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娜

【导读】　孔生的生活中，出现了三位美丽的狐女：香奴的外貌和才艺让他心动，但两人并没有真正的情感交流；松娘成为了他的妻子，两人感情很好；第三位狐女娇娜和孔生之间的感情真挚而烂漫，是亲情、友情、爱情的综合体。

娇娜是作者着力塑造的美好女性形象。作者在塑造娇娜形象时，综合运用了多种手法：娇娜出场时，“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皇甫公子所赞的松娘虽然在场，孔生却完全没有注意松娘，利用侧面描写和对比，突出了娇娜的美貌与气质。紧接着作者正面描写了娇娜的形象：“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比喻贴切传神，让娇娜的神韵跃然纸上。“敛羞容”三个字把娇娜的腼腆和遇事大方表现出来。作者又利用孔生的感受展开侧面描写。娇娜其形让孔生见到立刻忘记病痛，精神好转；其味“芳气胜兰”；其言俏皮活泼，饱含深意。这都让孔生沉醉不已，“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清代评论家但明伦说：“娇娜能用情，能守礼，天真烂漫，举止大方，可爱可敬。”

这样美好的娇娜，最终也没有和孔生成为夫妻，而是成为“若一家然”的朋友。这表现出蒲松龄的情感倾向，他在文末表达了自己的心迹：“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小说歌颂了男女之间纯洁的精神交往，体现出超越时代的尊重女性人身独立和自我个性的反封建思想，闪耀着追求个性解放的人性光辉。

孔生雪笠，圣裔〔孔子的后代〕也。为人蕴藉〔温文尔雅，有教养〕，工诗。有执友〔志趣相投的朋友〕令天台〔担任天台县县令〕，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穷困潦倒，飘泊在外无法归家〕，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宅第〕。先生故公子〔过去的世家子弟〕，以大讼〔诉讼〕萧条〔指家境衰落〕，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请人到自家做客〕。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书籍封面的题签〕云：“ 琅嬛琐记〔虚拟的书名〕。”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认为〕为第主，即亦不审〔问〕官阀〔官位和门第〕。少年细诘〔询问〕行踪，意怜之，劝设帐〔办学〕授徒。生叹曰：“ 羁旅〔客居在外〕之人，谁作曹丘〔汉初的曹丘生，曾大力举荐季布，后世以之代指推荐人〕者？”少年曰：“倘不以驽骀〔劣马。喻平庸无才。骀：tái〕见斥，愿拜门墙〔拜为老师〕。”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关闭〕？”答曰：“此为单府，曩〔nǎng，以前〕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我〕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拂晓〕，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 太公〔古时对祖父辈老人的尊称。这里是仆人对老一辈主人的尊称〕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鬓发皆白。皤：pó，白〕，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刚刚开始学习写文章。涂鸦：喻书法幼稚或胡乱写作。这里是太公的谦辞〕，勿以友故，行辈视之〔当作同辈人来看待〕也。”已而进锦衣一袭〔一身，一套〕，貂帽、袜、履各一事〔一件〕。视生盥栉〔ɡuàn zhì，洗脸梳头〕已，乃呼酒荐馔〔上菜〕。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起身告辞〕，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交给老师考核、批阅的习作〕，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明清时称科举应试的八股文为“时艺”〕。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科举〕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乐曲名〕。婢以牙拨〔象牙拨子。用来拨弹乐器丝弦〕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素来〕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同“慧”，聪明〕，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警策绝妙〕。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独居无妻〕，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同“偶”〕。”生曰：“如果惠好〔恩爱，友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 少所见而多所怪’ 〔见闻太少，看到平常的事物便感到惊奇〕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遨游〕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关〕，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书房〕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叹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称人疾病的敬辞〕，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娇美的眼波〕流慧，细柳〔纤细的腰围〕生姿。生望见颜色，嚬呻〔蹙眉呻吟〕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无异于，如同〕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yú，牵引，提起〕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指思想波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指热毒凝于皮下，成为肿块〕，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jīn，衣服的下摆〕，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完成〕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yǐng，树瘤〕。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水蒸腾；再一周，习习〔轻轻地〕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生跃起走谢，沉痼〔积久难愈的病，重病〕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丢下书卷。指无心读书〕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指〔领会了他的意思。指：通“旨”〕，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年龄〕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到，游历〕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描画过的眉毛，像蛾的触须那样弯曲细长〕，莲钩蹴凤〔纤瘦的小脚穿着凤头鞋。莲：金莲。喻女子的小脚〕，与娇娜相伯仲〔不相上下〕也。生大悦，请公子作伐〔作媒〕。公子翼日〔次日。翼：通“翌”〕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鼓吹之声并作〕，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锦被与罗帐〕，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举行婚礼。卺：jǐn〕之后，甚惬〔满意〕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 切磋〔喻研讨学问〕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官司完结〕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眼〕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欣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离开，消失〕矣。松娘事姑〔旧时称丈夫的母亲〕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考中进士〕，授延安司李〔延安府的推官〕，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违逆〕直指〔指明清时巡按御史一类的官员〕，罢官，罣碍〔官吏因公事获咎而罢官，留在任所听候处理，不能自由行动。罣：ɡuà〕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纯黑色的马〕，频频瞻顾。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收缰勒马〕，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装饰在大门上的形似水泡的涂金圆钉，为古代贵族世家的门饰〕，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一上一下抱起逗弄。掇：耸动〕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恩惠〕。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再宿，住了两天〕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立即表示自己愿意承担。锐：迅疾〕。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急迫〕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矢志〕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䃜〔黑石〕。回视旧居，无复闬闳〔hàn hónɡ，里巷门。这里指皇甫公子宅院〕，惟见高冢岿然〔高大独立的样子〕，巨穴无底。方错愕〔仓促惊讶，惊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抓取〕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雨后转晴〕，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yú，抬着〕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颊，腮〕，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家人〕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团聚。：圆〕，惊定而喜。生以幽圹〔墓穴。圹：kuàng〕不可久居，议同旋里〔返回家里。里：里居〕。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非常吃惊，仔细询问。研：穷究。诘：问〕，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料理〕数日，遂连夜趣装〔急忙整理行装〕。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打开门锁〕。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美好秀丽〕，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美丽而亲昵的女友。腻：极其亲密〕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开口笑〕。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 色授魂与〔这里指男女精神上的爱恋。色：容貌。魂：精神，内心〕’，尤胜于‘ 颠倒衣裳〔这里暗示男女两性关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