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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将站在我对面的一个人视为我的“你”,如果我对他说出了“我—你”这个基本词,那么他就不再是万物中的一个事物,就不再由物质构成。

他不是“他”或“她”,不受到其他“他”或“她”的限定,不是由空间和时间交织而成的世界之网中的一个点;不是一种可以体验到、可以描述出来的特性,不是许许多多可被命名的特征的松散集合。作为“你”的他茕茕孑立,却严丝合缝地填满了整个天际。这并不意味着世间除他之外别无他物,但其他万物都生活在他的光影之中。

就像旋律不仅仅是由音符排列在一起,诗歌不仅仅是由辞藻铺陈在一起,雕像不仅仅是由线条堆叠在一起,人们必须用力撕扯,才能将“一”划分为“多”,我以“你”相称的那个人也是如此。我可以描述他头发的颜色、他言语的风格和他为人的品格,我不得不反复这样做,但在这些时刻,他已经不再是“你”了。

就像不是祈祷寓于时间,而是时间寓于祈祷;不是祭牲寓于空间,而是空间寓于祭牲。谁颠倒了关系,谁就废除了真实,因此我不会在任何时间和任何空间里遇到我以“你”相称的那个人。我可以把他放置在那里,并且不得不反复这样做,但那时候他依然只是属于“他”“她”或“它”,不再是我的“你”。

只要“你”的天空在我的头上铺展,因果的暴风就蜷缩在我的脚边,灾难的旋涡也保持凝滞。

我并不是以体验的方式认识我以“你”相称的那个人,但我与他保持着某种关系,同处“我—你”这对神圣的基本词之中。只有当我离开这层关系的时候,我才可以再次以体验的方式认识他。体验就是疏远“你”。

即便那个我以“你”相称的人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关系也依然存在。因为“你”比“它”的内涵更多。“你”做的事情和经历的事情都比“它”的内涵更多。这里没有欺骗,这里是真实生活的摇篮。

艺术的永恒起源是当“我”遇到一个“你”,并想要以此完成一个作品。这个形象不是灵魂的畸胎,而是走向灵魂、要求灵魂发挥力量的一种显像。这取决于人类的一种本质行为:当完成了这个形象,就会对这个显现出来的形象说出那对基本词“我—你”,伴随着自己的本质,然后创造的力量汹涌而出,创造作品。

这一行为包含了祭牲和冒险。祭牲是说: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被带到了这一形象的祭坛之上;刚刚还在我们的视野中嬉戏煽动的一切都必须得到清除,都不能被带入这件作品;这符合面对面关系的排他性。冒险是说:那对基本词只能与全部本质一并道出;如果愿意交出自己,就不能有所保留;作品不像树木和人类一样,它不容许我在轻松的“它世界”里徘徊,而是会发布命令——如果我不以恰当的方式服务于作品,作品就会碎裂,或者作品就会将“我”撕裂。

我无法体验或是描述我迎面遇到的这个形象,我只能将其变为现实。但在对面的光芒映照之下,我依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你”,比看待经验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清楚。“你”不是“内在的”事物中的一个,不是“幻觉”的图像,而是一种在场。如果以看待对象的方式去感受它,那么这个形象根本不“存在”,但还有比“你”的在场性更强烈的事物吗?我和“你”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你”对我的作用与我对“你”的作用是相同的。

创造意味着汲取,虚构意味着寻找,塑造意味着发现。我在将形象变为真实的过程中有所发现。我带领这个形象进入另一个世界——进入“它世界”。完成的作品是万物中的一件事物,是许多可被体验、可经描述的特征的总和。但那些接纳它的观看者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遇见活生生的“你”。

——那么,人们能从“你”身上体验到什么?

——什么也体验不到,因为人们无法体验“你”。

——那么,人们对于“你”知道些什么?

——这就是一切了,因为人们对于“你”再没有别的了解了。

“你”因为某种恩惠与我相遇——相遇是无法通过寻觅达成的。但我对“你”说出这个基本词的行为是我出自本质的行为,是我的本质行为。

“你”与我相遇,但我与“你”产生了直接的关系,因此这既是选择者与被选择者的关系,也是被动与主动的关系。因为全部本质的主动行为就是要放弃所有的部分行为,因此也放弃——所有基于它的局限性的——对行为的感受,这样就肯定近似于被动了。

基本词“我—你”只能与全部本质一并道出。收集和融合成全部本质的过程不能直接通过“我”完成,也不能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完成。我变得与“你”互相依附;说出“你”使我成为“我”。

所有真实的人生都是相遇。

“我”与“你”的关系是一种直接的关系。在“我”与“你”之间没有任何概念、任何预知与任何幻想;记忆自身会产生改变,单独的记忆会聚集到一起,变成整体。在“我”与“你”之间没有任何目的、任何贪婪与任何索取;渴望自身会产生改变,会从梦境中走向现实。所有的介质都是阻碍。只有当所有介质都分崩离析时,相遇才会发生。

在关系的直接性面前,所有可以作为中介的事物都变得无关紧要。我的“你”是不是另一个“我”的“它”(“经验世界里的客体”),或者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我”的“它”也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实际上的界限显然是摇摆不定的,既不划在经验世界与非经验世界之间,也不划在既定事物与未定事物之间,更不划在存在世界与价值世界之间,而是横跨过“你”与“它”之间的所有区域:划定在当下与对象之间。

“当下”不是思想中“已经逝去的”时间静止的终点,不是固定进程中的一个显像,而是真实的、充盈的,只有当在场性、相遇与关系同时存在的时候,“当下”才存在。

基本词“我—你”中的“我”,并没有与某个“你”相遇,而是被许多“内容”包围,因此只有过去,没有当下。换言之:如果一个人满足于自己体验到的和使用到的事物,他就生活在过去,属于他的瞬间没有在场性。他除了对象一无所有,但对象只能存在于过去。

“当下”不是短促和倏忽的,而是持续在场和永久在场的。对象不是一种绵延,而是静止的事物、停滞的事物、僵化的事物、被抛弃的事物、没有建立起关系的事物和没有在场性的事物。

本质性生存于当下,对象性生存于过去。

如果有人呼吁引入某个“思想世界”作为超对象的第三者,这种根本的双重性也依然存在。因为我谈论的只是一个真实的人,是“你”与“我”,是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世界,而不是一个自在的“我”和一种自在的存在。对真实的人来说,实际上的界限也横穿了思想的世界。

显然,有些人满足于物的世界,体验它们,使用它们,建立起了自己的思想大厦或者是思想的摩天大楼,那是他应对虚无之侵袭的避难所与避风港。他在踏入门槛的时候就脱下了日常生活的破旧衣服,将自己裹在干净的亚麻布里,凭借注视原始的存在或应该出现的存在重振精神,而他们的生活与这些存在毫无关联。就算是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们也依然觉得满足。

但这种靠想象、假设和宣传得到的属于“它”的“人性”,与那种对别人真正说出“你”的鲜活人性是不一样的。最高贵的虚构就是拜物主义,最庄重的虚假信念就是某种恶习。思想既不主宰我们的头脑,也不寓居在我们体内;它们在人与人之间漫游,与人相遇;那些没有说出基本词“我—你”的人令人憎恶,那些用某个概念或某种口号取而代之的人则值得同情!

直接关系包含了对对面事物的影响。艺术的本质行为决定了形象变成作品的过程。对面的事物使相遇的过程变得充盈,它通过相遇走进物的世界,无穷无尽地发展下去,生成无穷无尽的“它”,但也生成无穷无尽的“你”,令人鼓舞,也令人欢愉。它“实现了自己”:它的躯体从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当下洪流中升起,登上存在的河岸。

这种影响的意义对于人类的“你”并不算明显。在这里建立了直接关系的本质行为通常会得到感受层面的理解,因此受到误解。感受伴随着爱的形而上学和心理学因素出现,但感受不是这种因素的组成部分;伴随而生的感受可能具有截然不同的方式。

感受被人“拥有”,爱却自行产生。感受寓居在一个人的体内,但一个人寓居在他的爱之中。这不是比喻,而是现实:爱不会依附在“我”身上,使“你”仅仅变为一种“内容”,变为对象;“爱”存在于“你”与“我”之间。如果谁没有靠自己的本质理解这一点,他就没有理解爱。无论他是否觉得自己经历过、体验过、享受过和表达过,这些感受对他来说已经足够。“爱”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谁身处爱之中,谁向爱的内部凝视,谁就能够摆脱自己的束缚,投入行动之中;善与恶、机智与愚蠢、美与丑,对他来说都真的变成了“你”,挣脱束缚、踏步出来、单独出现又面对面在场;排他性的奇迹一次又一次出现——因此他就可以发挥作用,得到帮助、治愈、教化、升华和救赎。爱是一个“我”对一个“你”的责任:存在于爱之中的事物不存在于任何感觉之中,所有心怀爱意的人都是平等的,无论尊卑,无论是生下来就备受宠爱、无比幸福,还是喜爱并敢于尝试可怕的事情、整整一生都被钉在十字架上,他们都在爱人类。

在关于生命和它们的注视的例子里,这种影响的意义依然保持着神秘。相信生活简单的魔力吧,你将会知道生命的每一次守候、观察和“埋起头来”意味着什么。所有话语都可能具有欺骗性,但看啊,本质就生活在你的周围,无论你走向哪一个,你都会遇见本质。

关系是相互的。我的“你”对我产生了作用,就像我对这个“你”产生了作用。我们的学生给了我们教益,我们的作品将我们创造完成。我们有多少教益来自孩子,来自动物!我们生活在所有不可预测的互相性的洪流之中。

——你在谈论爱,你说它是人类之间唯一的关系;但你如何用这个例证合理地解释,世界上也存在恨?

——只要爱是“盲目”的,那么就意味着:只要它没有看到全部本质,它就还没有真正抵达这个基本词的关系。恨的本质就是盲目的,人们只能用一部分本质去仇恨。如果有谁看到了全部本质却只能选择忽视它,他也不会走入仇恨的疆域,而是停留在有人性限制的说“你”的能力中。于是这样的人就无法对面前的人说出那个富有人性的基本词,那个词也包括对已经说出的本质的一种肯定,无法说出那个词,必须要么拒绝别人,要么拒绝自己:这种困境揭示了进入关系的相对性,在意识到这种相对性以后,它才可以被废止。

但心怀仇恨的人比无爱无恨的人更接近关系。

我们的命运却总要面对忧愁,我们世界中的每个“你”都不得不变成“它”。尽管在当下,这个“你”在直接关系里具有排他性的存在:但只要“你”发挥了作用,或者是被某种介质隔开,就成为所有“它”中的一个,虽然是其中最崇高的一个对象,但也是“它们”中间的一个,有了尺度和界限。作品的实现意味着另一种意义上的去现实化。真正的观察是很短促的,自然的本质刚刚向我显示了相互影响的秘密,现在又变成了可以描述的、可以分解的、可以排列的事物,变成了许多层面的法则的交汇点。就连爱本身也不会在直接的关系里坚守下去;它还会绵延下去,但只是在现实与潜藏之物交替的时候。原本独一无二、不可得到、不可触及、只在当下、不可体验、只可感知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他”或“她”,一个特征的集合,一个具有人性的量化标准。我现在又可以描述他头发的颜色、他言语的风格和他为人的品格了,但只要我还可以这样做,他就不再是我的“你”,也不会再成为我的“你”。

世界上的每一个“你”都不得不依据自己的本质变为物,或者是说不得不反复变回物的状态。用客观的语言说就是: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物在变成物之前或之后,对某个“我”来说都有可能是某个“你”。但客观的语言只能捕捉到真实生活的一角。

“它”是蝶蛹,“你”是蝴蝶。两者并不总是能清清楚楚地分割开来,而是往往在错综复杂的进程中纠缠。

我们来观察一下“原始人”的语言。“原始人”的生活中没有太多的对象,他们的生活建立在一个很小的圈子上,他们的行为具有很强烈的当下性。“原始人”语言的精髓就是一词一句,语法结构非常原始,各种词类就从这种原始的结构中产生,这种语言最能表达的就是一种关系的整体性。我们说“离远点”,祖鲁人却会说一句话,其中只有一个词,这个词的意思是“那边有个人在喊叫:‘哦,妈妈,我迷路了’”;火地岛人以一个七音节的词组成的句子凌驾于我们的智慧之上,它准确的意思是:“两个人彼此对视,他们都在等待对方主动提出去做符合两个人的愿望但两个人都不想做的事情。”在这句话中,名词和人称代词既不清晰,也不具有完整的独立性。这些语句并不是来自分析与思考的产物,而是来自真实的生活中的关系。

我们向遇到我们的人致意,给予他们美好的祝愿,向他们诉说我们的忠诚。但与那种永远年轻、永远鲜活的卡菲尔人在关系里打招呼的方式相比,这些形式是多么间接和可憎啊!(你能从“老天保佑”这句话里感受到什么原始的力量!)卡菲尔人会说:“我看到你了!”那些与卡菲尔人类似的美洲人,他们会说出那句可笑但崇高的“闻闻我的气味吧!”

我们可以猜测,关系、概念还有对人与物的设想全部来自对关系进程与关系状况的设想。“自然人”那些最基本的、可以唤醒灵魂的印象和活动都来自关系的进展,那是与对面的事物的经历,或者来自关系的状态,那是与对面的事物的生活。比如说他每天晚上都会看见月亮,对月亮也没有什么想法,直到月亮在睡梦中或清醒状态下有血有肉地走向他,走到他身边,以自己的姿容令他着迷,或是以触碰给他带来或痛苦或甜蜜的感受。他不会对漫游的光斑拥有一段光学性的设想,而是在一开始只是感受月亮的作用,感到那种富有律动的、穿过身体流淌的动态图像,然后发挥了影响的月亮的个体图像才会逐渐显现,愈行愈远:直到这时,每天晚上的感受与无意识状态下的记忆才会被那种影响所点燃,逐渐变成施动者和受动者的一种设想,得到客观化,不可体验、只可承受的那个原初的“你”才有可能变成“他”或“她”。

从所有这些本质现象所具有的初始性、长期发展性的关系特征出发,我们会发现有另一个现代的研究领域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也就是原始生活中的精神元素,但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完全的理解,那种神秘力量的概念可以在许多民族历经变迁的信仰体系或科学成果(在很多民族中,这两者是一回事)中找到,比如“玛那” 或“奥伦达” ,它的原始含义也为婆罗门教提供了道路,并在纸莎草上和使徒信件中以“动力”和“珍宝”出现。人们把它当作一种超感官、超自然的力量看待,但这两种描述都属于我们的分类,对于原始人是不适用的。他们世界的边界由他们的肉身经验划定,在这个范围里,死者的来访完全属于“自然”的事情;他们肯定会觉得感受某种超感官的东西是违反感官规律的。那些被他们描绘成“神秘力量”的现象都是基本的关系进展,他们思索的所有进展都是因为这些进展刺激到了他们的肉体,在他们心中留下了一幅激动的图像。月亮与死者有能力在夜晚带着痛苦或欢乐拜访他们,太阳能够使他们燃烧,动物能够使他们号叫,首领能够用目光给他们下命令,萨满法师能够用歌声鼓励他们充满力量地去狩猎。玛那也在发挥作用,将天边的月亮这个个体变成了一个嗜血的“你”,当这些对象身上的激动图像消失以后,记忆也依然留存,虽然仅仅对施动者和受动者还具有影响。如果一个人拥有了一块神奇的石头,也会感受到这种影响。原始人的“世界观”之所以充满魔力,不是因为人类的魔法力量构成了这种世界观的核心,而是因为它只是起源于所有本质事物的普遍影响的一个怪异的变体。这种世界观的因果性不是连续的,只是不断重复的电闪、爆发和力量的生效,犹如一种毫无征兆的火山运动。玛那是原始的抽象物,也许比数字更为原始,但并不比数字更超自然。自发形成的记忆将重大的关系事件和基本的震荡事件排列起来;对于维持生命最重要的东西和对于获取认识最突出的因素强硬地排在前面,经过了扬弃的过程,从其他事物中独立出来;不那么重要、不那么普遍、在经历中不断变化的“你”退到了后面,孤零零地留在记忆里,渐渐被对象化,渐渐被归入一个群组、一个门类;孤独地瑟瑟发抖,有时候显得比死者和月亮还要诡异,但总是保持着不可抹去的痕迹,它升华成了另一种事物,那个“始终不变”的伴侣:“我”。

对于自我意识,维持“自我”的原始力量并没有比其他冲动更强烈;想要繁衍生息的不是“我”,而是对“我”一无所知的肉体;不是“我”想要创造物,而是肉体想要创造物,制造工具、玩具,成为“创造者”;在原始的认识功能中并没有“我知故我在”这个说法,当时的人只是形成了一个幼稚的形式。在原始的经验分裂之后,在至关重要的那对原始词“我—影响—你”和“你—影响—我”瓦解之后,在分词名词化和独立化之后,“我”才真正地迈步出来。 m4G8deHZ7W+kbg/wIyRcFMZY79lBptkVJz44ZP747K03MpgA6l8uzD3s8szpC+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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