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宁国府贾敬寿辰设宴,席上说起贾珍的儿媳、贾蓉的妻子秦氏病重的消息,王熙凤担心不已,趁着吃完饭其他人去看戏的工夫和宝玉前去探望。探视回来,王熙凤遇见了贾府义学塾师贾代儒的长孙贾瑞。贾瑞是个贪图便宜又好色的人,他看上了王熙凤的美貌,企图勾引王熙凤与他私通。王熙凤看破了他的把戏,将计就计惩罚了他一番。愚蠢又胆小的贾瑞三番五次中了王熙凤设下的局,内心的防线逐渐被击溃,最后竟然一命呜呼了。
宁国府贾珍的父亲贾敬是 乙卯科进士 (明清时,通过殿试者称进士。“乙卯科”,指的是贾敬中进士的时间在乙卯年) ,却爱好炼丹,一直在玄真观修行,不理俗事。这天到了贾敬的寿辰,贾珍命人将珍馐佳肴、稀奇果品装了十六大盒,让儿子贾蓉带领着下人给贾敬送过去,并嘱咐道:“你留神看太爷喜不喜欢,再跟太爷说:‘我父亲听太爷的话没敢来,在家里领着一家子都朝上天行过礼了。’”贾蓉领命,带着下人赶紧去了。
一会儿,贾琏、贾蔷 (贾蔷是宁国府正派玄孙,从小被贾珍收养) 等人来了,问过今天有什么安排。下人答道:“本想请太爷回家,因此只安排了个戏班子。”过了一会儿,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玉都来了,贾珍和妻子尤氏接了进去。大家见过礼,彼此让了座,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上茶。王夫人道:“前日听说蓉哥儿媳妇病了,这是怎么回事?”尤氏道:“她这个病来得也奇怪,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来还好好的。没过几天,就越来越睡不醒,还茶饭不思的,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是不是有喜了?”
正说着,外头有小厮回话:“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外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尤氏方说道:“也有大夫来说是有喜的,可昨日有人荐了一个医术很高的先生,瞧了说不是喜,怕是个不小的病呢。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晕的毛病好了点,别的倒是没什么见效。”凤姐道:“若不是她真撑不住,这样的日子,怎么会不来呢!”尤氏道:“你是初三在这里见她的,那会儿她也是挣扎着起来的,因为你们感情好,所以她才舍不得离去。” (尤氏此言一语双关,表面上指王熙凤和秦可卿关系好,见面的时候不愿分开,实则暗喻秦可卿是还没见到王熙凤一面才不肯赴黄泉,于是下文才有王熙凤前去探视秦可卿,秦可卿魂归地府之前给王熙凤托梦的情节) 凤姐听了,眼圈儿慢慢红了,半晌才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这么年轻,若是因为这个病有个什么好歹,日子岂不是太没趣了!”
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太爷嘱咐我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哥哥们。还说 把《阴骘文》快点刻出来,印一万张分发出去。 我把这些话和父亲在外面也都说了,现在就回去招待爷们用饭了。” (《阴骘文》,即《文昌帝君阴骘文》,道教典籍,劝人向善,印发出去可以给人积累功德。这个情节是在体现贾敬对成仙修道的迷恋之深) 凤姐说:“蓉哥儿,等下,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贾蓉皱皱眉说道:“身体不好! 婶婶回来去看看她就知道了。 ” (贾蓉邀请王熙凤前去探病,为下文凤姐和秦氏的相见埋下伏笔)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还是去园子里吃去好?唱戏的现在都已经在园子里等着了呢。”王夫人道:“我们吃了饭再过去吧,也好省些事。”于是尤氏吩咐仆妇们:“快送饭来。”不一会儿,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都上了座,她与凤姐、宝玉都在侧席坐下。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成了我们来过生日了么?”凤姐说道:“大老爷本来就喜欢安静,现在已经修炼成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都吃完饭,漱口净手,正要去园子里听戏,贾蓉进来向尤氏说明外头男客们的去向,又道:“方才各王爷、公侯家的礼都送到后面记下了,按旧例打赏了送东西的人。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婶都去园子里听戏了。”尤氏道:“这边也是才吃完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说:“回太太,我先去瞧瞧蓉哥儿媳妇再过去。”王夫人道:“好,应该的。我们按理都应该去看望她,但是怕她在病中看见这么多人觉得闹,你就代我们向她问好吧。”尤氏道:“好妹妹,我这个儿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她,让我也放心。”宝玉也要跟着凤姐去看望秦氏,王夫人道:“你想看的话就跟着去吧,那是你侄儿媳妇。”
凤姐、宝玉跟着贾蓉去秦氏处探望。进了房门,悄悄地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说:“快别起来,起猛了头又要晕。”又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这样消瘦了!”凤姐靠坐在秦可卿旁边,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对丫鬟说:“快倒茶来,婶婶和二叔还未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气。我嫁到这样的好人家,公婆都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夫君与我举案齐眉,从未争吵过。一家子的长辈和同辈之中,婶婶不必说了,别人也都疼我。如今我得了这个病,把要强的心都消磨没了。不仅不能孝顺公婆,婶婶对我这么好,也不能孝顺了。我自己有时候想,未必熬得过今年呢。”宝玉看屋里的墙上挂着的《海棠春睡图》正出神,听见秦可卿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cuán)心,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众人难受反而心里更难受,见宝玉这个样子,找了个理由将他和贾蓉支走了。
凤姐又和秦氏说了许多体己话。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才依依不舍地向她告别:“你好好养着身体,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前天来了个这么好的大夫,你这个病就是该好的!”秦氏笑道:“任凭神仙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婶婶,我知道我这病不过就是挨日子。”凤姐说道:“总要想开了才行。听大夫说,到了春天还治不好才会……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才到春天,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好养着身体吧,我过去了。”秦氏又道:“婶婶,恕我不能跟过去了。婶婶若是有空,还求您多来看看我,咱们说说话。”凤姐听了,眼圈儿又红了,遂说道:“我得了空闲一定常来看你。”
秦可卿
于是凤姐带着下人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见了,惊了一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这是瑞大爷吧?”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道:“不是不认得,只是没想到瑞大爷会到这里来。”贾瑞道:“这是 我和嫂子有缘 。 我刚偷摸从席上溜出来,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就遇见嫂子从这里过来,这不是有缘是什么?”一边说着,一边 拿眼睛不住 地觑 ( q ù ) 着凤姐。 (一个“觑”字,写出贾瑞不守规矩的顽劣形象,贾瑞以 “有缘”为借口接近王熙凤 ,王熙凤却从这两个字中明白了他的龌龊心思)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副模样,把他的心思也猜透了八九分,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夸你!今天我就听你说这么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这会儿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等回来有了空闲咱们再说话吧。”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想想今天这个“奇遇”,脸上的表情愈发龌龊不堪。凤姐说道:“你快回去吧,小心他们抓住你偷溜出来罚酒。”贾瑞听了,身子仿佛已经木了半边,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回过头来看。凤姐故意把脚步放缓了,见他走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若真是要做点什么, 也让他见识见识我的手 段 ! ” ( 如果是平常女子,可能仅会想方设法保全自己名节,王熙凤却有自己的想法,欲惩治不法之徒,这是她的非凡之处)
凤姐前去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看戏,众女眷都说说笑笑的,听完了点的戏,命人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完才出园子,又到上房坐下,喝了茶,才吩咐下人准备车马,向宁国府诸人告辞。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人依次上车,贾瑞还时不时拿眼睛觑凤姐。
此后,凤姐仍时不时来看秦氏,秦氏的病情时好时坏,贾珍、尤氏、贾蓉都很担忧。贾瑞色心不死,去了荣国府好几次,偏偏都赶上凤姐去了宁国府那边。到了冬至这天,贾母听打发去看望秦氏的人说不好,吩咐凤姐带着些秦氏一向爱吃的东西初二再去看看,凤姐一一答应了。初二,凤姐吃了早饭就去了宁国府看望秦氏,开导劝慰了一番,坐了半日才出来,先去了尤氏那里。尤氏问道:“你瞧着我这儿媳妇的病怎么样?”凤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恐怕是回天乏术,你 应该准备后事了 ,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倒是叫人给准备了,就是 那件东西始终找不到好木头 ,暂且慢慢找吧。” (这里有两处伏笔,一是“准备后事”,为下文王熙凤代为操办丧事作伏笔;二是“那件东西的好木头”,指的是做棺椁的木料,为下一章秦氏去世薛蟠拿来逾制的樯木板作伏笔) 凤姐要回去给贾母回话,尤氏连忙嘱咐道:“慢慢说,可不要吓着了老太太。”凤姐答应着,回了荣国府。
到了家中见贾母,凤姐只说:“暂且无妨, 精神还好呢。 ” (“精神还好呢”,短短五个字包罗万象,也让贾母明白了秦可卿的真实情况) 贾母听了,神色却不见舒缓,向凤姐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吧。”凤姐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回到了自己屋里,平儿将家常的衣服给她换上。凤姐坐下问道:“家里有什么事么?”平儿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派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
凤姐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作死!”平儿不解,问道:“这瑞大爷为什么总来问您?”凤姐遂将九月里宁府园子里的事,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混账东西,起了这样的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道:“等他来了,我自有办法。”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快请进来。”贾瑞见王熙凤在家,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满面笑容,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
贾瑞见凤姐打扮与平时不同,更加着迷,一通奉承迎合。凤姐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心中不屑,表面上还顺着敷衍了几句。贾瑞听了凤姐的话,心坎里越发舒服,由不得又 往前凑了一凑 。 (“凑”这个动作很神妙,把贾瑞这个呆傻之人的痴态写得入木三分) 凤姐悄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一时窘迫,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走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凤姐又悄悄地道:“大白天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先回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在西边穿堂等我。”贾瑞听了,如获至宝一般,忙问道:“你别哄我。那里人来来往往的,我躲到哪里去?”凤姐道:“你放心。我给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不自胜,急急忙忙地告辞而去,心里以为得手。
等到晚上,贾瑞趁着关门的时候摸黑进入荣国府,钻入穿堂一看,往贾母那边去的门已经落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忽然“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了。贾瑞不见王熙凤的身影,悄悄拽了拽门,发现像铁桶一般,自己无处可去。此处南北都是高墙,也不能逾 ( yú ) 墙而走。寒冬腊月,这地方刮起穿堂风,将贾瑞冻个半死。贾瑞好容易挨到早上有人开门,赶忙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平时由他祖父贾代儒教养。贾代儒见他一宿不归,以为他是出去寻花问柳,把他训了一顿,贾瑞苦不堪言。即便如此,贾瑞仍是色心不死,也没想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又来找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得连连发誓。凤姐见他自投罗网,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里的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再不来了。”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贾瑞走后,凤姐悄悄“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贾瑞晚上又溜进荣国府,在夹道中的屋子里等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一会儿,远远过来了一个人影,贾瑞心中大喜,以为是凤姐过来,赶忙扑上去拉进屋子里。忽然火光一闪,贾蔷点了一个纸捻 ( niǎn ) 照道:“谁在屋里?”只见贾瑞拉进屋里的那人竟然是贾蓉,正不怀好意地笑着看向他。贾瑞知道不好,本想转身就跑,却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跑!太太已经知道了你调戏琏二婶的事情,这才叫我俩来捉你,还不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哀求。贾蓉、贾蔷二人使坏,一人勒索了他五十两银子。贾瑞哪有这么多钱,二人要他写下欠条才肯罢休。贾蔷又道:“现在老爷正在厅上,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就关了,你先跟我们出去探探路,别被人发现了。”贾瑞被吓得没了主意,只得跟在他们身后。行至一处小门的台阶处,贾蔷拉住贾瑞,要他暂时在台阶后面等着,他二人前去探路,贾瑞应了,就在那里候着。不成想,有仆妇出来倾倒净桶,哗啦一声,贾瑞满身脏污,冰冷打颤。此时贾蔷从远处叫道:“还不快走!”贾瑞灰溜溜地跑回了家。天已三更,开门的人见他这个模样,忙问是怎么了,他却扯了个掉入茅厕里面的谎话。 (本以为贾瑞被蓉、蔷二人坑了银子已经是惩罚,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遭劫难,作者用如此新奇解恨的方式收场,可见其笔力所在)
自此以后,贾瑞心里 仍是舍不得凤姐美色 ,只是不敢往荣国府去了。 (此刻贾瑞仍不醒悟,可见他是自寻死路) 贾蓉、贾蔷两个又常常来索要银子,他怕祖父知道,加上学塾里功课又紧,贾瑞 没多久就吓病了 。 (步步紧逼,可见贾瑞必死无疑) 贾代儒心疼孙子,来到王夫人处借人参续命,凤姐只给了二两渣子须沫敷衍了事。没过多久,一个跛脚道人路过贾代儒家,留下了一面传说是警幻仙子制的风月宝鉴,要贾瑞照三天这镜子的背面,包管痊愈。贾瑞一看那 镜子背面,竟是个骷髅 ,吓了一跳。翻到 镜子正面 ,却 看见了凤姐 ,不由得沉迷了进去。 (跛脚道人不让贾瑞照正面,只让他照反面,他照了正面却不思道人话中的含义,到死都没意识到凤姐美貌的另一面隐藏着如何的手段) 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下来,仍是反面立着的骷髅,贾瑞又吓了一跳,出了一身的冷汗。贾瑞反复拿着那镜子照,没过多久,手突然垂下来不动了,镜子也掉了下来。这贾瑞,只有二十来岁,竟然一命呜呼了!
阅读思考
色胆包天的贾瑞想要占王熙凤的便宜,没想到惹祸丧命。王熙凤面对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张扬出去找人帮忙,而是设计把他拒之门外,可见并非“寻常女子”。但她只是想小惩大诫,却并未直接加害于贾瑞。贾瑞的死,是执迷不悟、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