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 ① 。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② 。
① 张戒《岁寒堂诗话》:“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 ② 曾国藩日记:“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此绵绵者,由动以之静也。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此穆穆者,由静以之动也。由静之动,有神主之;由动之静,有鬼司之。终始往来,一敬贯之。”
这一则分述“有我之境”“无我之境”达到的途径:“无我之境”——“静中”;“有我之境”——“由动之静时”。朱熹在《诗集传序》中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乍一看,似乎“无我之境”更易得,出于“天之性”即可,但其实“人惟于静中得之”的“静”,已经是主体经过思虑成为纯粹主体时的状态。而“有我之境”,发生之始“感于物而动”,主体“由强力挣脱了自己的意志及关系而仅仅只委心于认识”,在文学中,这种状态反倒是常见的。简言之,这句话讲述了主体“得”境的心理状态,呈现“无我之境”时,主体心态是静的;呈现“有我之境”时,主体心态表现为“由动之静”的过程。
接下来讲境界的美感特征存在差异,无我之境,是优美;有我之境,是壮美。王国维的“优美”“宏壮”论,与传统美学的“阳刚”“阴柔”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来源于叔本华。这是王国维文学思想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曾在《叔本华哲学及其教育学说》《红楼梦评论》等处再三给予阐释。
叔本华认为,客体本身不存在优美和壮美之别。它们的区分,只是主观方面所规定的一种特殊状态,即在客体邀请、吸引人去观赏时,作为审美观赏之前提的“纯粹而无意志的认识状况”,若是“毫无抵抗地,仅仅是由于意志从意识中消逝,自然而然出现的”,这就是优美;若是“要由于自愿自觉的超脱意志才争取得来的”,则是壮美。
王国维非常信服叔本华关于“优美”“壮美”的理论,在《叔本华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曾用自己的话阐述这种理论,说:“美之中,又有优美与壮美之别。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关系,而玩之而不厌者,谓之曰‘优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为之破裂,唯由知识冥想其理念者,谓之曰‘壮美之感情’。”王国维将叔本华“优美”“壮美”的理论贯彻到了自己的文学评论中。《红楼梦评论》中说:
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
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
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中他再次提到:
美学上之区别美也,大率分为二种:曰优美,曰宏壮。……要而言之,则前者由一对象之形式不关于吾人之利害,遂使吾人忘利害之念,而以精神之全力沉浸于此对象之形式中。自然及艺术中普通之美,皆此类也。后者则由一对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力所能驭之范围,或其形式大不利于吾人而又觉其非人力所能抗,于是吾人保存自己之本能,遂超越乎利害之观念外,而达观其对象之形式,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风雷雨,艺术中伟大之宫室、悲惨之雕刻像,历史画、戏曲小说等皆是也。此二者,其可爱玩而不可利用也同。……优美之形式,使人心和平;古雅之形式,使人心休息,故亦可谓之低度之优美。宏壮之形式,常以不可抵抗之势力唤起人钦仰之情。
《人间词话》则将“优美”“宏壮”与“有我之境”“无我之境”联系起来。“无我之境”呈现时,我与物之间、主体的认识与对象之间,不是敌对关系,而是全部意识沉浸于直观,宁静地观赏着对象,是“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故而王国维说“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的呈现,是一个直接不利于意志的对象转变成为纯粹观赏的客体,因此主体的认识,需要不断避开意志,超然于意志所关心的利害之上,达到纯粹无意志的主体宁静,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由动之静”。但是,需要提醒的是,作为主体,其实是一个时刻处于“运动”中的主体,我们不能完全割裂“动”与“静”。
王国维的“优美”“宏壮”是从哲学角度生发的,而非词评中“婉约”“豪放”的替代语。以前一则中“泪眼问花花不语”为例,“有我之境”,宏壮也,但属于“婉约词”,是一种内在的力量“宏壮”,如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女主人公,纤小的身躯底下是绝大的爆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