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① ,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② ?“宝帘闲挂小银钩” ③ ,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④
① “细雨”二句:出自杜甫《水槛遣心二首》(其一)。 ② “落日”二句:出自杜甫《后出塞五首》(其二)。 ③ “宝帘”句:出自秦观《浣溪沙》。 ④ 皎然《诗式》:“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
这一则是从另外一个维度对“境界”作阐述。从王国维所举的例子来看,境界有大小之分,是指诗词中所描写的具体意象、场面、氛围有大小之别。如“细雨”“微风”“鱼儿”“燕子”都是轻小的意象,“出”“斜”都是强度不剧烈的行动;而“落日”“大旗”“马鸣”“风萧萧”,意象壮阔,富有力度。在王国维的“境界”论中,主体能否成为纯粹主体,能否摆脱欲望的挟制而进入审美直观,能否通过个像而呈现出宇宙人生的本相,是“境界”有无的关键。因此“境界”并不受外物决定,而是由主体的精神和心态决定,因而不以“大小”来分优劣。在《二田画庼记》中,王国维说:“一人之画之高下,又视其一时之我之高下。”也就是说“境界”之高下,决定于“我”的主体之高下。
前面是杜甫的两句诗,接下来“‘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选用秦观的两句词,表示词中之境,无论大小,都可以有境界。两个例子,选用对比的是同一作者在不同情况下的句子,比选用两人更为合适。这个世界固有惊涛拍岸之磅礴,也有一花一世界的“纳须弥于芥子”。相对来说,词这种“要眇宜修”的文体更适合描写细微之处心灵的悸动、浸润与圆融。“宝帘闲挂小银钩”,所见之景还包括上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首词原本就是在传达一种生命体验中的“无赖”之感,这种感觉有点近似于当代常出现的“无聊”,颇有点无所事事的感触。可偏偏人世中这样的生存状态片段是极多的,心中略有烦闷,但并没有与外力形成巨大的紧张关系,因此是一种“无赖”,是一种“漠漠”,是“轻似梦”,是“细如愁”。“小银钩”,以如此精致的物象在末句定格,收束全篇。这首词里“淡烟流水”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那种迷离感是相似的,只不过前者是“画屏”中之景,后者更有一种象征意味。
回溯传统诗词理论,很少有“境界有大小”之论,而谈论景之大小则比较常见。如王夫之《姜斋诗话》说: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皆以小景传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张皇使大,反令落拓不亲。
王夫之批评明人李梦阳、李攀龙诗歌动辄“百年”“万里”,“张皇使大”,没有亲切的直感。如李梦阳的《乔太师宅饮别》云:“燕地雪霜连海峤,汉家箫鼓动长安。”景象虽然大而远,却并不贴切,所以遭到清人吴乔的批评。吴乔《围炉诗话》说:“诗以身经目见者为景,故情得融之为一,若叙景过于远大,即与情不关。”王国维之后,赵尊岳也说:“说景之妙,范围不尚大小,幽花纤草,亦可寄天地寥廓之情。”(《珍重阁词话》)虽然王国维所说的“境”,并不就是景物,但也值得拿来相互参照。赵尊岳的这句,可以说是一个补充,以“小景”写“大情”,“小”“大”在这里得到另一个维度的交融。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此诗作于宝应元年(762)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时。水槛遣心,即依凭草堂水亭之槛,远眺以遣心散怀。此诗咏草堂前雨后晚景,情在景中。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举兵反,此年冬天朝廷出兵赴渔阳,杜甫作此《后出塞五首》。《彦周诗话》:“诗有力量,如弓之斗力,未挽时不知其难也。及其挽之,力不极处,分寸不可强。若《出塞曲》云……此等力量,不容他人到。”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一题欧阳修作,描摹幽居少妇清晨醒来时孤独寂寞的情怀。秦观词“专主情致”(李清照《词论》),而这首词则善于点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