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

【导读】　清代评论家冯镇峦评《叶生》：“余谓此篇即聊斋自作小传，故言之痛心。”叶生就是蒲松龄的人生写照：“文章词赋，冠绝当时”却“所如不偶，困于名场”。他的一生，只为了考上进士，活着考，死了还在考，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叶生的悲剧在于他的才能至死也没得到科举制度的承认，更在于他终生为之奋斗的目标，恰恰是他悲剧和毁灭的根源。

故事的结尾叶生被“葬以孝廉礼”，他的儿子也考中了秀才。这是作者对叶生的同情，也许也是对自己的安慰吧！

淮阳〔县名，今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超越同时之人〕；而所如〔所去。这里指个人发展〕不偶〔指命运不好，遇合不佳〕，困于名场〔指求取功名的科举考场〕。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担任县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得到照明等学习费用的资助〕；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明清学校制度的一环。每届乡试之前，各省学政巡回所属府州举行考试。生员要通过此种考试方可参加乡试〕，公游扬〔称扬〕于学使〔即提督学政，是明清时代掌理一省学校及科举的长官〕，遂领〔取得〕冠军。公期望綦切〔迫切。綦：qí，极〕。闱后〔指秋闱即乡试之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拍手叫好〕。不意时数〔时运〕限〔控制〕人，文章憎命〔指有才能、文章写得好的人命运不好〕，榜既放，依然铩羽〔鸟羽摧落。比喻乡试受挫落榜〕。生嗒丧〔沮丧，失魂落魄〕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这里指明清两代对外官的考绩〕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闭门〕不出。

无何，寝疾〔病倒在床。一般指得了大病〕。公遗问〔馈赠所需，慰问疾病。遗：赠予〕不绝；而服药百裹〔吃了很多药。裹：指中药药包〕，殊罔所效〔竟然没有一点效果。殊：竟然。罔：没有〕。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解职，卸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您〕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 疾革难遽瘥〔病重难望速愈。革：通“亟”。瘥：chài，病愈〕，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对自己疾病的谦称〕，劳夫子〔先生，老师。旧时县学生员称本县县令为老师、父师，自称学生、门生〕久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随侍左右〕。”公乃束装〔整顿行装〕戒旦〔警戒黎明勿贪睡，早起及时出发〕。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这里指写八股文〕。然绝慧，凡文艺〔供科举士子揣摩研习的八股范文〕三两过〔量词，遍，次〕，辄无遗忘。居之期岁〔满一年〕，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进入县学学习，成为生员〕。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八股文〕，悉录授读。闱中七题〔指乡试的头场七道试题〕，并无脱漏，中亚魁〔乡试第六名〕。公一日谓生曰：“君出余绪〔微末，残余〕，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比喻贤才被长期埋没。黄钟：古乐中的正乐。比喻德才俱优的人〕奈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是命运不好，而非文章庸劣〕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祚〔借指士子取得科举功名前所着的白衣〕，乃谓之利市〔比喻发迹、走运〕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各省提学使在三年任期内到所辖府、州考试一次生员课业，谓之岁试。在外地的生员须回原籍参加岁试〕。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指生员向朝廷交钱粮，享受国子监监生待遇，可直接参加乡试，不必回乡参加岁试〕。公子又捷南宫〔指会试中考中进士〕，授部中主政〔明清中央六部的低级官员〕。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指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乡试〕，竟领乡荐〔指考中举人〕。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公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谓一举成名，青云直上。指中举人〕，锦还为快〔衣锦还乡，堪称快事〕。”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觌〔dí，见〕，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之所以迟迟没有埋葬你的原因。淹：拖延，迟滞。柩：棺木〕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选择墓地。指安葬。窀穸：zhūn xī，墓穴〕。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失意的样子〕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xì，鞋〕如脱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拴着的马〕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过程原委〕。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胸。这里指胸襟、上衣〕。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出钱。橐：tuó，口袋〕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进学。指成为秀才。泮：pàn，指泮宫，周代诸侯所设的学校，代指府、州、县官学〕。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心意相通的情侣，可以离魂相随〕；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远隔千山万水的好友，也能在梦中相会〕。而况茧丝〔比喻文章章句妥帖〕蝇迹〔蝇头细字〕，呕学士〔学子〕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我们读书人〕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孤单落寞〕，对影〔身与影相对，形容孤单〕长愁；傲骨嶙嶙〔形容傲骨坚挺〕，搔头自爱〔抑志自持，不失其节〕。叹面目〔指服饰容止等外观表现〕之酸涩〔寒酸拘执，不洒脱〕，来〔招致〕鬼物之揶揄〔比喻势利小人的奚落〕。频居康了〔落榜〕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从人身到文章，都被世俗讥贬得一无是处〕；一落孙山之外〔科举考试落榜，没考上〕，则文章之处处皆疵〔毛病〕。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超群的骏马〕之物，伯乐伊谁〔谁是〕？抱刺〔名帖，名片〕于怀，三年灭字〔字迹磨灭〕；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闭上眼〕放步〔走自己的路，随心而安〕，以听造物〔造物主，上帝〕之低昂〔抑扬，升沉。意谓摆布〕而已。天下之昂藏〔气概不凡的样子〕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指前文淮阳县令“关东丁乘鹤”〕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