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王夫人的父亲在做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姓王的小官,这个姓王的小官贪图王家的势力,便认作了他们的侄儿。三代过去,到了狗儿这一代,娶了刘氏为妻,生了一儿一女。因夫妻二人都无暇照顾,只能让岳母刘姥姥过来看护孩子。这一年,狗儿家孩子的冬衣没有着落,连吃饭都成问题,七十多岁的刘氏只好带着外孙子板儿前去贾府打秋风。
秋末冬初,天气慢慢冷了起来。家中过冬的东西还没备好,狗儿不禁心中烦闷,妻子刘氏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触他霉头。岳母刘姥姥看不过去,好声劝道:“姑爷,你别气我多嘴!你啊,就是小时候吃喝惯了,如今有了钱就大手大脚地花,没有钱就在这唉声叹气,哪有男子汉大丈夫这样的呢!”狗儿一听这话,急道:“您老只会坐在炕头上瞎说八道,难道要我打家劫舍去弄钱吗?”刘姥姥说:“我倒是替你想出来一个弄钱的法子,你们家之前同金陵王家 连过宗 (连宗指将没有宗族关系的别家认为本家,是古时攀附富贵人家的一种手段) ,这二十多年过去,走动也变少了,想当初我还和我女儿去过一次。听说他们家的二小姐是个惯会待人接物的人,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上了年纪想必越发体恤孤老,也多敬道礼佛,何不去那里走动走动,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家,拔一根汗毛也要比咱们的腰粗啊!”
狗儿听了刘姥姥这话,就动了些心思:“姥姥既然这样说,不妨明日您去碰碰运气。”刘姥姥道:“哎哟!‘侯门深似海’,他家人又不认识我,去了也是白搭!”狗儿笑道:“不妨,我给您支一招,您就带外孙子板儿先去找太太的陪房周瑞,这周瑞曾和我父亲有过几分交情。”刘姥姥道:“我倒是听说过他,只不过这几年不怎么走动,不知道他现在光景如何。我就豁出老脸去碰一碰运气吧,如果能得些好处自然是好的,如果没拿到银子,我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说毕,一家子都笑了起来。
次日,天还没亮,刘姥姥就起来梳洗,又嘱托板儿该如何说话。板儿才五六岁,听见要进城逛逛,就高兴得满口答应。刘姥姥带他进城,找到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往来憧 ( chōng ) 憧,都是轿马,刘姥姥 不敢过去,掸了掸衣服, 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 蹭到角门前 。 只见几个看门的,正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刘姥姥 蹭上来问 :“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她一会问道:“哪里来的?”刘姥姥赔笑道:“我找太太的 陪房 (即以家庭为单位,跟着自己家的小姐一起来到婆家的奴仆) 周大爷的,烦哪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理睬,一会儿才搭理:“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就有人出来的。”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的人说道:“何苦耍她!”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去南边办事了,他家在后门一带住着,他娘子在家。你要找的话,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去后门问就是了。” (“不敢过去”“掸”“蹭”,几个动作把刚进城的乡下人——刘姥姥小心翼翼的模样写得活灵活现)
刘姥姥听了谢过,带着板儿绕到后门。只见门前又闹又吵,有几个小孩子在那里玩耍。刘姥姥拉住一个问道:“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哪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好几个呢,不知是做什么的周大娘?”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蹦蹦跳跳地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指着一户的院墙对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她过来了!”
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指的是周瑞的妻子,前面提到“陪房”是以家庭为单位陪小姐嫁到夫家的,其妻子就用“某家的”来称呼) 在屋里听外面有人唤她,忙迎了出来,问:“是哪位?”刘姥姥忙凑上前去问好:“周嫂子,您可好!”周瑞家的打量了她一会儿,方才认出来是谁,笑道:“刘姥姥,您好呀!您说说,没过几年我差点把您给忘了,到家里来坐坐吧。”刘姥姥一边往里走着,一边笑着说道:“您老是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到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道:“板儿都长这么大了!今日是路过,还是特地来的?”刘姥姥说:“是特地来看望嫂子的,也想给姑太太请安,要是能见到太太一面就更好了。要是不能的话,就麻烦嫂子帮我给太太问好。”
周瑞家的一听,就知道刘姥姥此行是为了打秋风而来。她心想,丈夫之前争买田地的时候,狗儿出力不少,刘姥姥这么远来也不好让她直接回去。周瑞家的说:“姥姥你放心,大老远的过来怎么能不让你见一见真佛再回去呢。但是我们这里和五年前不一样了,太太不大管事,都是太太的侄女、大舅老爷的小女儿、现在的琏二奶奶管家,就是小名叫凤哥儿的。”刘姥姥听了,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我从前就见过她,当时就说她不错,看来今日我还能见见她。”周瑞家的点点头,叫了个小丫鬟 去打听老太太那里摆饭了没有。 (上文曾提到,贾母用饭是要王夫人、李纨、王熙凤等人服侍在侧的,因此找二奶奶要去贾母那里寻找)
趁着这会儿空闲,刘姥姥想再打听一些消息:“听说那凤姑娘不过二十岁,就能管这么大的家了,真是难得!”周瑞家的听了道:“姥姥,我私底下告诉您,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办事的时候却很大气,就是有一样不好,对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说着,小丫鬟来回话说:“老太太屋里已经用完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子里呢。”周瑞家的听了,一边起身,一边催着:“快走!快走!一会儿有个空,再晚一步,各个管事的也都来回话了,咱就插不上嘴了, 等她再睡了午觉就更没空了。 ” (通过周瑞家的之口写出王熙凤事情冗杂、勤于家务的一面) 刘姥姥跟着周瑞家的忙不迭地起身,整理好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跟在周瑞家的身后去贾琏的住处。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让刘姥姥先等一等,自己进了院门,看见王熙凤还没过来,就找着她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鬟,名唤平儿。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老远的特来请安,从前太太都是要见的,今日也不可不见,所以我带她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再回给奶奶,奶奶应该也不会责备我的。”平儿听了做主说:“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等等吧。”周瑞家的这才出去把刘姥姥和板儿带进院里来。
从正房台阶上去,小丫鬟掀起门帘,进入堂屋,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也闻不出是什么味道,仿佛置身云端。屋里的陈设都金灿灿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刘姥姥惊叹不已,口中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跟着周瑞家的进了东边这间屋。平儿站在炕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是问了个好又让坐下。刘姥姥见平儿穿金戴银、花容月貌,就以为是王熙凤,刚想叫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管周瑞家的叫周大娘,才知道不过是个身份高些的丫鬟。
刘姥姥坐着听见“ 咯当咯当 ”的响声,似乎 打箩柜筛面 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的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样的东西,不住地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好东西?”正呆愣愣地看着,只听得“当”的一声,不防吓了一跳,接着又是“当当”响了一连八九下。 (打箩柜,又叫脚踏箩柜,是古代筛面用的工具,在工作的时候会发出“咯当咯当”的响声,刘姥姥是乡下人,长期务农,用这个熟悉的声音来比附王熙凤屋里挂钟报时发出的声音是十分贴切的) 刚想问问,只见小丫鬟们都跑过来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又告诉刘姥姥:“只管坐着,等会儿是时候了就有人来请你。”说着,都出去迎接凤姐了。
刘姥姥屏住气,只听远远有笑声传来,大约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走动间衣裳簌簌作响,去了另一边的屋子。又见两三个仆妇,都捧着大号的漆盒,进来等候,听说了声“摆饭”才都进去,一会儿就都散了出来,只留几个人伺候。又安静了一会儿,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过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只有几样动过。板儿见了,吵着要肉吃,刘姥姥赶紧喝住,作势一巴掌就要打上去。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叫她过去。刘姥姥会意,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嘱咐她几句,才进了另一边屋里来。 (由刘姥姥的视角写王熙凤身为贾府主子生活之奢侈)
只见南窗下是炕,炕上铺着大红毡条,凤姐衣着华贵、粉光脂艳地端坐在那里, 拿着小铜火箸拨弄着手炉内的灰 。 (开篇写“秋冬时节”,“拨灰”的动作显 得格外自然)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茶盘,盘内摆着一个小茶盅。凤姐 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 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写尽富贵人家待穷亲戚的态度) 说着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凤姐一边起身,一边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站着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了吧,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您,也不知是什么辈数,还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刚才回话提到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就在炕沿上坐了,板儿躲在她背后,百般地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厌弃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小人就说我们眼里没人。”刘姥姥忙 念佛道 :“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亲戚,来了这里,没给姑奶奶孝敬些什么东西,家里的男人也说不好意思呢。” (刘姥姥多次念佛说“阿弥陀佛”,并不是有什么信仰,而是类似于口头禅,有时表达的是感激涕零,有时表达的则是不可思议) 凤姐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也就是借着祖上的名头,都是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何况你我呢。”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算了,要是太太得闲了就回。”周瑞家的答应着去王夫人那里。
王熙凤
凤姐叫人抓些果子给板儿吃,刚闲聊几句,就有许多管事的仆妇要来回话。平儿进来问王熙凤的意思,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让他们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叫他们先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的。”又对刘姥姥说:“太太说多谢您费心惦记着,来这逛逛也好。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什么说的,就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这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什么想说的也没事,若有话,只管向二奶奶说,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刘姥姥。
刘姥姥会意, 话还没说出口脸就红了 ,本不想说,那今日又为了什么来的呢? 只得觍着脸说道 :“今天第一次见姑奶奶,本来是不该说的。可是大老远的过来,也是不得不说的。” (一连串的神态描写突出刘姥姥来打秋风的窘迫和无奈) 刚说到这里,只听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住刘姥姥的话,又问:“蓉大爷在哪里呢?”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站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贾蓉来王熙凤这里借从王家带来的玻璃炕屏,求了凤姐好一会儿,凤姐才打发平儿带他去拿。
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父母在家都快吃不上饭了,如今天要冷了,更是没有指望了,我只得带了你侄儿过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怎么教你来着?你只顾吃果子!”凤姐早已明白了,听板儿不会说话, 笑着止道 :“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又问周瑞家的:“姥姥不知用了早饭没有?” (多次写王熙凤的“笑”,体现出她乖滑伶俐的特点) 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凤姐听说,忙命人传饭来。一会儿,一桌饭就摆到了东边屋内,周瑞家的带着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说道:“周姐姐,让姥姥好好吃些东西,我就不陪着了。”一会儿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她刚才太太是怎么说的。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和咱们不是一家子的,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姓氏,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认的亲戚。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从前他们来过一回,也没少给他们东西。今天既然来看望我们,是他们的好心,不可以怠慢了他们。若是说了些什么话,叫奶奶掂量着办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若是一家子,我从前怎么连影子都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道谢。凤姐笑道:“您请坐下,方才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若论亲戚之间,不应该等上门来才照应。但如今家里事情太繁杂,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顾不上这么多。况且我近来刚管些事,还来不及了解亲戚们。我们这个家,虽然外头看着轰轰烈烈的,实际上大也有大的难处。如今您既然大老远地来了,又是头一次跟我张口,怎么能叫您空着手回去呢。昨天太太给我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您若不嫌少,就先拿去救急用吧。”
那刘姥姥先听见说贾府日子也艰难,还以为要白跑一趟,心里又羞又恼,心突突直跳,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银子,高兴地说道:“哎!我也是知道您这艰难的,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老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话说得粗鄙,赶忙向刘姥姥使眼色。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天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您暂且拿着给这孩子做件冬衣吧。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吊钱雇车坐吧,改日无事,再来逛逛,亲戚之间该多走动走动。天色也晚了,就不留你们了,回去以后给家里问个好吧。”
刘姥姥千恩万谢,向王熙凤拜了又拜,拿了银子随着周瑞家的出了门。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她怎么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 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 ” (这里是在解释在刘姥姥与王熙凤的对话中安排贾蓉来借东西的原因,虽然从辈分上来看板儿和贾蓉都是王熙凤的“侄子”,但是二人地位不同,刘姥姥称板儿“侄子”是为了拉近和王熙凤的关系,在周瑞家的眼里是不合规矩的事情) 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里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说了些什么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刘姥姥留下一块银子给周瑞家孩子们买东西吃,仍从后门离开了。
阅读思考
乡下老妇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言谈举止间都透露出穷苦人家的无奈与艰辛。好在刘姥姥精通人情,巧妙周旋,从王熙凤处成功得到了一笔银子,让家里顺利渡过了难关。这一章既展现穷苦人家求生艰难,也为刘姥姥下一次来到贾府作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