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德

人无智愚贵贱，谁能越出道德范围，而不伤人害己者乎？惟其事弥大，其责弥重，斯其德亦弥要。人生至贵，惟兹寿命。岐黄操生杀之权，同于官吏，则医之德，视他人为尤要矣。故在周官有医师，掌医之政令，岁终稽其医事。泰西业刀圭者，必经过考试，乃得悬壶。盖医以救人为旨，不设专官，则场成逐利。医以精术为贵，不严甄别，则拙或滥竽。贪医不救人，庸医欲救人而不能，则医何益于人？人亦何资乎医？非然者，专官设，则贪医有所忌惮；甄别严，则庸医不能幸进。祸源既塞，流弊自消。故审其结果，察其艺能，即所以振其医德，使无旷生死骨肉之天职也，其政善矣！然自巫、医并称，医道既见贱于世，医德亦视同弁髦，而无人过问。业是术者，或纯盗虚声，或无稽臆说。探宝止于一藏，尝鼎足于一脔。粗谙药谱，浅步方书，即辄尔出而问世。平时既俭腹，则临事势不得不敷衍。是故，切脉要事也，而备为索案；问症重务也，而专在口给。流弊不还，是以进不能救人，退不能救己，误尽苍生，害尽医德。犹复分门别户，簧鼓是肆。为师则以讹传讹，纵有一二宝贵心得，亦持“绣得鸳鸯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之主义。至若阴险之流，则富者唆其利，贫者忽其苦。他人恫瘝，视同秦越，而利禄熏心，未克须臾离。故有利则立邀回春，无利则药毒于病。王良诡遇，赵阉指鹿，医界中岂鲜其人哉？而世间阴谋奸计，多假手于医生。医德不彰，盖贪之一念阶之厉也。间有一二慎术仁施之辈，然杯水车薪，欲其挽回颓风，势有不能者矣。世人见其然也，不曰“学医人费”，则斥为“小道不足以昌大门闾”。故子弟不至愚庸，不可造就，父母不令学医道也；士流不至贫极，无可聊生，不寄身医界也。谚云：“秀士学医，如菜作齑。”又曰：“儒家作医家，医家医家贫。”呜呼！医道为贪庸之逋逃薮也久矣，特生死骨肉之术，岂愚庸所得而厕身乎？魏敬中曰：“医道精微，非浅人所可意窥，非躁心所可尝试。又自度聪明才力，皆有所不给。”诚重之也，诚难之也。夫天下事业多，子孙愚，劳力之役皆可服也，何必劳心而日拙。况著述之家，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子舆氏云：“大匠诲人，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见几察隐，阐奥探源，全恃学者自悟，此可望诸愚庸乎？且古今医书浩瀚，真伪杂参，议论不一，疾病亦不一。以不一之议论，治不一之疾病，而不能运神骋智，折衷善择其间，则诚有如堪舆家所言，错认半字罗经，便入蛇神牛鬼之域。此言虽近巫，可以喻真。盖绳墨贵乎变通，成法不可拘滞。治病当活泼泼地如珠之走盘，苟刻其舟而胶于柱，则官礼且或误苍生，矧技术之书哉？赵括不可恃以治兵，庸愚安可赖以治疾？迄乎医不对症，妄投汤药，则一医瘦人虏，再医腐人脏，三医戕人命。罪孽莫大于伤生，伤生莫众于庸医矣。故以他业言，则有德欠智，尚称忠厚。以医言，则智以德贵，德更由智立。盖脑力不灵，则病源不达，药性不悉，医理不明。婴病者不死于病，而死于药；不死于药，而死于医。是知技精，非医德之大全；然必精于技，而后可以言医德。不然，妄医伤人，罪戾已大，尚何德之可言？故子弟愚庸，父兄令其学医，是陷其子弟于不仁不义矣。自视愚庸，而犹昧然厕身医界，是自陷于不仁不义矣。至人生斯世，何莫不衣食？然用衣食以处生，非为衣食以害生也。士非为贫，而有时乎为贫。为贫则农工商贾、抱关击柝、委吏乘田，何莫非衣食之途？奚必滥竽医界，衣人皮而食人肉哉？盖既庸且贪，其结果必归暴戾残忍。欲求方药不变作杀人之介，岐黄不演成荼毒之媒，不可得之数也。彼其疾病罹身，命悬旦夕，势不得不赍百年之重器，持至贵之寿命，付诸孤注之一掷。而其所仰望再造之医生，操术不能精，怀抱不能正，错认病源，误下刀圭而不恤。至轻病变重，重病致死，则家人狃于运气之数，委之天之亡我，非医之罪。医更何惮，借以自解曰：“吾固医病不医命。”故曰：医愈众，药愈多，夭折死亡亦愈繁，殆非虚语也。嗟呼！哀我蒸民，何生不辰，既罹恶疾，复逢虐医。有医如此，何若无医之为愈也。故郝耳母氏（O. W.Holems） 演说于哈弗德医科大学曰：“苟举医药而尽投之海底，则人食其利，鱼受其害。”痛哉言乎！救世物理论曰：“医者非仁爱不可托，非聪明理达矣不可任，非廉洁淳良不可信。”程氏国彭曰：“医者之道，其操术不可不工，其处心不可不慈，其读书明理，不至于豁然大悟不可止。”故医之大德三：一曰操术精；二曰宅心仁；三曰持行廉。惟艺精乃可与言仁，惟心仁乃与言廉，亦惟艺精、心仁、行廉乃可与言医。然吾犹有进者，吾国素灵，虽云虚理，亦有奥旨之存。银丸纵称幻术，奚无绝技之藏？泰西医学，自科学萌芽进化以来，已脱虚理幻术之习。而彼邦人士之业此道者，又皆兢兢业业，日有发明。其著作宏富，诚为活命仙法，济人宝筏。互市以来，译者亦未尝不众。然通于医者未必通于文，工于西者未必工于中。象胥既昧信达雅之旨，而对于中医数千年来之经验，复鲜能贯通而融会之。中医固远逊于欧美，然亦有其不朽。学者旁搜密采，取要删繁，含中西医药于一炉而冶之，以造诣于精微之域，亦未始非活人活国之大德业也。故艺精操廉，仰体天帝好生之德，实行民胞物与之念，复能译书著说，启迪后觉。俾医道日宏，医术日精，闾阎昌炽，比户安和，渐杜夭折之伤，早登仁寿之域，则良医之功，与良相等。范文正公曰：“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医之尊荣若此，则置身斯道者，宜如何奋发其德以副名实乎？苟其驽骀滥竽，素餐尸位，则在官为民蟊，在医为民蠹矣！为蠹医欤？为良医欤？择善而从，是所望于刀圭家。

原载 1914年 3月
《金陵光》第 6卷第 1期 4Q8uNZCxC+OGQ66OEu1CQN2mdULo9uKEYZVWInCK9gpajG/zGY55EoJq6lOkLx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