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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凡是过往

朴风说他24岁那年,母亲去世了,他一直怀疑是父亲杀的。

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个暖洋洋的下午,他在回家的路口远远地看到母亲的背影,她穿着一身花色艳丽的裙子,二十几年没有过的花枝招展都荡漾在春风里,他觉得有些疑惑,母亲平时哪怕喝再多酒,身体都没那么轻浮地摇晃过。但这疑惑也只存在于疑惑的成分,还没上升到去追问的地步,于是他就那么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的归路,没有阻拦。

当天晚上,母亲彻夜未归,父亲回来得也很晚,满腹心事又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把一整个黑夜都走穿了。他询问父亲,母亲怎么还不回来?父亲语焉不详,先是说她回不来了,接着又改口说自己不知道,然后一根根地抽烟,还倒了杯酒,他平时不太在家喝酒的,何况还是没有下酒菜的干喝。

朴风要给母亲打电话,父亲先是阻拦,然后又说想打你就打吧。朴风打了,没人接,父亲一副了然的样子,朴风预感有事情发生了,可也只是预感,于是这预感支撑着他陪着父亲一整夜没睡,在天亮时他实在撑不住了,眯了一会,就被电话声吵醒了。

电话传来了母亲的死讯,他和父亲赶去警局,看到了母亲的尸体,全身焦黑。警察说是在郊外的车里发现的尸体,车和人一起烧的,车里还有另一具尸体,是名中年男性,中年男性的身份还在确认当中。

警方初步断定死亡原因是自杀,听了这话,父亲一直攥的拳头就松开了,朴风想哭,可又哭不出来,震惊把眼泪稀释了一半,剩下一半是疑惑,那个中年男人是谁?

母亲的尸体被简单地火化再埋进墓园,没什么仪式感,偷偷摸摸,墓碑都立得潦草,上面只刻了字没照片。

朴风在墓碑前还是哭了,一哭就收不住,每一滴眼泪里都有母亲生前的影像,都是和吃有关的,一杯牛奶,一碗粥,一盘炒青菜、一碗酱牛肉,母亲端着走出厨房,放在餐桌上。

餐桌前的他,吃着吃着就长大了。母亲端着端着,岁月的重量就落在了身上。

而她与父亲的关系,也因这岁月的绵长能看出了变化的曲线,偶尔上扬,直线下坠。两人也不吵架,父亲板着一张脸坐在餐桌前,母亲小心翼翼地收盘子,父亲一扬手,盘子就落在了地上,母亲也不收拾,再把另一个摔在地上。

朴风这些年,就踩在这碎裂的关系上,当个好观众。

他哭到这里,反而像是为自己哭了,可父亲不同情,厌烦地说:“别哭了!”

眼泪也有惯性,一下子停不下来,父亲用男人奇特的方式安慰他:“那个死的男人是你妈的情人。”这方法很管用,朴风的眼泪一下就止住了。

“他们在一起好多年了。”父亲的话里,仍旧有愤恨,好多年这个长跨度的词汇,都没能稀释。

朴风找到了那一地碎裂的原因。

“她竟然宁愿和他一起死,也不愿和我继续生活下去。”这话里,又有了比较情绪,这比较,在心里估计也有了好多年。父亲掏出一根烟要抽,墓园里风大,怎么点都点不着,他气急败坏地把烟丢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两脚,走了。

朴风看着这个失意又愤怒的男人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丝心疼。

这心疼顺着他的背影到手中,朴风看着他手中的一次性打火机,突然疑问他常用的Zippo打火机去哪儿了?再多想一步,好像在警局里时,看到过遗物里有一个烧坏了的Zippo。

“咯噔”一下,墓园里风大,他心里的点点星火,被吹燃了。

朴风的父亲经营着一家效益不怎么好的汽车修理店,老板是他自己,员工也是他自己,因此,他的衣服上常年布满油渍,身上有股散不尽的汽油味,脸上也总是黑漆漆的,还有那永远都洗不白的双手,每一道纹理都填满了黑渍。

此时他坐在家里,正用那双手夹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朴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手上的烟头,总会幻觉下一秒那烟头就落在了身上,点燃了油渍,整个人就燃烧了起来。

父亲抬眼看了朴风一眼,朴风立马撇开了目光,假装环顾屋子。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空荡了一大半,而父亲抽的那些烟雾里,似乎萦绕着所有的往事,闻一下都有沉迷的危险。

父亲还在盯着朴风看,长久的凝视让朴风不能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终于又落回了父亲身上,四目相接,父亲递给了朴风一支烟。朴风摆摆手,父亲冷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抽烟的,写作怎么会不抽烟呢?反正你妈也死了,别偷着抽了。”

朴风被揭穿,有些羞赧,接过了烟,父亲给他点上,还是一次性打火机。朴风抽了两口,父亲的烟和自己偷着抽得不同,太烈了,他咳嗽了几声。父亲盯着他,又冷笑了一声,那笑里有鄙夷的成分。

父亲起身朝门外走去,门咣当一声被关上,朴风明白,附近那家小酒馆,又能多点收益了,或者还会为某个熟客营业到天明。

父亲一走,朴风立马掐灭了烟,开始满屋子地寻找Zippo打火机,他分不清此刻的心情是想要找到还是不想找到,在这想与不想之间,是复杂情感的牵扯,这牵扯让他矛盾,从而心里不太好受。但如果能刨除所有的感情成分,只把这寻找当做好奇心的驱使,他就会好过一点,也轻松一点。

他心里转了这么一大圈后,告诉自己,他只是想得知真相罢了,和求一道方程式的答案一样,简洁,纯粹。

然后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在剩下的那个长夜里,他辗转反侧,最终也因疲惫,艰难地睡着了。梦里梦见了母亲,在一片草原上,乌云压境,天将落雨,母亲无声地哭泣着,他想走过去安慰母亲,可他越往前走,暴风越骤,母亲离他越远。

朴风从哭泣中醒来,天色清亮,晨曦仍旧温情地落在他的床上。他还沉浸在那个梦里,还有母亲这无言结局的现实,他猛地又想起好多母亲的事情,孩童时,母亲骑着自行车,带他去河边玩,河水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他在那明亮的景致里,把一颗颗圆滑的鹅卵石揣进口袋里,却又因口袋破了,一颗颗都丢在了回家的路上,到家后拽出空空的口袋,委屈地哭了一场,母亲笑着抚摸着他的头,没有说话。回忆里母亲一直没有说话,但是他却慢慢就不哭了。

想到这里,朴风的眼眶又红了,他开始思念母亲了,他也因这思念明白了,就算母亲真的在外面有个情人,也不能这么潦草地死去,必须有个答案。他起身冲进父亲的房间,想要当面把打火机的事情问个明了,可父亲的房间却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被子仍旧整洁。

那奇怪的整洁,代表着彻夜未归。

此时,电话响起,一个陌生的号码,朴风接起电话,那头说你好,是朴风吗?我这边是警局。他第一个反应便是,父亲杀害母亲的事情败露了,他拿着电话的手,一沉。

朴风赶到警局,看到父亲和一排男人贴墙蹲着,他的裤子上还是满是油渍。对面的墙边,蹲着一排女人。这两排人都来自同一个会所,都低着头,没有忏悔,只有羞愧。朴风已二十多岁,一看就明白了一切,他的目光在一排男人中,锁定了父亲,此时父亲也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讨好的成分,这一丝成分,让朴风感到恶心。

朴风转过身去,目光扫过一个个警察,径直走到了之前处理母亲死亡案子的警察面前,警察还记得他,但是有点回避的意思,说:“扫黄这事不归我管。”朴风说:“他杀了我妈。”

警察一惊,朴风回头指向父亲,却也不敢看父亲。

朴风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那浑浊的眼睛里有杀意,他轻易地就可以解读到。

朴风的话让父亲在警局多待了24小时,后因证据不足被放了出来,朴风本以为父亲回家的头件事就是揍他一顿,他抖着身子也握紧了拳头,在心里和肉体上都做好了自卫反击的准备。

但父亲没有回来,确切地说没有自己回来,他是在深夜被两个男人抬回来的,他们一前一后地抬着父亲,父亲闭着眼睛,身体无意识地向下垮着,有那么一刻朴风以为父亲死了,但走近就闻到了那浓烈的酒气。两个抬他的人把他往地上一扔,大口喘着气,把手伸向朴风:“你爸没付酒钱,送他回来就不收钱了。”

两人离开,朴风试图把父亲弄上床,可他没做过什么体力活,也懒得健身,身体发虚,拖拽了几下,没弄起来,还出了一身的汗,就只得放弃。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父亲的胡茬,有几根白了,他心里动容了一下,对父亲的怀疑,也放弃了。

而父亲,也放弃了自己。

父亲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他以前也喝酒,只是没有如此频繁和依赖,如果说以前喝酒只是给平淡生活多一点调剂,那如今就成了逃避生活的利器,两杯酒下肚,辛辣穿肠过,日子就能得过且过一点。

酒精在麻痹他的意识,也侵袭着他的自控力,最直接的展现就是他的手一直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极了寒风中的枯枝,抖落尽残雪,或是它自身的关节。

于是不出意外的,父亲在修车中出了意外,砸伤了手,他疼得全身战栗,捏着伤口,咬着牙找出医药箱和酒瓶,先是喝了一大口酒,再含一大口喷在伤口上,接着自己给自己包扎,他坐在小木凳上,包着包着,就掉下了眼泪,这眼泪从妻子的葬礼一直等到现在才落下来。

他这一刻,才是清醒的。

朴风在这时回来,手里拿着本杂志,里面有自己发表的新短篇小说,他本想独自喜悦,却远远地就撞到了父亲的眼泪,那是男人都想隐藏的软弱。这出乎他的意料,只得远远站着,类似观赏,能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肆意哭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父亲发现了他,抹了一把眼泪,起身掉头要回屋子。

他太可怜了,要不就和他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吧,朴风想着,追了过去,把杂志打开递给父亲,假装没看到他哭。父亲不接,他硬给,两人之间没有言语,肢体动作就显得粗鲁,终于父亲急了,动作却放缓了,他用那双好手拿过杂志,哗哗地翻着,根本没有想停留在哪一页,也早翻过了朴风那篇文章所在的位置。

朴风预感到不好,但已经晚了,父亲把杂志扔进了修车的地沟里,里面最多的就是废油,黑漆漆一片,接着是一道明光,父亲划了根火柴丢进了地沟,嘭的一声,地沟燃烧了起来。

那杂志一点都不耐烧,一会儿就化为了灰烬,可地沟里的废油还在燃烧着,熊熊的火光中,朴风看向父亲,父亲的目光里也有一团刚被点燃的火。

朴风打了个哆嗦,他在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意。

朴风与父亲陷入了几乎不可愈合的冷战状态,他明白父亲生气的缘由,可也抱着他怎么那么小气的怨念,而更多的还是明事理地知道错方在自己,于是他想要缓和这段关系。

人在孩童时期,出于生存的本性,会下意识地讨好父母,这习性随着年纪增长,自己掌握了生存技能后逐渐消失,朴风身体里还残留着些许讨好的余念,这说明他还不能完全养活自己。

这是他想缓和与父亲关系的另一个原因。

于是他把自己一篇又一篇写好或发表的小说都拿给父亲看,主要意图是破冰,其次是向他证明自己正在逐渐自力更生,或是用这种普世价值观里的骄傲来唤醒他的血缘亲近。

可世间的事总是事与愿违,他看到父亲用受伤的手指敲打着那些文稿或书页,露出近似于嘲笑的苦笑,接着拽下一张擤鼻涕,非常用力且大声。这对朴风是种近乎蔑视的侮辱,他那年轻的眼睛还看不清这因由,他明白又不明白,也就突然不想去明白,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这拳头父亲看在眼里,却也不放在眼里。

“打我啊?打啊!往死里打!然后我就也学你去报警,让你也在里面关一关,你正好可以积累写作素材。”

“你别以为我不敢!”朴风吼着。

“打啊,打了我就可以下决心了。”父亲满怀期待,可朴风有点听不明白。男人之间的事情,多是源于话讲不开,介于明了与不明了之间的事情,都变成了大概明了。

于是朴风出拳了,那拳头不重,落在父亲脸上,却打得自己眼泪快落下来了。

趁着眼泪没掉下来之前,朴风跑出了家门。

但当朴风跑出家门的时候,这一切都变得彻底明了了。

朴风家旁边住着个老太太,已经老得不需要姓名,常年独居,爱甜食,爱八卦,她拄着拐杖站在树下,看着朴风跑出家门,抬起拐杖拦住了他,说小伙子,你和你爸吵架啦?

朴风当时眼眶里还含着泪水,在一片模糊中也看清了她想要说闲话的嘴脸,他想骂死老太婆,滚一边去。可也觉得这骂人的时机不对,就推开她的拐杖要继续跑。老太太身体不利索,但嘴巴还挺伶俐,她趁朴风跑远之前,以超出她这个年龄的语速把朴风定在了五米外。

“我知道你爸为什么嫌弃你。”老太太说完也差点背过气去,她看到朴风停下身子,才算是安心地把拐杖又拄在了地上,微微用力,下盘平稳,大口喘着气。

朴风近似于倒退地来到了她身边,没有开口,眼神里全都是说吧。可老太太还卖关子,也用眼神回应,那眼神浑浊不堪,却散发着聊八卦的光亮。朴风又等了几秒,就快等不及要问时,老太太终于开口了,但开口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几年前的一件事,说当时她在后院散养了几只鸡,下了一些蛋,还送给过朴风家吃。

朴风不记得这事,也不明白老太太提这事干什么?老太太不慌不忙,说如果那些鸡蛋当时没送给朴风家,而是孵小鸡的话,小鸡长大生鸡蛋,自己就又会多出很多的鸡蛋。鸡生蛋,蛋生鸡,绵绵无绝期。

朴风说那现在呢?你之前的那些鸡为什么没绵绵无绝期?老太太说一场鸡瘟全都死干净了,但自己现在老了,养不动鸡了,就希望朴风能回报她。

朴风说把鸡蛋还给你吗?老太太摆着手说不用不用,生鸡蛋还要做,太麻烦了,你以后每天给我买一个蛋挞吧。老太太不像是在开玩笑,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羞涩,朴风也就明白了这是在交换,也是她这个年纪的生存之道。

因急于得知答案,朴风答应了下来,老太太还不放心,拿出纸笔,颤颤巍巍地立下字据,朴风签了,老太太折叠收好,才和他道明原因。

“你爸怀疑你不是亲生的。”老太太第一句话就下死手,根本不懂得讲故事的技巧,还有循序渐进和步步为营。

“和你妈一起殉情的那个男的,也是个作家,三流的都排不上,吃不饱饭,这些年都靠你妈接济,就那么一辆破二手车也是你妈给买的。”她用拐杖咚咚地敲着地,很气愤的样子。

“怎么就没人对我这么好!”她这气愤原来是为自己。

老太太发泄完才想起看朴风的反应,她以为朴风会急,妈妈为别的男人买汽车都不给自己买,哪个儿子都会生气。但朴风却先是惊讶,接着露出一副豁然的表情,最后竟然还笑了,边笑边倒退着,转身跑了。

老太太“哎哎”地叫了几声,朴风也没理会。“我的蛋挞!”老太太扯着脖子喊。

“这就去给你买!”朴风不回头喊了一声,声音里都是开朗。

朴风买回来的不是蛋挞,而是一顶新帽子,中老年男人的款式,应该不是买给自己的。

他拿着那顶帽子往家里走,想着父亲的旧帽子,都起了毛边,还不舍得换新的,而母亲却给三流作家买了二手车。他并不会因这辆二手车更记恨母亲,只是对父亲多了一份心软。这心软里也包含着一份理解,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地转向恶劣,邻居老太太的推测没有错,相比于修车的父亲,自己与三流作家更有血缘的嫌疑。

先是失去了妻子,再接着发现儿子也与那个男人越来越像,父亲心里肯定憋着一份巨大的内伤,他不敢说,也不想承认,可邻居都知道的事,他又不能视而不见。怀疑一旦种进了心中,就会处处寻找确认,又在这确认中寻找否定。

多面的矛盾体,每一面都是棱镜,每一面都折射着剧烈的阳光,那阳光聚焦在一点,把心房烤焦。

朴风想到这一点,在解开自我心结的豁然开朗后,心里又对父亲多了那么一点心疼,也有那么一些后悔,关于Zippo打火机,关于去告诉警察,关于母亲走后的这一切。

他确认自己是父亲亲生的,是种虽没有科学依据,可是却从未怀疑过的坚信。他想与父亲和解,新帽子就是开端,哪怕最后是验DNA收场,他都愿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爱人的能力越来越多,但能爱的人却越来越少。朴风当然明白,所以他不想早早落得一身轻松。

这个世界上他一共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

朴风回到家门前,看到有个陌生人在修理大门,父亲端着杯酒站在一旁,半清醒半醉地望天。

朴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朵云飘在天上,就一朵,厚实但孤零零的。他把帽子在父亲眼前晃了晃,强装轻松:“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父亲因喝了酒,目光柔和了许多,眯着眼睛在帽子上定焦:“送给我的?”

朴风点了点头。

父亲把帽子接过去,随意地挂在了门前的树枝上:“我也有东西给你。”他进到屋子里,拖出一个行李箱,朴风一眼就看出是自己的。

“你的东西都在里面,这个家你就别再进来了。”父亲说得轻松,有时轻松才代表认真,正言厉色都是唬人的。

朴风愣住,我送你帽子,你送我走,这一来一往的交换不公平:“你这是什么意思?撵我走?”

“你也大了,该出去闯闯了。”父亲的话好像有了点人情味,朴风再回忆他上一句的语气,是否自己理解错了?

修理门的陌生人这时工作结束了,他递给父亲一串钥匙:“门锁换好了,你试试?”父亲摆摆手,意思不用试,递给对方钱后又看向朴风。

家里上次换门锁,还是朴风小时候,他把胶水填满锁孔,以为这样就可以在外面玩一整夜。那次有没有挨打他不记得了,但此刻,朴风明白,父亲是真的要赶他走。

“为什么?”这话里透露着满满的无助。

“这点钱你拿着。”父亲递过一个信封。

“为什么?”这话里已经有不解和愤怒,但他自己很快给出了答案:“你不要听邻居的胡言乱语!”

“他们说得都是真的。”父亲像在揭伤疤一样,脸上写着疼痛。

“你骗我!”朴风不信。

父亲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纸张,递给了朴风。这是份DNA比对报告,白纸黑字证明两人没有血缘关系。

朴风到此才算明白,父亲之前那句下决心是什么意思,这决心里有难以割舍的意味,也让这二十几年相处的光阴突然有了意义。

朴风的胸口突然一阵悲戚,在母亲不辞而别之后,父亲也正在离自己远去,他不能接连失去所有的亲人,他不想被抛弃,他要自己把自己捡起来。

“我不在乎。”他亮底牌了。

“我在乎!”父亲把酒杯里的酒喝掉:“我受不了了。”父亲的脸因大口的辛辣而通红,他用力把酒杯摔在地上,却因草地的厚度而没有破碎。杯子滚落到朴风的脚边,他们的生活都不能再破碎下去了。

有邻居围观上来,可也不走近,就远远地定在那里,目睹着这一对父子的诀别。

“求你走吧,帮帮我。”父亲近乎乞怜地看着朴风,朴风看着父亲,又看着那群邻居,每一道目光都热烈。那棱镜又开始折射了,道道炙烤着父亲那平凡的肌肤,他甚至都快闻到焦味了。

朴风的行李箱,有二十多公斤重,父亲给他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给他回来取东西的机会,这是最后带着暖意的决绝。

朴风拖着这二十多公斤的人生,漫无目的,他又看见了梦里那片草原,荒草无垠,只剩风声的寂静。他似一头小狮子,好奇地站起身子,探头四望,没有亲人,没有同伴,连猎人的枪口也看不到。

他不知怎么的就哭了。 Hf19avJ+0lwtVhR4TMp/nS6A9MnEPr1Quxji3PNJ5vnrjdJZEiWbsANReY9SFo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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