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以来,以孔子学说为核心的儒家文化逐渐失去其主体地位,但作为一种思想,实际上已然积淀、内化为国人的深层文化记忆,在潜意识里影响着我们的情感与行动。在多元现代性的背景下,东西方学者对孔子与儒家学说的内涵与前景作了深刻而丰富的探讨。这些探讨包含很多洞见,同时带有各自强烈的关怀,启发我们追问:古典思想是否依旧可以烛照当代人的心灵?
芬格莱特(Herbert Fingarette)分析孔子对于传统的谈论,指出对传统的诠释必须根植于对过去历史的热爱与尊崇,孔子、耶稣、佛陀都是深刻且自觉地使他们各自的传统得以复活的典范。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注意到孔子思想中道德精神的主观或内在的一面,称之为超越内化,正是在这一点上,孔子可以和苏格拉底相提并论。葛瑞汉(A.C.Graham)区分、探讨理性思维与关联思维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认为儒家是理性思维,只是非理性主义;受关联思维的深刻影响,中国传统思想中的“知”更接近于英美哲学中的know how。罗哲海(Heiner Roetz)认为自我意识是早期儒家的主要特征,新的道德观念即从此人格“自我”中开出,平等、互尊、自律等观念都存在于早期儒家思想中。可见,西方在反思现代性的过程中,很多研究呈现出对儒家思想的同情之理解。
当然,对于儒家思想的争议与批评也从未停止,比如儒家与民主制度、自由主义的关系,相应也产生了多角度的回应与辩护。新儒家认为专制政治是儒家文化被扭曲的结果,实则只有民主政治才能畅通儒家之生命,因此须对儒家思想进行“创造性转化”(林毓生语)以助成民主政治的建立。还有一些学者认为儒家与社群主义多有相应,但实际也不乏可与自由主义接榫之处。
此外,有学者通过对康德、韦伯伦理学的探讨,认为古典儒学兼具意图伦理学(或称“存心伦理学”)与责任伦理学;也有学者致力于通过哲学现象学体察孔子的哲思,阐扬孔子仁学的实践智慧;近年更有学者从政治哲学入手,借鉴“至善论”观点和罗尔斯政治自由主义思想,尝试激活并转化传统儒学的相关义理,以应对多元分化的现代社会。
可见孔子学说与儒家思想并未成为“博物馆”化的历史资料,而以其涵容力量与自新精神一直存在于当下。事实上,作为影响中国文化两千余年的人物,孔子一直并仍将是我们“未来的同时代人”。
《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作为记言之书,《论语》较为真切、平实地记载了孔子的言说与行事。欲了解孔子其人其学,必须回到《论语》的文本中。
“仁”在《论语》中无疑是带有普遍主义色彩的最高德行,其他如礼义、忠恕、孝慈、恭敬等德目皆为其统摄,成为“仁”在不同情境中的体现。“仁”在《论语》中出现超过一百次,但孔子从未下过客观定义,多在答问之际随机点拨,着眼点多在行仁之方,如“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仁者不忧”(《子罕》《宪问》),“克己复礼为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爱人”(皆见《颜渊》)。用今天的话说,“仁”大概是基于共情的知觉与感通能力,是无私而博爱的道德境界,代表了完美的人格典范。对于此境,孔子也谦言不敢自居,所能者,唯有不断去践行此道。“仁者先难而后获”(《雍也》),必经人伦日用的磨炼,大道才会在眼前呈现。具体如何行道?子曰:“义之与比。”(《里仁》)又曰:“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卫灵公》)孔子之意,人是环境中的人(persons-in-context),面对不同情势须能作出相应的道德判断(义),以培养从容中道的行事能力。一方面,仁德不远,能近取譬,寻常日用亦见仁心;另一方面,仁道至难,“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可见有超乎个体生命之上的意义。
在《论语》的记述中,我们常能觉察到仁德的整全性与超越性。如程子所言:“仁义礼智信五者,性也。仁者,全体;四者,四支。”(《二程遗书》卷二)在孔子看来,仁德是人性,也是天命、天道的体现。《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不仅包含对天道秩序的认同,也暗示了每个人的独特禀赋。个体必须对两方面都有认识,才能在保存自我人格的基础上投身社会,独立作出道德判断。“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仁德或天道的超越性必须通过人来呈现与实现,而作为道德主体的人,在感知、把握天道的过程中也获得了超越性。“与天地合其德”(《周易·乾卦·文言》)、“知通乎天道,应变而不穷”(《大戴礼记·哀公问五义》),即是对成德之人(圣人)的形容。
“仁”之外,“礼”在《论语》中分量也极重,“博文”“约礼”为孔门之常言(见《雍也》《颜渊》《子罕》)。礼有仪文,有义理,见诸行事,是文化记忆的累积,包含对人文传统、历史经验的记载与评价。“克己复礼为仁”,表明礼与仁之间的密切联系。“克己”并非消极的自我强制,而是在意识到个体局限性后,树立战胜偏私的自觉与主动;“复礼”意谓在实践中不断领悟礼的本质(礼意),最终将“礼”内化为自然而然的性情。《礼记·礼器》云:“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礼不仅是合乎情境、节度的仪文,也是内在道德(仁)的表征。《大学》中的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也可以视作行礼的功夫,要求对固有仁心有所自觉。
在孔子设想的文明情境中,人人知礼、明礼,且自发性地依礼而行,以达己达人(《雍也》)之心共同构建起良好的社会秩序。即如君子入仕(入世)的社会责任感,也被视作天性的必然,所谓“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微子》)。在这个逻辑里,君臣皆当追求义,以导向尊贤崇德的人伦秩序。孔子认为君主理应是最高道德典型,因此提倡统治者“为政以德”,其表率即是尧舜“恭己正南面”的“无为而治”(《卫灵公》)。这种思想,蕴含了对统治者权力的限制。“无为”强调的是任官得人,以德为范,不可恣用君权。如果君主违礼滥权,祸及国民,则必然面对儒者基于礼法、天理等观念的批判。所谓汤武革命,实为顺天应人(见《周易》革卦)。重视礼法政教,而非强权专制,这是孔子留给后世儒者重要的精神遗产。
综上,仁礼相济,“即工夫即本体”,发明心性,通乎政教,实为孔子学说的主要精神。
孔子坚信周初政教的卓越,自任为“斯文”的保存者与传承者。一方面,孔子常借古圣之权威为自己代言,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述而》);另一方面,通过对六艺之教、六经典籍的研习与阐释,孔子熔铸并重塑了之前的文化传统,并以之直面时代困境。所谓“温故而知新”(《为政》),中国思想的发展也由此呈现出连续性而非断裂性的形态。
国之文化必经“学”方得传承与发扬,人之成德亦必由“学”才得以开展。《论语》开篇,即道此心得。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论语》中“学”的对象绝非限于文本知识,凡切身者皆在其内,所谓“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周易·大畜》)。孔子认为,只有通过广泛学习,我们才能进入人文历史语境,逐步养成判断力与道德自觉,进而与他人、社会建立联系与理解,最终领悟自我安身立命之道。《论语》论“学”之言在在皆是,皆指向修身与成德,目的是在实践中铸就人格,而非构建知识系统。因此,儒家之“学”不重客观知识(“闻见之知”),而重德性陶冶(“德性之知”)。“学而时习之”,习有践习之义,学必落实到践履、行动之中,方能内化为德性。
孔门的修德又与一般宗教信仰不同,强调学以增智,明辨义理。《阳货》篇,子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孔子认为经由学问思辨的过程,可破除习气的障蔽和偏溺,觉醒理性的道德意识。《学而》篇“学则不固”,《子罕》篇“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皆是此意。如此,才谈得上对性情的存养与省察,才能培养出“道德创造”(牟宗三语)的能力,从而对圣贤道德人格产生真正的领悟。《中庸》云:“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正是对孔门为学境界的精要总结。
值得一提的是,孔门成德之学虽任重道远,但并无苦心竭力之象,而充满活泼自在之趣,称之曰“诗性”,亦无不可。《泰伯》篇,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者思也,超越了一般知性,在自然、历史、人文中自由兴发,伸向无限广阔的意义境域。人由一己之枨触进入与他人、社会的交感,进而推动、导达群体的和谐。此道德情感的扩充,是仁道的践行过程,也是个体超越性的根据。
以上是本人对孔子与儒家学说的基本理解。最后简单说明一下这部译注的体例。《论语》正文以清代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的邢昺《论语注疏》为底本,分章亦据邢疏。注释文字力求简净,不注出处,以省繁文,所本诸家均见于参考书目。今译在准确的基础上追求达意,希望重现对话的生动。解读部分辑录古今儒者哲人之学说,本人亦偶抒浅见,冀增读者之兴味与思考。
类似世界其他民族的伟大著述,《论语》并非编成于一时一地,也摆脱不了后学的增饰。孔子的思想,经两千多年的阐释,也被历史迷雾所萦绕。欲通向理解之途,或许惟有将其置于我们自己真实的当下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