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人语

【导读】　《论语》里要求君子“非礼勿视”。本篇中的方栋，最初有才无行，尾随偷看芙蓉城七郎子的新娘子，被罚失明，后来每日诵《光明经》化解“非礼”之罪，唤醒眼中的小瞳人，打通眼翳得以复明。

细细想来，小瞳人其实就是心中的善念和仁爱之心，诵经的意义不仅在于忏悔，更在于灵魂净化、心灵感悟和层次提升。

文学视角中，本篇中最有特色是对小瞳人语言和动作的描写。如：“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又如：“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皆生动形象，颇有趣味。

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行为轻佻〕不持仪节〔礼节〕。每陌上〔郊野路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尾随〕之。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郊外。郭：城墙〕，见一小车，朱茀〔指古代女子乘车，车篷前后挂的帘。茀：fú〕绣幰〔xiǎn，车上的障幔〕；青衣〔古时地位低贱者着青衣。此处代称婢女〕数辈，款段〔款段马，动作迟缓之马。此指骑马慢行〕以从。内一婢，乘小驷〔马〕，容光绝美。稍稍近觇〔看〕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看〕恋弗〔不〕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传说中的仙境〕七郎子新妇归宁〔出嫁的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非同田舍娘子〔乡下妇女〕，放〔放任〕教秀才胡觑！”言已，掬〔两手捧〕辙〔车辙〕土飏〔同“扬”〕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消失不见〕。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请〕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yì，遮蔽瞳孔的薄膜〕；经宿〔夜〕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薄膜渐厚，成螺旋形〕，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měi，央求〕人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盘腿端坐，左脚放在右腿上，右脚放在左腿上。趺：fū〕捻珠〔用手捻数着佛珠念经〕。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各种俗世杂念全都消除〕。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令人难以忍耐。叵：pǒ，不可。杀：同“煞”〕！”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 许时〔这些日子〕不窥园亭，珍珠兰遽〔就〕枯瘠〔干枯〕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跑去〕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等待〕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往来飞动〕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突然间〕，连臂〔手搀手、臂挽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 隧道〔地下暗道。这里指眼睛和鼻孔间的通道〕迂〔曲折迂回〕，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意为若我开门成功，就与你一起使用。而：你。俱：一同〕。”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如劈椒〔绽裂的花椒内仁。这里形容露出一小点黑色的瞳孔〕。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失明〕，而较之双目者，殊〔特别〕更了了〔清楚〕。由是益自检束〔指检点约束言行〕，乡中称盛德〔美德〕焉。

异史氏曰〔《聊斋志异》所用的一种论赞体例。异史氏：蒲松龄自称。本书记录狐鬼神异故事多仿史书纪传体例，故称“异史”〕：“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 驱〔追〕之！’相与笑骋〔奔跑〕。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nǎn，因羞愧而脸红〕气丧，默不复语。友伪〔假装〕为不知也者，评骘〔zhì，定〕殊亵〔猥亵，下流〕。士人忸怩〔羞愧的样子〕，吃吃〔形容说话结结巴巴、吞吐含糊〕而言曰：‘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重新做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