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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闺房记乐

【导读】 《浮生六记》以表现真性情著称,而真性情最集中的表现就是《闺房记乐》。作者一反历代文人闺房私情秘而不宣的迂腐虚伪,坦白如实地抒写夫妻的深情厚意,不忌讳,不矫情,质朴坦荡。就像陈寅恪先生所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

全文紧扣一个“乐”字展开,叙事、写人、抒情,其乐无穷。从青梅竹马到结为伉俪,从新婚燕尔到相濡以沫,表现夫妻间的痴情。先交代陈芸身世,“四龄失怙”,写其不幸,重点突出其“生而颖慧”,为下文张本。“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一个细节轻轻一点,便有声有色。接着重点写两人关系。先写自己少不更事时所言“非淑姊不娶”,这是两小无猜时种下的爱的种子。然后隆重推出随母亲去往陈芸家的情形。外貌与众不同,突出其“通体素淡”,“缠绵”“慧心”,这是多方面的欣赏,而戏题“锦囊佳句”,两人情意已显然。最妙的是藏粥待君,半夜喝粥的细节,陈芸的情意充溢字里行间。未拜天地,“乐”已凸显。再写婚后生活。为新妇,“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写其性情柔和的一面。共处时“耳鬓相磨,亲同形影”,分别后“心甚怅然”,度日如年;所谓“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突出夫妇情深。然后,记叙了“闺房”乐事。论诗谈文、七夕赏月、倚窗对酌、烹茶待月,居家中种种孝顺贤惠、出游时各各聪慧灵秀、夫妻间次次聚合离散,桩桩乐事,描绘陈芸形象,写出作者之乐。乐在妻子的美丽温柔、聪颖灵巧、体贴入微、贤惠勤俭;乐在夫妻间情投意合、相敬如宾。最出彩的是水仙庙之游。夫妻俩突发奇想,陈芸女扮男装,去到女子不能进的洞庭君祠观“花照”。从艳称到想往,到化装、试步、游园,最后脱帽翘足示己为女子,步步有乐趣,事事有情意。在礼教观念里浪荡不成体统的事情,作者写来真切幽默潇洒。在那个时代,只有举案齐眉、断机劝夫等事可见诸文字,沈复抛开道学,把自己的夫妻生活呈现在世人面前,毫不矫情掩饰,执着于一个“真”字,凸显其真性情。

余生乾隆 癸未 〔1763年〕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 衣冠之家 〔做官的富贵人家〕,后苏州 沧浪亭 〔苏州名园,建于宋代〕畔,天之 〔厚待〕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 〔辜负〕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 三百篇之首 〔《诗经》的第一首诗〕,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 稍识“之无” 〔谦指识字不多〕,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 垢鉴 〔沾满尘垢的镜子〕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 〔夭折〕。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 失怙 〔失去父亲〕,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 女红 〔女子从事的编织刺绣等〕,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 修脯 〔干肉,古代敬师之礼,后指学费〕无缺。一日,于 书簏 〔竹编的书箱。簏,lù〕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随母 归宁 〔回娘家〕,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 〔专注〕不能 〔放下〕,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 金约指 〔金戒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 出阁 〔出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龄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 〔询问〕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 〔推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 夭寿之机 〔短寿的先兆〕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 漏三下 〔半夜三更〕,腹饥索 〔食物〕,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 〔斜着眼看〕芸曰:“ 〔刚才〕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 庚子 〔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 合卺 〔成婚〕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 于归 〔出嫁〕,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 拇战 〔猜拳〕辄 〔败〕,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 未竟 〔没完成〕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廿四 子正 〔半夜十二点〕,余作 新舅 〔新娘的兄弟〕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 比肩 〔并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 心舂乃尔 〔心跳如舂米这般〕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 朝暾 〔初升的太阳〕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 〔从前〕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 堂上 〔父母〕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 〔赞赏〕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 弥月 〔满月〕。时吾父稼夫公在 会稽 〔绍兴〕幕府, 专役相迓 〔派专人迎接〕, 受业 〔从师学习〕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 握管 〔握笔写作〕,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 经心 〔当心留意〕!”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 浮套 〔客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 临流 〔临水〕,名曰“我取”,取“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 ”〔《孟子·离娄上》中语,水清可洗我缨,水浊可洗我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 课书 〔研习书文〕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 射覆为令 〔一种酒令游戏〕。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 宗何为是 〔以什么为范本楷模〕?”

余曰:“《国策》《 南华 》〔指《庄子》〕取其灵快, 匡衡 〔善解《诗经》者〕、刘向取其雅健, 史迁 〔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 昌黎 〔韩愈〕取其浑, 柳州 〔柳宗元〕取其峭, 庐陵 〔欧阳修〕取其宕, 三苏 〔苏洵、苏轼、苏辙〕取其辩, 〔其他〕若 〔贾谊、董仲舒〕策对, 〔庾信、徐陵〕骈体, 陆贽 〔唐代作家〕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 入彀 〔达到一定的水准。彀,ɡòu〕,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 〔李白、杜甫〕,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 工部 〔杜甫世称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 姑射仙子 〔传说中的仙女〕,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 李青莲 〔李白号青莲居士〕知己。”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 白乐天先生 〔白居易字乐天〕,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 白字 〔苏州方言,别字〕连篇耳。”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 弃取 〔舍弃或采取,这里指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喜恶〕。”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 相如 〔司马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 长卿 〔卓文君随司马相如私奔〕,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 腐儒 〔迂腐的儒者〕,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 〔就像梁鸿夫妇举案齐眉一样相敬如宾〕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 忒忒 〔忐忑〕,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 〔奇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 诚然 〔是真的〕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 天孙 〔织女〕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 朱文 〔阳文〕,芸执 白文 〔阴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 幽闺绣闼 〔女子闺房〕,慧心 默证 〔默默体悟〕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 〔十五〕,俗谓 鬼节 〔中元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 愀然 〔忧愁〕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 联句 〔联句赋诗〕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 逾纵 〔放开〕, 想入非夷 〔匪夷所思〕,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 胁肩 〔耸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 细瞩 〔仔细看〕,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 弓影杯蛇 〔疑神疑鬼,自相惊扰〕,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 两旬 〔十日为一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 大宪 〔巡抚〕 行台 〔临时设立的戏台〕宴集之地,时 正谊书院 〔建于1805年〕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

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 是晚 〔八月十五这一天晚上〕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 〔等〕妹 于归 〔出嫁〕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

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 支颐 〔托着腮帮〕独坐 镜奁 〔梳妆盒〕之侧,余曰:“何不快 乃尔 〔竟然如此〕?”劳曰:“观剧原以 陶情 〔陶冶性情〕,今日之戏徒令人 断肠 〔伤心,伤感〕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 〔过继〕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 鹤步 〔一种拳法中的步法〕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 莲钩 〔女子的小脚状如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 调其言 〔逗她说话〕,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 蜣螂 〔屎壳郎〕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 高举 〔向高处飞〕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 狗窦 〔狗洞〕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 要在 〔关键在于〕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 〔吃〕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 无盐 〔战国时无盐邑女子钟离春貌丑有美德,后被齐宣王纳为后〕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 催妆 〔古时婚俗,女子出嫁时要经男方多次催促才能上轿,以示不忘娘家〕时偶缺珠花,芸出其 纳采 〔订婚时男方向女方赠送的聘礼〕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 〔qìng,请求〕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 中馈 〔妇女在家操持饮食之事〕之暇,终日 琐琐 〔忙于这些琐细之事〕,不惮烦倦。芸于破 〔筐子〕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 虎阜 〔虎丘〕、灵岩,南至西湖,北至 平山 〔天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 鬓斑 〔鬓角斑白〕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 不昧今生 〔不忘记今世的一切〕,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 〔何不〕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 石琢堂 〔石韫玉〕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 朔望 〔初一十五〕,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 神鉴 〔鉴证〕耶?

迁仓米巷,余 〔在匾上题词〕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 〔契合〕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 〔一武为半步〕,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 不置 〔念念不忘放不下〕,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 袱被 〔用包袱裹被,打点行装〕而往,作一月 盘桓 〔停留〕何如?”芸 〔忧虑地〕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 〔租〕,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

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 灌园 〔种菜〕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 殷勤 〔表达心意〕,并钓池鱼、摘园蔬为 〔馈赠〕,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正是〕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 〔蟹〕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 卜筑 〔择地建屋〕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 〔认为对〕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 洞庭君祠 〔洞庭君,唐人传奇《柳毅传》中的柳毅〕,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 神诞 〔柳毅神诞为十月初六〕,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 奈何 〔该怎么办〕?”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 撒鞋 〔拖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 通款曲 〔打招呼〕,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 不法乃尔 〔这么不守礼法〕!”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 肩舆 〔轿子〕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 踽踽 〔落落寡合〕,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 若然 〔如果这样〕,归途当泊舟 万年桥 〔在苏州胥门〕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 解维 〔解开缆绳〕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 未几 〔不久〕,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 洞然 〔空荡荡〕,急询 舟子 〔船夫〕。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 捕逃 〔追捕逃犯〕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 阳乌 〔太阳〕犹未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 觞政 〔宴席上喝酒的规矩〕 〔我〕颇 娴习 〔熟习〕,从未闻有 斯令 〔这样的酒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 大觥 〔大酒杯〕。”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 象箸 〔象牙筷子〕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 若郎 〔你的郎君〕纳妾,必美而韵者?”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 短于资 〔缺少钱〕。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 〔看不起〕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 击节 〔击节欣赏〕。

明年 〔第二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 瓜期 〔十六岁〕 未破 〔未婚〕,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 款接 〔交往相处〕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 〔负担〕,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 千顷云 〔在虎丘后山〕高旷,坐赏良久。返至 野芳滨 〔在山塘街〕,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

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 〔刚才〕已约憨园明日 〔拜访〕我,当为 〔你〕 〔图谋〕之。”

余骇曰:“此非 金屋不能贮 〔用汉武帝“金屋藏娇”典故〕, 穷措大 〔穷书生〕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 伉俪正笃 〔伉俪情深〕,何必外求?”

芸笑曰:“我自爱之, 子姑待之 〔你姑且等着〕。”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 猜枚 〔一种游戏,多用为酒令〕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 罗致 〔招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 牲牢 〔指丰盛的菜肴〕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

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 望我奢 〔对我期望很高〕,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之意,妹试 〔珍惜宠爱〕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者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

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Mho4rjGuxF7rwAv4REqY51xHV+6DE3IbGP16dbs/nBtTAXViHGpmXwezcQg81r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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