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以境界为最上 ①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② 。
① 境界:袁枚《随园诗话》:“诗人之诗,可以养心,自‘格律’严而‘境界’狭矣。”冯友兰《人生中底境界》:人都在宇宙,都有生活。但是很少人对于宇宙人生有了解,更少人有完全底了解。用佛家的话,了解亦可称为觉。佛家说各人有各人的世界。我们说各人有各人的境界。宋儒常说“地位”,有高境界者地位高,有低境界者地位低。各人的境界,虽不完全相同。但我们将不同底境界,分为数类:(一)自然境界,(二)功利境界,(三)道德境界,(四)天地境界。 ② 晚清苏时学《爻山笔话》:“古今人言词者众矣,当以唐五代人为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
“词以境界为最上”,这是王国维《人间词话》开宗明义的第一句。清季诸家论词均有鲜明特色,提到《白雨斋词话》会想到“沉郁”,提到况周颐会想到“重拙大”,“境界”二字是王国维词论的标签。
王国维在1908、1909年发表了著名的《人间词话》,将所接受的国外哲学美学理论与传统诗词理论批评融会贯通,提出了一些颇有新意的理论问题,其核心理论就是“境界”说,视“境界”为诗词的本质属性。
在王国维的一些著述中,“境界”有时又作“意境”。虽然“意境”及与之相关的范畴在传统文论里早已出现,但王国维自认为传统的“兴趣”“神韵”等等不过“道其面目”,而“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境”本来是指空间的界域,后又成为佛学的术语。唐代释圆晖在《俱舍论颂疏》中说:“心之所游履攀援者,故称为境。”“境”为“心识”所达到的广度和层次。王国维的“境界”说也是从主体心识的层次这个角度立论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感物兴情”说,主体还不具有自主性,物是第一位的,外物(包括自然景物和人事的顺逆穷达)决定着人的情感。中唐以后在佛学的影响下,特别是宋代道学精神影响下的文论,超越了这种“感物兴情”模式,在物、我关系中,主体超越外物的羁绊,更注重于“我”即主体之“眼”、之“识力”。用黄庭坚的话来说,“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题意可诗后》)。王国维的“境界”说,就是沿着这种主体论而更进一步的。在《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中,他引述黄庭坚所谓“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之论并发挥说:
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
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
王国维同时还受到康德、叔本华哲学美学思想的“纯粹主体论”的影响。所谓“常人之境界”,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是欲望主体,受欲望的挟制,用功利的眼光看待外物,毫无美感可言。“诗人之境界”是指诗人暂时摆脱欲望的挟制,上升为纯粹的无欲望的审美主体,以审美之眼观物,便能直观人生和宇宙的本相。这时作为“须臾之物”的“境界”便呈现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诗人又能形诸笔端,这就是有境界的文学。
王国维贬斥“餔餟文学”“文绣文学”,就是因为这种文学的主体依然还是“欲望主体”;他赞赏苏轼、陶渊明等古之君子,有“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此君轩记》),即是说他们人格崇高,摆脱了世俗之见,成为“纯粹主体”,而能感知和抒写诗人的境界。
王国维在《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说:“今夫人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这里的“意境”,已经超越了所谓“情景交融”的范畴,和“境界”一样是指主体精神力的提升,与传统诗词理论的“意境”是有差异的。若用“意境”,难免落于窠臼。这或许是王国维最终选择具有佛学渊源的“境界”范畴作为其核心理念的原因吧。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格”是传统诗词理论批评的常用术语。“格”本指标准。引申到诗论中,是指作品风貌达到一定的层次。王昌龄《诗格》提出,“意是格”,“意高则格高”。唐代皎然《诗式》也崇尚“格高”。宋代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提到作诗“意格欲高”。王国维则提出有境界便有高格,诗人摆脱世俗欲望的挟制,洞见人生和宇宙的本相,抒写出人类普遍的情怀,这样的作品自然是风格高卓的。五代、北宋词人言情真切坦率,其中如李煜、苏轼等词人因为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挫折,对于人生本相的洞见更为深刻,因此有境界而独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