来。成人认为十分常见、用以摆弄的所有对象,孩子都需要用努力的行动掌握和求索。没有任何物质属于经验的组成部分,除非它们在面对面的相互作用之后才能进入“它世界”,成为孩子的经验。就像原始人一样,孩子生活在一次又一次的沉睡之间(在清醒的大部分时候也还在做梦),在一次又一次电闪雷鸣的相遇之间。

对关系的远古追求可以追溯到最早和最蒙昧的阶段。在人们可以感知到个体事物之前,他们畏怯的目光就开始打量不熟悉的空间里不确定的事物;在他们吃饱喝足以后,他们就开始寻求一切在他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事物,将柔软的手伸入空虚的大气中,遇到某个不确定的事物。人们也许会将其称为一种动物性,但这并没有掌握要义。因为就是这样的目光会在长时间的试探后停留在一块阿拉伯红色挂毯上,凝视着它,直到那红色的灵魂向它开敞;就是这样的动作会在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身上得到一种可以感知的形态感和确定性,并满怀爱意地记住它完整的身体,难以将这一点遗忘。这两种过程都不是“它世界”的经验,而是与一位——显然只是存在于“幻想”中的——正在发挥鲜活作用的对面者的交流(这种“幻想”却不是来源于“万物有灵论”,它是一种将一切变为自己的“你”的冲动,与一切建立关系的冲动,如果没有发挥鲜活作用的“对面的事物”,只有这些映像或是象征,它也可以靠自身的充盈填补出那种鲜活的相互影响)。依然有细微的、互不关联的声响坚持在虚无之中毫无意义地回响,但不可忽视的是,它们有朝一日会变成对话,与谁的对话?也许是与沸腾的茶壶,但那也是一场对话。有些被称为反射的动作是人类塑造世界的利器。孩子们不是先察觉到某种对象,然后再与它产生关系;相反,对关系的追求才是第一步,它是一只伸出的手,被对面之物握紧。对一个默默无言、尚未成形的事物说出“你”,是关系的第二步。物的形成却是之后的产物,是原初经历的分解和联系双方的分离的结果——就像“我”的形成一样。自太初以来便有关系:它是本质的类型,是做好准备的状态,是理解的形式和灵魂的模式。关系具有先验前提,那个与生俱来的“你”。

经历过的关系是在相遇中对与生俱来的“你”的实现;对面的人会被理解为这个“你”,得到一种排他性的接受,最终在基本词里被说出,这一点的根源就是关系的先验前提。

在接触的冲动下(首先是触觉的,然后是以视觉“触碰”另一本质的冲动),那个与生俱来的“你”很快就发挥出作用,它的相互性越来越明显,而相互意味着“柔情”。但之后才会产生的原初的改变冲动(以组合的方式创造出物的冲动,如果组合行不通,也会以分析的方式进行:以分解和撕裂的方式),也因此产生了所创造之物的“人格化”与“对话”。孩子灵魂的发展与对那个“你”的渴望是不可分割的,它取决于这种渴望的实现和幻灭,取决于实验性的游戏和束手无策的严肃悲剧。如果要真的理解这种现象,无论以何种方式尝试,都只能了解到更狭窄的范围,真正有效的理解只能是在观察和阐释中时刻铭记这种现象的宇宙和元宇宙起源:肉身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体早就走出了没有区分、没有定型的原初世界,但还没有完全涉足形态和样貌的本质,只有通过走进关系,他们才能逐渐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人因为“你”变成“我”。对面者来而又去,关系变得亲密又疏离,在变化之中,关系中不变的一方的意识一次次成长,自我意识一次次变得更加清晰。尽管它依然只出现在关系的网络里,在与“你”的联系中,作为正在被“你”认识的事物,渴望着“你”,却又不是“你”,但每次都会更强烈地爆发出来,直到这根纽带最终崩断,分离而出的“我”在一瞬间就像一个“你”站在我的对面,很快占有了这个位置,并怀着意识继续踏入关系。

到了这个时候,另一组基本词才补充完整。因为“你”不断地从关系里淡出,但没有因此就变成“我”的“它”,没有像之后继续发展下去那样,变成一种与我毫无关联的感觉与经验的对象,而是好像成了自身的“它”,首先保持不被察觉的状态,等待产生新的关系事件。成长为躯体的肉身作为感受的承载者和欲望的实行者从周围的环境里站起身来,但只是与邻近的事物相安无事,没有进入“我”和对象的绝对分离状态。但现在,那个分离出的“我”有了改变:从实质的充盈物变成了一个经验、使用事物的主体上的功能性的点,走向所有“自身的它”,征服它,对它说出另一组基本词。变得自我的人,说出“我—它”的人置身于事物之上,而不是在相互影响的洪流中将事物置于自己对面;他俯下身透过客观的放大镜观察细节,或是透过客观的望远镜掌握远景,但在单独观察它们的过程中不再保持排他性,在观察的时候也不再怀有一种世界性的情感——这些事情只存在于关系之中,他只有在关系之中才能够做到这些。只有到这个时候,他才会把事物当作特征的合集进行体验:特征也来自每一次关系事件,属于记忆中的“你”,留在他的记忆中,但这些事物现在才在他的面前靠自己的特征建立起来;只有当关系的记忆,根据每个人的不同方式,无论是如梦如幻、栩栩如生还是充满哲思,只有当它将这个人在“你”内部非常强大的核心填充完整,所有的特征才会全部揭示出来,那就是实质。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将事物置于空间—时间—因果关系之中,每件事物才有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进程、自己的尺度和自己的条件。那个“你”尽管依然出现在空间里,但也是处在排他的对面空间里,在那里,其他事物不过是背景,“你”从其中浮现出来,没有边界和尺度的限制也可以存在;它出现在时间里,但也是处在已经完成的事件里,那个事件不是某种持续的、结构稳定的结果的一部分,而是存在于“瞬息之间”,它紧张的维度完全由它自己决定;它发挥着影响,同时也接受着影响,却无法嵌入任何因果的链条,而是自始至终都与“我”互相影响。这是属于人类世界的基本真理之一:只有它可以按照秩序排列。只有当事物从我们的“你”变成了我们的“它”,它们才可以得到协调。“你”不属于协调有序的系统。

但说到这里,我们就有必要讨论另一条基本真理,没有这一条真理,我们现在提到的这一点也不过是无用的残篇断句:有序的世界并不是世界的秩序。在一些原因不明的瞬间,世界秩序会作为一种当下被人们瞥见。就像听到飞来一串音符,其字迹模糊的乐谱就是有秩序的世界。这些瞬间是不死的,尽管它们飞速飘逝:它们的内容无法被保存下来,但它们的力量穿行于人类的创造与认识过程,它们的力量的光芒照透了有秩序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使它消融。这是个人的历史,也是族群的历史。

对人来说,世界的双重性取决于人的双重态度。

他感受周围的存在,纯粹的事物和被当作事物的本质;他感受周围的事件,纯粹的事件和被当作事件的行为。事物由特征组成,事件由瞬间组成;事物处于空间网络,事件处于事件网络。事物和事件受到其他事物与事件的界定,它们与其他事物和事件互为尺度、互相比较,这就是有秩序的世界,分离的世界。这个世界从某种程度上看是可靠的,它拥有密度和绵延,它的组成部分清晰可见,可以反反复复地回到这个世界,可以闭上眼睛复述它,睁开眼睛检验它。它就在这里,如果你接近它,它就抵上你的肌肤;如果你偏爱它,它就蜷缩于你的灵魂。它一直都是你的对象,可以根据你的喜好改变亲疏,在你之外或在你体内。你感受它,把它当作“真理”,它允许你索取,却并不献身于你。你只能和别人达成关于它的“共识”,尽管它在每个人的眼里都不一样,却永远是你们共同的对象,只是你与它相遇的时候无法认识到别人。没有它,你无法继续生活,它的可靠性使你存续下去,但如果你深深沉湎于它,你就会葬身于虚无。

另一种方式是,人在相遇的过程中将存在与生成的过程视为对面的事物,永远只有一个本质,所有事物都仅仅是本质。存在的事物在这个过程中为他开敞,发展的事物又作为一种存在遇见了他。除了这一件事物,没有其他事物属于当下,但这一件事物却具有世界性的价值。尺度和比较都变得不再重要,有多少不可度量的事物会变成现实,完全取决于你。相遇并不会将事物组织成世界,但每一次相遇对你来说都是世界秩序的一种征兆。这些相遇并不彼此相关,但每一次相遇都将你与世界更紧密地联系起来。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你眼中的世界是不可靠的,你无法靠言语掌握它;它没有密度,因为所有的事物在这个世界里都可以穿透一切;它没有期限,因为它不请也会自来,抓紧也会消逝;它不可看透:如果你想要看透它,你就会失去它。它想要来到你身边;如果它没有抵达,就无法与你相遇,然后就会消失;但它还会再次到来,再次变换形态。它并不在你身外,它触动了你的根基,如果你说它是“我的灵魂之魂”,那也不算过头:但你要小心,如果你想把它置入自己的灵魂——你就会毁掉它。它是你的当下:只有拥有它,你才拥有当下。你可以把它变成你的对象,体验它,使用它,你不得不一再这么做,然后你就失去了当下。在你和它之间是相互的给予关系,你对它说“你”,将自己交给它;它也对你说“你”,将自己交给你。你无法和别人达成关于它的共识,你独自一人面对它;但它也教你遇见其他人,在相遇中保持坚定。它以到来时的恩赐与离别时的忧愁,引领你走向“你”,平行的关系线因此得到交汇。它不会帮助你维持生命,却能帮助你感受到永恒。

“它世界”与空间和时间相关。

“你世界”与空间和时间无关。

在关系过程结束后,“你”一定会变成“它”。

在踏入关系过程之后,“它”有可能会变成“你”。

这是“它世界”的两个基本特权。它促使人们将“它世界”看作唯一的世界,人们不得不生活在其中,不得不满足于生活在其中,此外,它还让人们期待着各种各样的魅力、事件、活动与认识。“你”的瞬间在这段稳固而成果丰硕的编年史里,只是一段优美的诗歌或戏剧体插曲,尽管带有诱人的魔力,却非常危险,可能会使久经考验的关联走向松动,留下的问题比满足感更多,还会撼动安全感,非常可怕,又不可或缺。既然人们不得不因为它们重返“世界”,为什么不在这个世界里留下来呢?为什么面对面的关系不能编入秩序,不能被归入“它世界”的范畴?为什么我们只会对比如父亲、妻子和伴侣说“你”呢?为什么不说着“你”但想着“它”呢?用发声工具说出“你”这个发音肯定不意味着说出了那个可怕的基本词。是的,只要人类真的可以只满足这两件事:体验和使用,那么用灵魂低语出一个深爱的“你”便是安全的。

人不能生活在纯然的当下,它会消耗掉一个人,如果他不谨慎对待,它很快就会彻底地征服他。但人可以生活在纯然的过去,只在过去建立起一种生活。人只需要用体验和使用填满每一分钟,然后他就不再燃烧。

在所有的真理中,你要知道这一点:没有“它”,人就无法生存,但只靠“它”生存的人也不再是人。 wXSseHJlI7JIrp88fzx8thS8G+UyBi+eWMeKmiSJ6Na39ofGQdJkoLBV0DQpHKXA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