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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闲情记趣

【导读】 此卷重在“趣”字,趣味全在闲情之中。先从幼时闲情写起,引出爱花之癖、园亭之好,春夏秋冬,剪裁栽插;寻觅奇石,叠石造山;道出无尽趣味。再写陈芸的奇思妙想:瓶花配上昆虫标本、制作活花屏、巧烹瓜蔬鱼虾,事事能见陈芸的聪慧巧思和体贴贤惠,以及夫妻间的默契和谐。

至于萧爽楼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只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的“四忌”“四取”,更是写出夫妇俩的个性和为人行事格调,也显示其趣味之雅。或吟诗作画,对联撰文;或出游赏花,煎茶烹肴,一切以俭省雅洁为要。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 〔蚊子很多,发声大〕,私 拟作 〔比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 项为之强 〔脖子发僵〕。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 〔交配〕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 〔男性生殖器〕为蚯蚓所 〔哈气〕,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 〔懂得〕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 瓣品 〔花瓣造型与品相〕之稍堪 入谱 〔著录珍贵品种的兰花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 拱璧 〔大玉璧〕,值余 幕游于外 〔在外地做幕僚〕,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 一旦 〔一天〕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 滚汤 〔滚开的水〕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 盆玩 〔盆景〕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 〔韵味〕,故不取耳。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 飞钹耍盘 〔花朵向背无变化,高低杂乱无章法〕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 〔僵直〕;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 〔笔洗,用于洗笔的盆〕,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 〔等到〕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 〔捆绑〕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 〔如果〕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

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

种水仙无 灵璧石 〔安徽灵璧所产石头,历来是供石首选〕,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 〔含在嘴里〕,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 越绝 〔隔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

余夫妇 乔寓 〔侨寓,寄居〕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 〔房屋的间数〕,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 〔混合〕之,干或色同也。”

乃如其言,用 宜兴窑长方盆 〔紫砂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 云林石法 〔元代画家倪瓒画石之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 〔开〕,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 蓬岛 〔蓬莱仙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 〔犯〕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 饭镬 〔饭锅〕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 香圆 〔香橼〕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 笔宣 〔用文字表达〕。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 〔约束〕,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居 锡山 〔无锡〕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 铁笔 〔刻刀,指刻章〕。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 木樨 〔桂花〕一株,清香撩人。有 〔外墙〕有 〔厢房〕,地极幽静。

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 不费 〔花费不高〕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

同人知余贫,每出 杖头钱 〔酒钱〕,作 竟日 〔整天〕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揖山两 昆季 〔兄弟〕,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憨〕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 拔钗沽酒 〔卖掉头上的首饰买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 玉碎香埋 〔比喻陈芸去世〕,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 可怜 〔可爱〕”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 公廨 〔官署〕时事、八股时文、看牌 掷色 〔掷骰〕,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 〔对联〕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 青蚨 〔钱的别称〕二百,先 拈阄 〔抓阄〕,得第一者为主考, 关防 〔临时性的主考〕 别座 〔另设一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 刻香为限 〔在香烛上标上刻度,香烛燃至该处即为交卷时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 官卷 〔清代科举规定,高级官员子弟参试叫官生,其考卷称官卷,因为陈芸身份特殊,参加活动而不算正式成员,因而戏称其卷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 小影 〔画像〕,神情 确肖 〔非常逼真〕。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 写真 〔画肖像〕,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 〔食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 〔何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 端整 〔备办整齐〕,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 行灶 〔可以搬动的简单灶具〕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

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 〔都〕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 黄金 〔菜花金黄〕,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KekUzCD9qSUo0vX7WlP8FuREvqmMc1yoHFcVX6d/4wjJIyvJVRzD2qfrqLiCXP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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