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发户仍可自由自在旅行的太平盛世(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夏天的南方未曾出现他们的踪迹,因为无稽的谣言说,夏天的南方酷热难耐,各式各样的病痛无所不在。于是,他们宁愿留在北方,或者前往阿尔卑斯山上两千米高处的旅馆里,挨冻度过溽暑。但现在不同了,有幸能把身家性命和国难财转移到南方的人,就在此地留了下来,在上帝恩赐的阳光下,分享南方的夏日,而我们这些长年在外的德侨则完全隐匿了起来,我们满面愁容,衣裤磨损,也没资格代表德国。这项荣耀该让贤给那一群趁早就把钱偷偷汇到国外,已在此地买下房子、庄园和公民权的暴发户。
太阳无视这些琐事,依旧东升;广大无垠的栗树林中,鸟儿依旧引吭高歌。我将一块面包、一支笔、一本书及一条泳裤塞进袋里,走出村子,前往森林与湖畔度过夏日。林中繁花落尽,树枝上结满多刺的小果实,越橘结果季节已过,黑莓则正开始,处处可见其踪影。
放眼望去,四下都是可爱的花草、青苔、蕈菇,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但一直想认识它们,因而决定带一本好的植物学字典同行,坐拥美丽花丛,静静地研究。这个决定,就像曾有过的念头:有一天,找个小庄园定居下来,种点菜,不再幻想篱笆外的世界。这样的心意很美,也带给自己快乐,但生命似乎太过短暂,无法一一实现。人生苦短,南方之夏更是异常短暂。在此地,一年之中有好几个月不必为寒冷与柴火发愁,而夏日只拍动一下它那既短暂又贪婪的金色羽翼,就飞快地逝去了,仿佛连星星、月亮、太阳也感受到来日不多,因而快速地多转了一圈。可怜的人类也一样,在稍纵即逝的焰火中与大自然同歌共舞。森林深处藏着完美而神秘的宝藏——农人们凉爽的小酒窖。假日或夜晚时,玩波西卡球,与和善的村民啜饮农人自酿的葡萄酒,吃面包,谈天说地,我度过了温暖、宁静、肃穆的傍晚,日子充满了夏日的芳香、哀伤、孤寂、哲思与童稚。
午休后,我躺在森林阴影下、越橘丛或绣线菊丛里,许久不愿起身。我哼着德语歌或意大利语歌,读着随身携带的黑色封皮书,对我而言,此时的此地,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我带的书是《阿尔玛伊德·黛特蒙》,作者为法国人弗朗西斯·耶麦,那是一本来自人间乐园、充满爱与欢乐的书。
傍晚是前往湖边的时刻,该找个长着芦苇和小树丛的地方走走。湖以温热的舌头舔着傍晚热气四溢的湖岸,河口处,腿和钓竿一般纤细的渔翁一边打盹儿,一边拉着长长的钓线。黄昏染红了西边的山头,世界笼罩在黄昏金色的迷眩中,此刻,心中的痛楚变成了甘美。我让已晒成古铜色的脊背沐浴在阳光之下,直到太阳隐没在某座山头之后。这潭好水沁凉了我饥饿的躯体,小河令我的双足凉爽。纵有再多愿望,最后总是成空;生命何其可悲,我们何其愚痴地忍着悲哀过日子。
在村中享用米饭或通心粉,在小酒馆以面包佐葡萄酒,是时候该想想自己身在何方了。踏上灯光明亮的乡间道路缓缓走回家,从人行步道拾级而上,穿过黑黝黝的森林,白日的暖气被森林圈住,浓稠得像蜂蜜般令人陶醉。走过草中幽径,谷物、葡萄累累成串。我朝着富裕米兰人家的花园别墅走去,绣球花在明月高挂的夜晚,放射着魔幻般的白色可爱光彩。回到落脚的村庄时,已是午夜时分,层层乌云后露出皎洁的月光,黑暗树林里,玉兰花散发着浓郁的柠檬般芳香,山下湖中闪烁着村庄里的万家灯火。
月行中天,好像上紧发条的挂钟指针般匆忙;一旦钟忽然出故障了,指针便像长跑健将一样,疯狂地绕着钟面飞奔。人生苦短,我们却费尽思量,无所不用其极地丑化生命,让生命更为复杂。仅有的好时光,仅有的温暖夏日与夏夜,我们当尽情享受。玫瑰花及紫藤已开开落落了两回;白日渐短,每个树林、每片叶子都带着惆怅,轻叹着美景易逝。晚风徐徐,拂过窗前树梢,月光洒落在屋内的红色石板上。故乡友人别来无恙?你们手中握着的是玫瑰还是枪弹?你们是否依然安好?你们写给我的,是友善的信,还是谩骂我的文章?亲爱的朋友们,一切悉听尊便,但无论如何,请切记:人生苦短。
(19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