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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注释〕

① “泪眼”二句:出自欧阳修《蝶恋花》。 ② “可堪”二句:出自秦观《踏莎行》。 ③ “采菊”二句:出自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苏轼:“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东坡志林》)黄震:“真机自然,直与天地上下同流。”(《黄氏日抄》) ④ “寒波”二句:出自元好问《颍亭留别》。

〔导读〕

“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是王国维提出的艺术境界的两大类型,都是审美直观时将呈于心头的须臾之物以文字的形式表现出来。审美直观与日常生活经验、科学观察不同。日常生活经验和科学观察,客体对象是为特定时空、因果关系所支配的个别事物,主体也是为意志所支配的个体,是欲望的主体,认识是服务于意志的,所以这种观察是作为个体的我对于个别事物关系的观察。

而审美直观不一样,它不把所直观的对象当作个别事物,而是当作该事物全类的理念的认识。在审美直观中,主体不是欲望个体,而是纯粹的、无意志的主体。也就是说,审美直观是纯粹主体对于理念的直观。这种主体和对象的关系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人的全部精神能力沉浸于直观中,并使全部意识为恰在眼前的自然对象所充满,不管这对象是风景、树木、岩石、建筑物还是其他什么。人在这时是“自失于对象之中”了,也就是说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他仅仅是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好像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觉知这对象的人了。客体如果是以这种方式走出了它对自身以外任何事物的一切关系,主体也摆脱了对意志的一切关系,那么,所认识的就不再是如此这般的个别事物,而是理念,是永恒的形式,是意志在这一级别上的直接客体性(叔本华语)。在这种情况下,外物与“我”没有利害关系,“我”可以摆脱一切现实关系的束缚,不是情欲的个体,而是纯粹的主体,没有丝毫的欲念,对外物作审美的静观,“我”自失于对象之中,让理念通过对象自然地呈现于吾心。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

所谓的“无我之境”,是指外物“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所以主体是无欲望的审美主体,以宁静的心理状态,静观外物,从而心中呈现出人生和宇宙的本相并流诸笔端。从审美类型上说,这属于优美。这种“无我之境”,近乎《庄子·天道》所谓“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天地万物的本相都在诗人静如止水的“心镜”中呈现出来。主体不是情感激切地濡染投射于外物,而是消泯自己的臆见“我执”,“以物观物”,让深层的内理意蕴透过物象本身浮现出来。向中国文化传统中搜索,如朱熹说:“以物观物,无以己观物。”“以物观物,不可先立己见。”(《朱子语类》)宋代理学家所说的“以物观物”,就是摒弃成见、偏见,能虚己无颇地如镜照物,让对象(物)完整地、本真地呈现其自身。如果先立己见,从一己的立场和感情需求出发去观物,则外物的真实便被臆见曲解或遮掩了。王国维列举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为“无我之境”。陶渊明的这两句诗,苏轼赞曰:“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东坡志林》)“不用意”三字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王国维的“无我之境”。

叔本华认为,在艺术中主体与对象关系还存在另一种情况:一个激情的歌唱者,充满歌唱者意识的是意志的主体,亦即他本人的欲求,作为感动,作为激情,作为波动的心境。然而同时,歌唱者由于看到周围的自然景物,又意识到自己是无意志的、纯粹的“认识”的主体。于是,这个主体不可动摇的、无限愉快的安宁,和还是被约束的、如饥似渴的迫切欲求就成为鲜明的对照了。感觉到这种对照,这种静躁的交替,才真正是整篇歌咏诗所表示的东西,也根本就是构成抒情状态的东西。这个时候,主体既是一个意志主体,还有欲求;又在对自然的观审中意识到自己是无意志的、纯粹的认识主体。这样,在主体心灵中安宁和欲求形成鲜明的对照,静躁交替,展开争夺。纯粹认识要将意识从欲求中解放出来,欲求又重新 夺走我们的宁静观赏。这就是“有我之境”。意志主体(“我”)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与纯粹观赏相互交替混合。此时的物我关系如何呢?叔本华说:主观的心境、意志的感受把自己的色彩反映在直观看到的环境上,后者对于前者亦复如是。这就是两者间的关系。真正的歌咏诗就是刻画这个如此混合、如此界划的心灵状态。联系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叔本华哲学及其教育学说》等文来看,外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物以情观,词人的情感濡染、投射到对于外物的描写中,故而外物皆著“我”之色彩,所写之境为“有我之境”,为“壮美”。上面所说“常人”具有的“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诗人能对之进行“深观”而表现出来,就是“有我之境”。

这种心灵状态,用传统诗论来说,就是“情以物兴”“物以情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王国维谓之“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论“有我之境”举两个例子:“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欧阳修《蝶恋花》词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是秦观《踏莎行》词句。“泪眼问花”句是伤春,春光的流逝,是人不能战胜的自然意志,这种意志煎迫着诗人产生伤春之情。若一个人完全陷于伤春而不能自拔,那是不会有诗的。诗人不一样,诗人的认识会避开意志,以纯粹主体观赏乱花飞舞的春景,获得暂时的安宁,而这种安宁,又很快被伤春之情所夺去。诗中之“我”是“泪眼”,主体色彩非常浓厚。“泪眼问花”,主体将自己的情感色彩濡染于“花”。“花不语”,似乎表现出意志主体和纯粹主体之间的抗争。“乱红飞过秋千去”,“花”和“我”一样,也摆脱不了春光流逝的“自然意志”而生命凋零,好像也饱含与“我”一样的春恨悻悻而逝,的确是“物皆著我之色彩”。古人评此二句曾说过:“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毛先舒《古今词论》)但还较为模糊,王国维则提升到哲学层面给予新的解读。

秦观“可堪孤馆”二句,抒写坎 失志的人生悲情,也体现出作为生活中人的意志主体和诗人的纯粹主体之间的冲突,馆之“孤”,春之“寒”,“斜阳暮”和杜鹃之凄切鸣啼,无不濡染着诗人悲伤失意的情怀。

传统诗词多是贫士的穷愁之作,像陶渊明那样不为形役、心地超然者,实在不多。故而王国维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唯豪杰之士能写“无我之境”。像陶渊明田园诗那样泯灭主体意志,安贫乐道,任运自然,可算得上“豪杰之士”了。

蝶恋花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解说〕

此词一题冯延巳作,欧阳修《六一词》亦载。主题为伤春闺怨,情思葱茏但表达得不刻露。

踏莎行

秦 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解说〕

秦观因为苏轼“乌台诗案”的牵连,一再远贬,绍圣三年(1096)远徙郴州。这首词作于第二年(1097),时秦观在郴州贬所被监视居住,尚无固定住所,暂寄驿舍内。全词情思悲怨凄婉,声泪俱下,景语皆情语。

饮酒二十首(其五)

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解说〕

陶渊明这首诗可谓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诗意表现。心远世俗,便可与自然猝然相得,其真意非言语所能传达。

颍亭留别

元好问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解说〕

此诗为诗人久别嵩山自外地辞官归来、路经阳翟与诸人饯别时作。诗中流露出厌倦尘世生活的心理以及终得返回自然归隐的惬意。 0tThM994bLMbR0dhqNdh1FkpB+ynra/F9+0tPNteZwAwglG8YkEMYwMXmFE4mH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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