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导读】　《画皮》是《聊斋志异》里面最著名的篇目之一，曾经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话剧、舞剧等多种艺术形式。

这个故事曲折生动，想象奇特：凶恶丑陋的妖怪，披上精心描画的人皮变成美女；法力高强的道士，施展法术降妖除魔；街头疯癫的乞丐，用怪异恶心的方式救人性命。强烈的反差制造出独特的艺术效果，提醒着人们不要只关注表象，更要关注其下潜藏的事物本质。

鬼变的女子自称是私逃的有夫之妇，王生贪色，将其带回，与之私通，这是不符合伦理道德的。因此不仅他自己被害，还牵连妻子受辱。这都表现出强烈的因果报应思想和道德劝惩意味。

从人物形象的角度来看：王生代表的是贪图享乐、不分忠奸的男性；女鬼代表的是美丽外表伪装下的丑恶和凶残的形象；陈氏则是忠贞且富有牺牲、奉献精神的女性代表。

作者描写厉鬼作画皮的一段文字显示出高超的文学造诣：“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前两句字数相等，节奏相同，以对称句式写出了厉鬼的动作。后面的短句则以快节奏的短句，把厉鬼顷刻化为美女的过程形象生动地描述出来。从用词结构看，这七句全部是动作描写，虽为幻笔，但形象鲜明、节奏顿挫，显示出强烈的现实生活感和超凡的艺术表现力。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fú，同“袱”，包袱〕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赶上去，凑上去〕之，乃二八姝丽〔十六岁左右的美女〕。心相爱乐，问：“何夙夜〔早夜，天色未明〕踽踽〔jǔ jǔ，孤独〕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贿赂财物。这里指纳聘的彩礼〕，鬻妾朱门〔借指豪富人家〕。嫡妒甚，朝詈〔lì，骂〕而夕楚〔古时常用来制作刑具的灌木。这里指打人〕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 在亡〔处于逃亡境地〕之人，乌〔无，没有〕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 斋〔书斋，书房〕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yìng，陪嫁的婢妾〕妾，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竭力辩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yǎn，镇压邪祟〕禳〔ráng，驱除灾变〕以猎食〔伺机骗取钱财〕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guǐ，坍塌〕垣〔外墙〕。则室门亦闭。蹑迹〔放轻脚步〕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chán chán，山势高峻的样子。这里形容牙齿长而尖利〕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如兽伏地〕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拂尘，旧时道士常手持之〕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中国古代神话中主宰东方的天神〕庙。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jí jí，象声词，形容细小之声〕有声，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终不会这样，意为下文所说的情况不会发生〕，宁〔难道〕入口〔吃到嘴里〕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妻〕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惊恐，慌张〕无色〔失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象声词〕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旋绕在地，成为一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liú liú，象声词，形容风声〕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推辞〕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之故。又大笑曰：“ 人尽夫〔人人可以成为你的丈夫〕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阎罗王〕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满满〕把，举向陈吻〔嘴唇〕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吃〕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线索，迹象〕，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展抹，拂拭〕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胸腹之间〕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yīn yūn，冒热气，烟云弥漫的样子〕自缝中出。乃裂缯帛〔丝绸〕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qīn chóu，被子〕。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不久〕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贪取。这里指追求和占有女子〕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天理〕好还〔还报，报应〕，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