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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意为辞令应对。魏晋清谈之风盛行，名流雅士标榜风貌神采，着力追求巧思妙谈，讲究精雕细琢语言的表达技巧，喜欢智趣才情。其言语之趣、反应之敏、应对之妙、修辞之美、玄理之思、蕴味之隽，精彩纷呈，摇曳多姿。“言泉流于唇齿”，尽显魏晋士人才情个性。阅读时要能出声朗读增强语感，养成推敲琢磨语言的习惯，感受语言的独特魅力，积累并探究这些“言语”妙在何处？可旁批，可阐释，可联系，可拓展，尤应注意语言运用的情境。原书本篇共108则，本书节选28则。
2 徐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 ① ，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 ②
① 若令：假使。物：指神话中月亮里的嫦娥、玉兔、蟾蜍、桂树等。 ② “譬如”两句：使抽象的道理具象化，形象妙趣。
徐孺子九岁时，有一次在月光下玩耍。有人对他说：“如果月亮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定会更加明亮吧？”徐孺子说：“不是这样的。好比人的眼睛里有瞳仁，如果没有这个，眼睛一定不会明亮。”
3 孔文举年十岁 ① ，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 ② 。 诣 （yì）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 ③ 。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 ④ ？”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 ⑤ ，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 ⑥ 。”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 韪 （wěi）后至，人以其语 语 （yù）之。韪曰：“小时了了 ⑦ ，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 踧踖 （cù jí） ⑧ 。
古圣贤像传略·东汉孔融像
① 孔文举：孔融（153—208），字文举，东汉末鲁国（今山东曲阜）人，曾任北海相，时称“孔北海”，孔子二十世孙。“建安七子”之首。恃才负气，对曹操多非议，为其所杀。 ② 司隶校尉：官名，职责是察举京师百官及近郡官员，权职显赫。与郡太守（汉代人称太守为府君）相当，故称“李府君”，即李膺。 ③ 中表：指与祖父、父亲姐妹的子女（称外表）或与祖母、母亲兄弟姐妹的子女（称内表）的亲戚关系。泛指内外亲戚。通：通报。 ④ 仆：我，表谦称。 ⑤ 先君：先人，指祖先。仲尼：孔子，字仲尼。伯阳：指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孔子曾向老子请教。 ⑥ 奕世：累世。通好：通家之好，汉魏以师友为通家。 ⑦ 了了：聪明伶俐。 ⑧ 踧踖：局促不安的样子。
孔融十岁时，跟随父亲到洛阳。当时李元礼名望很高，担任司隶校尉。到他家登门拜见的，只有才智出众、有清高名望的人以及亲戚，才能通报进门。孔融来到门前，对门吏说：“我是李府君的亲戚。”通报之后，进门，他到前边就座。李元礼问他说：“您和我是什么亲戚关系啊？”孔融回答说：“从前我的祖先仲尼和您的祖先伯阳有过师生之谊，所以，我们两家世世代代都有友好交往了。”李元礼和宾客都认为他很奇特。太中大夫陈韪后到，有人把孔融的话告诉了他。陈韪说：“小时候聪明伶俐，长大后未必出色。”孔融说：“推想你小时候一定是很聪明伶俐的！”陈韪听了，感到非常尴尬。
5 孔融被收 ① ，中外惶怖 ② 。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 ③ ，了无 遽 （jù）容 ④ 。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 ⑤ ，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 ⑥ ：“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 ⑦ 。
① 收：逮捕。 ② 中外：朝廷内外。 ③ 琢钉戏：古时一种儿童游戏，画地为界，以掷钉琢地决胜负（不琢地与越界为败）。 ④ 遽容：惧怕的神色。 ⑤ 冀：希望。 ⑥ 徐：慢慢地，从容不迫的样子。 ⑦ 寻：不久。
孔融被捕，朝廷内外都很惊恐。当时孔融的儿子大的九岁，小的八岁。两个儿子仍旧在玩琢钉的游戏，完全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孔融对执行逮捕任务的人说：“希望只加罪于我的身上，两个孩子能否得以保全？”两个儿子竟从容上前说：“父亲大人难道看见过打翻的鸟巢下，还有完好的鸟蛋吗？”不久，两个儿子也被逮捕了。
7 荀慈明与汝南袁 阆 （làng）相见 ① ，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 难 （nàn），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 ② ，是以尤之耳 ③ 。”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 ④ ，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 ⑤ ，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 ⑥ 。《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 悖 （bèi）德乎 ⑦ ？”
① 荀慈明：荀爽，字慈明。颍川荀氏，荀淑第六子，有“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美誉。袁阆：字奉高，汉末汝南滇阳（今河南正阳）人，汝南袁氏。与陈蕃、黄宪等友善，官至太尉掾。 ② 及：谈及。 ③ 尤：指责。 ④ 祁奚：春秋时代晋国人，任中军尉。曾先后荐举仇人解狐与儿子祁午自代，故有“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之称。 ⑤ 公旦：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子，武王弟，成王叔父，辅助周成王。《文王》：指《诗经·大雅·文王之什》，歌颂文王、武王之德。 ⑥ 亲亲：敬爱亲人。 ⑦ 悖：违背。
荀慈明和汝南郡袁阆见面时，袁阆问起颖川郡有名望的人士，慈明首先谈及自己的几位兄长。袁阆讥笑他说：“士人只限于亲戚故旧吗？”慈明说：“您指责我，依据什么经典？”袁阆说：“我刚才问国士，你却谈自己的诸位兄长，因此责备你呀。”慈明说：“从前祁奚在推荐人才时，对内不忽略自己的儿子，对外不忽略自己的仇人，人们认为他是最公正无私的。周公旦作《文王》时，不去叙说远古帝王尧和舜的德政，却歌颂周文王、周武王，这是符合敬爱亲人这一大义的。《春秋》的义理，是把本国看成内，把其他诸侯国看成外。再说不爱自己的亲人而爱别人的人，不也是违反了道德吗？”
9 南郡庞士元闻司马德操在颍川 ① ，故二千里候之 ② 。至，遇德操采桑，士元从车中谓曰：“吾闻丈夫处世，当带金佩紫 ③ ，焉有曲洪流之量 ④ ，而执丝妇之事？”德操曰：“子且下车。子适知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昔伯成 耦 （ǒu）耕 ⑤ ，不慕诸侯之荣；原宪桑 枢 （shū） ⑥ ，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侍女数十，然后为奇？此乃许、父所以慷慨 ⑦ ，夷、齐所以长叹 ⑧ 。虽有窃秦之爵 ⑨ ，千 驷 （sì）之富 ⑩ ，不足贵也！”士元曰：“仆生出边垂，寡见大义。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则不识其音响也。”
① 庞士元：庞统，字士元，汉末襄阳（今湖北襄阳）人。刘备重要谋士，与诸葛亮同拜为军师中郎将，人称“凤雏”。司马德操：司马徽，字德操，汉末名士。善识人，人称“水镜先生”。 ② 故：特地。候：拜访。 ③ 带金佩紫：带金印佩紫绶带，指做高官。 ④ 洪流之量：比喻才识气度很大。 ⑤ 伯成：复姓伯成，名子高。据说尧封他为诸侯，后禹做了君主，伯成认为禹不讲仁德，只讲赏罚，就辞官种地。耦耕：两人并肩而耕，后泛指务农。 ⑥ 原宪：孔子弟子，字子思，安贫乐道。桑枢：用桑树枝条做门轴。形容家境贫寒。 ⑦ 许、父：许由、巢父。后世用二人代指隐居不仕者。 ⑧ 夷、齐：伯夷、叔齐。为商代孤竹君二子。父死，兄弟俩互相让位，均逃走。周灭商后，他们 耻食周粟 ，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 ⑨ 窃秦之爵：指吕不韦以计谋窃取秦国的爵位。 ⑩ 千驷之富：指齐景公。《论语·季氏》：“齐景公有马千驷。”古代一车四马谓之“驷”。
南郡庞士元听说司马德操在颍川，特地走了两千里路去拜访他。到了那里，正遇到司马德操在采桑叶，庞士元就在车里对司马德操说：“我听说大丈夫处世，就应该带金佩紫做大官，怎么能委屈自己洪流般宏大的气度，去做缫丝纺织的妇女所做的事呢？”德操说：“您暂且先下车来吧。您只知道抄小路快，却不考虑迷路的危险。从前伯成宁愿回家种地，也不贪慕做诸侯的荣耀；原宪宁愿住在破屋里，也不愿换华丽的官邸。哪有在家住在华丽房屋，出门就是肥壮大马，身边围着几十个婢女，然后才算是高人一等呢？这就是许由、巢父慷慨辞让天下，伯夷、叔齐长叹的原因啊。即使有吕不韦那样从秦国窃取的爵位，有齐景公那样拥有四千匹马的财富，也是不值得尊贵的！”庞士元说：“我出生在边远偏僻的地方，很少听到高深的道理。如果不是今天叩响大钟、敲打雷鼓，也就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
庞统叩钟。文末意谓您的言论如洪钟雷鼓一般，振聋发聩，使我茅塞顿开。司马德操多处用典，痛加驳斥造访者，训得年轻人豁然开朗。老者不慕荣华富贵，安贫乐道的隐逸精神与保全自我的智慧跃然纸上。此后“凤雏”获得“水镜先生”的“襄阳庞士元，南州士人之冠冕”之美誉，从此声名鹊起。
11 钟 毓 （yù）、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 繇 （yáo）曰 ① ：“可令二子来。”于是 敕 （chì）见 ② 。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③ 。”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① 钟繇：三国 魏 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著名书法家、政治家。是楷书创始人，与书圣王羲之并称为“钟王”。钟毓为其长子，十四岁就任高官。钟会为次子，字士季，博学善玄理，长于谋略，为司马昭重要谋士，后谋叛被杀。 ② 敕：皇帝下令召见。 ③ 浆：汁液。
钟毓、钟会小时候就有美好的声誉，他们十三岁时，魏文帝曹丕听说了他们的好名声，就对他们的父亲钟繇说：“可以让你的两个儿子来见我。”于是下令召见。召见时，钟毓脸上有汗，魏文帝问：“你脸上为什么有汗啊？”钟毓回答说：“惶恐害怕，所以汗出如水浆。”又问钟会：“你为什么不流汗呢？”钟会回答说：“害怕发抖，所以汗不敢出来了。”
二钟答汗。两兄弟禀性迥异：前者诚惶诚恐，真率坦诚，机捷谦虚；后者毫无畏惧，淡定自若，机警狡黠。前者遇事而慌，难堪大任；后者胆大善辩，深谙权谋之术。
16 司马景王东征 ① ，取上党李喜 ② ，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 辟 （bì）君不就 ③ ，今孤召君，何以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 ④ ，喜畏法而至耳！”
① 司马景王：司马师（208—255）， 司马懿 长子，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人， 西晋 王朝的奠基人。死后被追尊，谥号为“景王”，故称。 ② 上党：郡名，今山西长治一带。李喜：即“李熹”，少有高行。 ③ 先公：称死去的父亲。辟：征召。 ④ 明公：对权贵的尊称。绳：约束。
司马师东征的时候，选取上党郡的 李喜 ，让他担任 从事中郎 。见李喜到任，司马师于是便问李喜说：“从前先父征召您，您不肯到任；现在我召您来，为什么肯来了呢？”李喜回答说：“当年令尊以礼节对待我，所以我能按礼节来选择进退；现在明公您用法令来约束我，我只是害怕犯法才来的呀。”
以礼进退，畏法而至。面对淫威自得的司马氏的嘲讽，艺术应对，暗藏机锋。看似调侃恭维，实则不满，语含讥讽，勇气可嘉。“因时制宜，随机应变”，这也是保护自己的生存智慧。
17 邓艾口吃 ① ，语称“艾艾 ② ”。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 ③ ’，故是一凤。”
① 邓艾：字士载， 义阳 棘阳 （今 河南 新野 ）人， 三国 曹魏 名将。少贫而不堕志，喜好军事，每见高山大泽，都要规度指画。其人文武双全，深谙兵法，伐蜀有奇功，被封为侯。后遭 钟会 陷害，为 司马昭 猜忌而被害。 ② 艾艾：古代与别人说话时，多自称名而不称字。邓艾因口吃，自称时就会连说“艾艾”。 ③ 凤兮凤兮：语出《论语·微子》，楚国装疯的隐士接舆迎面走过孔子车旁时唱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意为凤凰啊凤凰啊，世无道而不隐，你的德行为何如此衰败？此以凤喻孔子。邓艾引用来说明，虽然连说“凤兮凤兮”，只指一只凤，自己说“艾艾”，也只是一个“艾”。
邓艾结巴，与人谈话说到自己时常说“艾艾”。晋文王司马昭和他开玩笑说：“你说‘艾艾’，到底是几个艾呀？”邓艾回答说：“‘凤兮凤兮’，本来只是一只凤。”
26 陆机诣王武子 ① ，武子前置数 斛 （hú）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 ② ？”陆云：“有千里 莼羹 （chún gēng） ③ ，但未下盐 豉 （chǐ）耳 ④ ！”
① 陆机（261—303）：字士衡，晋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出身名门望族，“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王武子：王济，字武子，太原晋阳（今山西太原）人。西晋名士，晋文帝司马昭之婿，地位显赫，贵盛豪奢，故对吴国被灭后入洛阳求仕的江东士人陆机颇为轻视，且北人轻视南人有传统，北称南为“貉子”，南称北为“伧夫”，故有此问。 ② 江东：长江在芜湖、南京间呈南北流向，所以称江东江西，江东即江南。敌：匹敌。 ③ 千里：即千里湖，在江苏溧阳。莼羹：用莼菜做的汤。莼，莼菜，一种水草，嫩叶可做汤。 ④ 豉：豆豉。
陆机去拜访王武子，王武子跟前放着几斛羊奶酪，他指着给陆机看，问道：“你们江东有什么能和这个相匹敌呢？”陆机说：“我们那里有千里湖的莼羹可与之媲美，只是还没放食盐和豆豉调味罢了！”
千里莼羹。谁不夸家乡美？作为晋室宠臣的驸马爷王武子夸得洋洋自得，居高轻蔑；作为臣子的东吴“乡下佬”陆机夸得不卑不亢，语带玄机。“千里”对“数斛”，“莼羹”已敌“羊酪”，如再放调味，那就更是羊奶酪所不能比的了。各美其美，还应美人之美。
31 过江诸人 ① ，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 ② ，藉 卉 （huì）饮宴 ③ 。周侯中坐而叹曰 ④ ：“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 愀 （qiǎo）然变色曰 ⑤ ：“当共 戮 （lù）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⑥ ？”
① 过江诸人：西晋末年，北方连年战乱，大批士族纷纷渡江避难，有“衣冠南渡”之说。后南渡士族又多在东晋政权任职。 ② 新亭：在今南京，又名中兴亭，当时交通要道，为三国时吴国所建。后有“新亭泪”“泣新亭”“新亭对泣”典故出于此，表痛心国难而无可奈何的心情，也流露出“克复神州”的意愿抱负。 ③ 藉卉：坐在草地上。 ④ 周侯：即武城侯 周 顗（yǐ），字伯仁，汝南安成（今河南汝南）人，风流有才气，卓然屹立，让人不敢轻慢。 ⑤ 王丞相：王导（276—339），字茂弘，小字阿龙，又称司空、王公，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著名政治家。渡江后积极联络南方士族，安抚南渡北方士族，德高望重。愀然：脸色变得严肃的样子。 ⑥ 楚囚：《左传·成公九年》记载，春秋时被郑国俘虏后献给晋国的楚国伶人钟仪，与同伴相对哭泣，有成语“楚囚相对”。亦称“南冠”，后借指处境窘迫者。
过江避难的那些士人，每到风和日丽的日子，就会相互邀约到新亭去，坐在草地上宴饮。武城侯周
在宴会间叹息说：“风景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山河发生了变化而已！”大家都相对流泪。只有丞相王导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大家应当齐心合力，辅佐王室，攻克收复中原，哪里至于像楚囚那样相对哭泣？”
新亭对泣。元帝司马睿始过江，对大臣顾荣发出“寄人国土，时常怀惭”的慨叹，士人亦触景生情，相对流泪，“唯”见登高望远的王导丞相强忍悲痛，振聋发聩，震醒悲泣无计的众人。延续到与东晋境遇相似的南宋，壮士慨叹。刘克庄《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陆游《初寒病中有感》：“新亭对泣犹稀见，况觅夷吾一辈人。”
35 刘琨虽隔阂寇戎 ① ，志存本朝。谓温 峤 （qiáo）曰 ② ：“班彪识刘氏之复兴 ③ ，马援知汉光之可辅 ④ 。今晋 祚 （zuò）虽衰 ⑤ ，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誉于江南。子其行乎？”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 ⑥ ，建匡立之功，岂敢辞命！”
① 刘琨（270—318）：字越石，晋中山魏昌（今河北无极县）人。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曾与祖逖一同“闻鸡起舞”。曾曰：“吾 枕戈待旦 ， 志枭逆虏 ，常恐 祖生 先吾著鞭。”其意气相期如此。有志匡扶晋室，孤军奋战十多年，直至被害。寇戎隔阂：被敌军阻隔。 ② 温峤（288—329）：字太真，又称温司马、温忠武、温公，太原祁县（今属山西）人，刘琨为其姨夫。风姿秀整，聪敏博学，颇有器量，有出将入相、文要武备的过人才干。 ③ 班彪：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其姑母为 班婕妤 ，其子 班固 、班超，其女班昭，皆为名士。 ④ 马援： 扶风郡 茂陵县（今陕西扶风）人，东汉开国功臣。以“死于边野”“马革裹尸”自誓。 ⑤ 祚：国运。 ⑥ 桓、文：齐桓公、晋文公，都是春秋时诸侯霸主。
刘琨虽然被戎族敌寇阻隔在黄河以北，但是他的志向在于保全晋朝。他对温峤说：“当年班彪就料定刘氏汉朝能够复兴，马援坚信汉光武帝刘秀可以辅佐。现在虽然晋朝国运衰微，可是天命还没有改变。我想在黄河以北建立功业，让你在长江以南播扬美名，你一定会去吧？”温峤说：“我虽然不聪明，才能也比不上前人，可是明公想以齐桓、晋文那样的才智，建立匡复晋朝的功业，我怎么敢推辞使命！”
36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 ① ，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 ② ，陈主上幽越 ③ ，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 ④ ，有黍离之痛 ⑤ 。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自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 ⑥ ，此复何忧？”
① 江左：江东，长江下游以东。古以东为左，以西为右。 ② 诣：拜访。 ③ 主上幽越：此指被俘的西晋末帝愍（mǐn）帝司马邺掳掠至平阳幽禁。 ④ 山陵：帝王坟墓。夷毁：削平毁坏。 ⑤ 黍离：《诗经·王风》篇名，据说周王室迁都洛阳后，有周大夫经过旧都，看到原来的宗庙宫室都毁为平地，长满禾黍，不胜感慨而作。后以“黍离”喻亡国。成语有“黍离之痛”“黍离之叹”。洛阳至此长久以来都被视为“中国”“中华”中心。现在日本还用“洛阳”作为“京都”的雅称。 ⑥ 管夷吾（？—前645）：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时期颍上（今安徽颍上）人。一代名相，辅助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被桓公尊称为“仲父”。后人尊称为“管子”。
温峤一开始作为刘琨的使者渡江。当时，东晋王朝刚开始兴建，纲常法纪还没有创建。温峤刚到江东，对此深深地抱有种种忧虑。他去拜访丞相王导后，就向他诉说晋愍帝被囚禁失国、社稷宗庙被焚烧、先帝陵墓削平毁坏的残酷情景，大有《黍离》所写的亡国之痛。温峤忠诚慷慨、深沉刚烈，边说边哭，王导也跟他相对流泪。温峤叙述情况完毕后，就真诚地诉说结交之意，王丞相也深深致谢并深情地接纳了他。出来以后，温峤高兴地说：“江东自有管夷吾这样的明相，这还有什么可担忧呢？”
43 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① 。”
① 夫子：对年长男子的尊称。
梁国杨家的儿子九岁，非常聪慧。孔君平拜访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不在家，于是家里人就叫他出来接待客人。他为客人摆设果品，果品中有杨梅。孔君平指着杨梅对孩子说：“这是你家的水果。”杨氏子随声答道：“没听说孔雀是先生家的家禽。”
杨梅孔雀。“甚聪惠”体现在会待客、会说话。不像孔融那样锋芒毕露，那样咄咄逼人，杨氏子既机智反驳，敏捷巧对，又俏皮幽默，有教养，有分寸。与2.3对比阅读，更深感受杨氏子以平和的方式，维护自己“尊严”的智慧。
51 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 ① ，皆少而聪惠。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 恹 （yàn） ② 。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 般泥洹 （bō niè huán）像 ③ ，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① 张玄之：一作张玄，字祖希，少以学显，与 谢玄 并称“南北二玄”，为“ 江左十贤 ”之一。顾和：字君孝， 吴郡 吴县 （今 江苏 苏州 ）人，顾荣族侄。少时即有德操，被顾荣称为“吾家麒麟”， 王导 、郗鉴、褚裒等相继赞引征辟，死后赠司空，故称顾司空。“搏虱如故”典故出自于他。顾敷：字祖根，天才早慧，年仅23岁即卒，仕至著作郎。中外孙：孙子和外孙。“中”即内、里、自家。“外”，旧时女儿的孩子是外姓人，不属于自家的，故曰“外孙”。 ② 恹：满意。 ③ 般泥洹：涅槃，佛教用语，指修行的最高境界，也称僧尼死亡。此处指佛圆寂时的卧像。
张玄之、顾敷是顾和的外孙和孙子，两人小时候都很聪明。顾和对他们都很赏识，但常说顾敷胜过张玄之，所以特别偏爱他。张玄之很是不满。这时候，张玄之九岁，顾敷七岁。顾和带他们一起到寺庙里去，看到佛涅槃像，佛旁边弟子中有的哭泣，有的不哭。顾和就问两个孙子为何会这样。张玄之说：“被佛宠爱过的，所以哭泣；不被宠爱的，所以不哭。”顾敷说：“不是这样的，应当是因为忘情，所以不哭；不能忘情，所以哭。”
52 庾法畅造庾太尉 ① ，握 麈 （zhǔ）尾至佳 ② 。公曰：“此至佳，那得在？”法畅曰：“廉者不求，贪者不与，故得在耳。”
① 庾法畅：晋名僧。庾太尉：庾亮，死后赠太尉，故称。
② 麈尾：拂尘。用麈尾巴做成的掸拭尘埃和驱赶蚊蝇的拂子。六朝人清谈必用麈尾，相因成习，遂为名士雅器，虽不谈亦常执，以示风度洒脱。麈，鹿类。亦名驼鹿，俗称四不像。
庾法畅去拜访庾亮，手里握的麈尾拂尘极好。庾公问他：“这东西这么好，怎么还能留得住呢？”法畅说：“廉洁的人不会向我索求，贪婪的人我也不会给，所以能留在我的手中了。”
55 桓公北征 ① ，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 泫 （xuàn）然流泪 ② 。
① 桓公：桓温（312—373），字元子，又称桓宣武、大司马、大将军、桓公， 谯国 龙亢 （今 安徽 怀远 ）人。一代枭雄。18岁时曾只身为父报仇，尚南康公主，拜驸马都尉，袭爵万宁男，后都督中外诸军事，位于诸侯王上。逼废殷浩之后，掌握东晋内外大权。曾三次北伐，实践王导“克复神州”，此为太和四年（369）第三次北伐，桓温已58岁。 ② 泫然：流泪的样子。
桓公北伐时，经过金城，看到以前他做琅邪内史时所栽种的柳树，都已经有十围那么粗了，感慨地说：“树木尚且这样，人怎么能经得起岁月流逝呢！”他攀着树枝，抓着枝条，不禁潸然泪下。
“木犹如此”“金城柳”等典故出于此。人与树对比出时光易逝，让人触目惊心；英雄迟暮而功业未建，让人怆然悲慨。后世庾信《枯树赋》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云：“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57 顾悦与简文同年 ① ，而发蚤（zǎo）白 ② 。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 ③ ，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① 顾悦：字君叔，少有义行，画家顾恺之父。简文（320—372）：简文帝司马昱，字道万，晋元帝司马睿幼子，幼年聪慧，清虚寡欲，擅长玄学，仁心仁闻，有智度。 ② 蚤：同“早”。 ③ 蒲柳：植物名，即水杨，因早凋，常用来比喻早衰的体质。
明人绘“濠濮间想”
顾悦与简文帝同龄，但头发却早就白了。简文帝问他：“你的头发为什么比我的先白呢？”顾悦回答道：“我蒲柳柔姿，临近秋天就先凋谢了；您松柏质实，经历霜雪反而更加茂盛。”
抓取蒲柳、松柏质性之异来解释头发白黑的差异特征，是“受命之异也”，以自身卑微与衰败恭维帝王高贵与康健。文辞华美、骈偶谐趣、应答妙绝。既形象可感又充满理趣。
61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 ① 。 翳 （yì）然林水 ② ，便自有 濠 （háo）、 濮 （pú）间想也 ③ ，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① 会心：心领神会。 ② 翳然：遮蔽的样子。 ③ 濠、濮间想：《庄子·秋水》载：一、庄子和惠子到濠水的桥上游玩，觉得很快活，就认为河中的鱼也很快活；二、庄子在濮水钓鱼，楚威王派大夫去请他出来主持国政，庄子不愿为官，表示宁可做一只拖着尾巴在淤泥中爬行的活龟，也不愿做一只保存在宗庙里的死龟。两典故合用，表示惬意悠闲、自由自在的生活情趣。
简文帝游华林园，回头对随从说：“能让人心领神会的地方不一定非要在远方。只要林木蔽空，林水掩映，自然就会产生濠水、濮水上那样悠闲自得的出世之想，觉得鸟兽禽鱼自然会来亲近人。”
濠濮间想，流溢着充满自由生命的诗意。亲切的审美体验与人生感悟一下子击中审美盲区。身边从不缺乏美，无需舍近求远，关键在于自己要有欣赏美的心境与情怀，才会有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共鸣。“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也是这个道理。
69 刘真长为丹阳尹 ① ，许玄度出都 ② ，就刘宿，床帷新丽，饮食丰甘。许曰：“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 ③ 。”刘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王逸少在坐曰 ④ ：“令 巢 （cháo）、许遇 稷 （jì）、 契 （xiè） ⑤ ，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
① 刘真长：刘惔（tán，一读dàn），字真长，又称刘尹、刘丹阳，东晋清谈家，永和名士的风流之宗， 晋明帝 驸马。为丞相 王导 所识，时人比为 荀粲 。与王濛齐名交好，为司马昱入室之宾。 ② 许玄度：许询，字玄度，又称玄度公、许掾，东晋文学家，与 孙绰 并称“一时文宗”。隐遁不仕。出都：到都城，而非离开都城。 ③ 东山：在今浙江上虞西南，风景秀美，是 谢安 的隐居之地，有成语“东山再起”。后以“东山”指隐居之所。 ④ 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又称王右军、王会稽。 ⑤ 巢、许：巢父、许由。稷：后稷，周的 始祖 。契：商的始祖。
刘真长任丹阳尹的时候，许玄度到 京都 去，便到刘真长处住宿， 床帐 簇新华丽，饮食丰盛味美。许玄度说：“如果保全住在 这个地方 ，比隐居东山强多了。”刘真长说：“你若是懂得 祸福由人 来决定，我怎么会不保全这里呢！”当时王羲之在座，说：“如果巢父、 许由 遇见稷和契，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刘、许两人听了，都 面有愧色 。
70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 ① 。王谓谢曰：“夏禹勤王 ② ，手足 胼胝 （pián zhī） ③ ；文王 旰 （gàn）食 ④ ，日不暇 给 （jǐ） ⑤ 。今四郊多垒 ⑥ ，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 ⑦ ，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⑧ ？”
① 高世：超脱世俗。 ② 勤王：勤于王事。 ③ 胼胝：老茧硬皮。成语“胼手胝足”。 ④ 旰食：天黑了才吃饭。多称颂帝王勤于国事。成语“宵衣旰食”。 ⑤ 日不暇给：形容事情多，时间不够用。可由“目不暇给”推意。 ⑥ 四郊多垒：四野多军队堡垒，比喻战事不断。 ⑦ 商鞅：卫国人，亦称卫鞅。姓公孙，名鞅，因战功封于商，号商君，故称商鞅。法家代表人物，辅佐秦孝公两次变法，秦国因此富强。 ⑧ “清言”句：意为清谈并不妨碍政治，此观点的代表人物有简文帝、谢安、王导、庾亮、殷浩、王濛、刘惔等；认为清谈浮华，会荒废政事的观点，代表人物有陶侃、卞壸（kǔn）、王坦之、王羲之、范宁等。
王羲之和谢安一起登上冶城，谢安悠闲遐想，有超脱世俗的志趣。王羲之对他说：“夏禹勤于王事，手脚都起老茧；周文王勤于国事，到天黑才能吃上饭，时间总不够用。现在四方战乱，每个人都应该自觉地为国效力。而不切实际的清谈会荒废政务、华而不实的文章会妨碍大事，恐怕在当下是不适宜的。”谢安回答说：“秦国任用商鞅，仅两代就灭亡了，这难道也是清谈导致的祸患吗？”
虚谈清言。面对王羲之提出要以夏禹、文王为榜样，不宜清谈的规劝，谢安以商鞅“作法自毙”史实驳斥，并非清谈误国。不过，谢安似有偷换概念之嫌，王说的是“虚谈”，要废去；谢答的是“清言”，可提倡。
71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 ① ，与儿女讲论文义 ② 。俄而雪骤 ③ ，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 ④ ：“撒盐空中 差 （chā）可拟 ⑤ 。”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 ⑥ 。”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 ⑦ ，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⑧ 。
① 内集：家人内部集会。 ② 儿女：子侄，包括女儿、侄女等，泛指子辈。文义：文章的义理。 ③ 骤：急速而猛。 ④ 胡儿：谢朗，小名胡儿，谢安次兄谢据的长子，少有文名，善言玄理，文词艳丽，“博涉有逸才”。 ⑤ 差可拟：大体上可以相比。 ⑥ 因：乘。 ⑦ 无奕：谢安长兄谢奕，字无奕。女：他的女儿谢道韫（yùn）。少博学，聪颖有才智，其谈锋之健不让男子，风韵高迈，有“林下之风”，谢安称她有“雅人深致”，后世遂称女子文学才能为“ 咏絮才 ”。 ⑧ 王凝之： 王羲之 第二子，曾任左将军。深信五斗米道， 孙恩 攻打会稽时，身为会稽内史不设防，祷告后相信已请得助阵，因而与诸子一同遇害。
於越先贤像传赞·东晋谢道韫像
谢安在一个寒冷的雪天集合家人，给子侄们讲解谈论文章的义理。一会儿，雪下得很大，谢公兴致盎然地说：“这白雪纷纷扬扬的像什么呢？”侄子谢朗说：“在空中撒盐，大体上可以相比。”侄女说：“不如说是柳絮随风飞舞。”谢公大笑，非常高兴。这个侄女就是谢安长兄谢无奕的女儿 谢道韫 ，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
76 支公好鹤
①
，住
剡
（shàn）东
（àng）山。有人
遗
（wèi）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
铩
（shā）其
翮
（hé）
②
。鹤
轩翥
（xuān zhù）不复能飞
③
，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④
。
① 支公：支遁，字道林，世称“支公”“林公”，俗姓关， 陈留 （今 河南 开封 ）人，东晋名僧。 ② 铩：摧残。翮：禽类羽毛中的硬管，代指羽翼。成语“铩羽而归”。 ③ 轩翥：振动翅膀。 ④ 置：释放。
支公喜爱鹤，他住在剡县东面的
山
。有人送他一对鹤，不久鹤的翅膀长长了，将要飞走，支公心里舍不得它们，就剪伤了它们的翅膀。鹤振动翅膀，再也不能飞起来了，于是回头看着翅膀，垂下头来。看上去好像很是懊恼沮丧的意思。林公说：“鹤既然有飞向云霄的资质，又怎么肯成为人们观赏的玩物呢？”于是把鹤喂养到翅膀长好，就放了它们，让它们飞走了。
支公好鹤。铩羽垂翅让人哀，奋翅高飞令人悦，爱它就不要伤害它。支公爱鹤又爱马，爱鹤是爱它仙风道骨，除桎梏以自由；爱马只为欣赏其神飞骏放的“神骏”，不骑它不杀它。可见晋人对自由的精神追求与审美倾向。
88 顾长康从会稽还 ① ，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 ② ，若云兴霞蔚 ③ 。”
① 顾长康：顾恺之，字长康，晋陵无锡（今江苏无锡）人。 东晋 杰出画家，世人称之为三绝：画绝、文绝和痴绝。 ② 蒙笼：笼罩覆盖。 ③ 云兴霞蔚：云雾升腾，彩霞艳丽。形容绚丽多彩的壮观景象。
顾恺之从会稽回来，有人问他那边的山川之美，顾恺之说：“那里千山竞相争秀，万壑争相奔流，草木笼罩覆盖茂密在上面，如云雾升腾，彩霞弥漫，极为绚丽多彩。”
心中的美被会稽的山川之美唤醒而脱口而出。譬喻描摹生动形象，语言清新精炼，气韵开阔，充满诗情画意。以人的动作来摹山绘水，给山水注入人的精神。读之，山川形胜如在眼前，仿佛身临其境。
90 孝武将讲《孝经》，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讲习 ① 。车武子难苦问谢 ② ，谓袁羊曰：“不问则德音有遗 ③ ，多问则重劳二谢。”袁曰：“必无此嫌。”车曰：“何以知尔？”袁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 惮 （dàn）于惠风？”
① 讲习：讨论研习。 ② 车武子：车胤（yìn），字武子。风姿美妙，敏捷有智慧。勤奋不倦，博学多通。为人公正，不畏强权。“囊萤映雪”的主人公。 ③ 德音：善言，对别人言辞的敬称。
孝武帝将要讲习《孝经》，谢安、谢石兄弟和众人先在家里讨论研习。车胤以过多请教谢氏兄弟感到为难，对袁羊说：“不问，就怕遗漏善言；问多，又怕打扰麻烦二谢。”袁羊说：“一定不会有这种顾忌。”车胤说：“你怎么知道是这样？”袁羊说：“何曾见过明亮的镜子因为多次照人而疲惫，清澈的流水害怕和风吹拂？”
明镜清流。明镜屡照，仍然明亮；惠风轻拂，水流仍然清澈。比喻精妙，说理透彻，将谢氏比作“明镜”“清流”，将车氏说成“淑女”“惠风”，既清丽高雅，又符合事理，更把难以言说的道理一言而喻，不言而明。
91 王子敬云 ① ：“从山阴道上行 ② ，山川自相映发 ③ ，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④ 。”
① 王子敬：王献之（344—386），字子敬，小名官奴，王羲之第七子，少负盛名，才华过人，为人高迈不羁，对竹子情有独钟。 ② 山阴：会稽郡山阴县（今浙江绍兴），以山水优美著称。 ③ 映发：辉映衬托。 ④ 为怀：表达心怀感受。
王子敬说：“在山阴的路上行走，一路上山林和河川互相辉映衬托，使人目不暇接。如果是秋冬之交，那更加难以表达美景带给人的感受。”
“山川映发”“应接不暇”等典故出于此。子敬神会山川胜景，又直抒胸臆，凸显自己的个体意趣。
92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 ① ？”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 ② ，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① 正：只。 ② 芝兰玉树：香草仙树，后比喻优秀子弟。魏晋世族多重视子弟的教育培养，优秀人才是其家族利益的传承者、守护者。
太傅谢安问众子侄：“子侄们和自己的事有什么相干，长辈们却一心只想让他们优秀呢？”大家都没有说话，车骑将军谢玄回答道：“就好比芝兰玉树，人们总想让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罢了。”
芝兰玉树。问得用心良苦，答得高雅不俗，生动形象，新颖别致，恰如其分回应长辈殷切期盼原因；又联类譬喻，化实为虚，希望美好、高洁的东西都能出自自己家门，巧妙勾勒华丽家族的子弟光耀门庭的美好画面。问与答都很真实，并非自吹自擂，且有智慧有诗意。
96 毛伯成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 ① ，不作萧敷艾荣 ② 。”
明代著名画家沈周《芝兰玉树图》
① 兰摧玉折：兰玉摧折。兰，即兰草。取自《离骚》，以兰玉自比，宣誓刚正不阿。比喻为保持高洁不惜一死。 ② 萧敷艾荣：萧、艾，臭草。常比喻品质不好的人。敷、荣，开花。
毛伯成对自己的才华非常自负，常常宣称：“宁肯做被摧折的兰、玉，也不做开花的萧、艾。”
98 司马太傅斋中夜坐 ① ，于时天月明净，都无 纤翳 （xiān yì） ② ，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 ③ ，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 滓秽 （zǐ huì）太清邪 ④ ？”
① 司马太傅：司马道子，简文帝子，封会稽王，任太傅，故称。安帝司马德宗即位时，总揽朝政。 ② 纤翳：微小的遮蔽，指云彩。 ③ 谢景重：谢重，字景重， 陈郡 阳夏 （今河南太康）人，明秀有才名。其祖父为 谢安 二兄 谢据 。谢重时任会稽王 司马道子 骠骑长史。 ④ 滓秽：玷污。太清：天空。
太傅司马道子夜间在书斋里闲坐，当时天空明朗，月色明净，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太傅赞叹不已，觉得非常美。当时谢重也在座，回答说：“我以为倒不如有微云点缀一下更好。”太傅于是就跟谢重开玩笑说：“你自己心地不清净，竟然想要强行玷污这清朗的天空吗？”
滓秽太清。认为一尘不染比微云点缀来得妙佳。赏玩空明光洁、洗尽尘滓的美好月色，追怀晶莹碧透、玉洁冰清的宇宙世界。连权欲熏心权臣司马道子竟也憧憬澄明光洁的境界，可见晋人尚清的审美倾向，崇尚虚灵胸襟、表里澄澈、一片空明的高雅。
102 宣武移镇南州，制街 衢 （qú）平直 ① 。人谓王东亭曰 ② ：“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 ③ ，而制置 纡 （yū）曲，方此为劣 ④ 。”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 ⑤ 。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 ⑥ ，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 ⑦ ，若不可测。”
① 街衢：四通八达的街道。 ② 王东亭：王珣， 字 元琳， 小字 法护，中领军 王洽 之子，丞相王导之孙，封为东亭侯，故称。 ③ 因承：借鉴继承。 ④ 方：比较。 ⑤ 所以：用来……的方法。 ⑥ 阡陌：田间小路，这里指街道。 ⑦ 纡余委曲：迂回曲折。
桓温移镇南州，他规划修建的街道平坦笔直。有人对王珣说：“丞相当初修筑建康城的街道时，没有样板可以借鉴参照，所以修筑得曲折，和这里相比就显得差些。”东亭侯说：“这就是丞相规划得巧妙的方法。江东地方狭窄，不如中原地域辽阔；假如让东西南北的街道都平直畅通，就会一眼望到底；所以特意把街道建造得迂回曲折，就会显得幽深莫测了。”
赞颂王导，婉批桓温。认为纡曲深远而含蓄无尽要比平坦笔直而一览无余来得妙。这与古人审美上追求含蓄有关，曲径通幽，使行者左右顾盼有景，信步其间使距程延长，趣味加深。
明代学者胡应麟说：“刘义庆《世说》十卷。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古今绝唱也。”（《少室山房笔丛》）意思是说：读《世说新语》的人物语言，魏晋人神采风度一下子就活了起来，浮现在眼前。它的语言精炼含蓄、清高淡泊、隽永传神、玩味不尽，是自古至今最好的作品。
请结合《言语》篇，选出自己喜欢的一两句妙语，试着与他人分享，品味其妙处。
提示：晋人尚清谈，每吐一语，辄诙谐多致，妙趣连珠，如对句，修辞整饬，取譬形象，意蕴深远，有其哲学与时风底蕴，有其语言修辞上的天成与琢炼。如：
2.5“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2.55“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2.57“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2.61“会心处不必在远。”
2.88“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2.92“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