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总会梦到有一缕光,从宇宙摸不清的角落里出发,穿过广袤的黑暗,擦过无数的小行星,透过厚重的大气层,绕过高原雪山,掠过寻常人家的屋檐,最后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在那光里孕育,生长,开枝散叶,见识乾坤,轰然倒塌。然后那光,也并没有收回去,而是仍旧落在那三尺天地里,照着与我无关的日子,永远永远。
我从睡梦中醒来,微微睁开眼睛,看着那光落在我的睫毛上,脸上的绒毛也有了细微的触感,暖洋洋的,让人忍不住又想合上眼睛。但我没有再次陷入这温柔的诱惑之中,费了些力气把眼睛睁大,看着公园里有些不知名的树开出了花朵,香味混着温热的空气往鼻子里钻,春天果然来了。
我在长椅上挪了挪身子,算是彻底地清醒过来,注意到身边还放着吃剩了一大半的面包,应该是不太好吃才会剩下这么多吧,但我也懒得再去确认了,便全都掰成碎块扔给了草坪上的猫。
本子和笔放在长椅的另一边,我拿起本子翻了翻,上面记录着乱七八糟的文字碎片,我把本子放在膝盖上,继续靠在长椅上发呆,刚才就是因为发呆才睡着的。我有时可以发上一整个下午的呆,因为我什么要紧的事都没有。
有人说过,一个二十多岁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多半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名作家。这话说得没错,上星期家庭聚会时我还这么介绍过自己,然后换来一阵笑声,父亲笑得最大声,他以为我在调节气氛讲笑话,笑得汤都从嘴角流出来了。我是个大度的人,本不想在意,可多少还是有些在乎,所以离开了餐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叫都不开门。
我没哭,我躲在里面写了个短篇小说,讲述父亲因嘲笑我而嘴巴爆炸的故事,文中极尽讽刺之能,把我这些年听过的风凉话都写进去了,也因此第一次写得那么顺畅而有快感,写完甚至还有了些微醺的晕眩感。之后便趁着热乎劲,投给了退过我稿子几十次的编辑,可到现在他也没给我回信,所以此刻我已经不对那一个晚上写出来的东西抱什么希望了。
但经历过这几十次的退稿,我也算捋清了一些头绪,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写短篇小说,短篇小说不是截取生活的片段就是抖机灵,这都不是我的长处,我应该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把重心转移到长篇小说上来。那种把一个故事不疾不徐地展开,不因篇幅而焦急仓皇,让人物娓娓道来的方式,是我更喜欢的感觉。我虽没有经验,但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念,就是觉得自己能够完成,也能够写得精彩,这可能也是源于年轻吧,年轻人总会有些盲目的自信和笃定。
于是我开始整日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构思我的长篇小说,我想了几百个开头,统统都写了下来,可并没有哪一个能延续下去,也没有哪一个能让自己感受到新意,而时间就这么哗啦啦地溜走了,是再年轻也抵挡不住的光阴虚度,那种焦躁的心情,就如面前那只没有抢到面包的猫一样,不是百爪挠心,而是恨不得去挠死其他的猫。
“我是一只猫,我想挠死其他的猫。”我把这句话作为新的开头写在了本子上,然后又觉得这是什么玩意儿?正准备重重地划掉,这时一个戴着帽子的老头站在了我身旁:“小伙子,我在这坐一下不妨碍你吧?”这声音很熟悉,和大多数老年人都相似,我抬眼看了看他,不像个坏人,可再多看一点,就觉得有些奇怪,他正牵着另一个老头,那个老头很矮,神情却有着老年人不该有的轻佻。
戴帽子的老头松开“轻佻”老头的手:“轻佻”老头指了指远处草坪上的几条狗,戴帽子的老头点了点头:“轻佻”老头就朝狗走去,那背影是想要快步却快不起来的笨拙。
这一切让我觉得有些好奇,想着这一对老gay要干吗?我对gay没有任何的成见,只是不明白他们来到我身边要做什么?我往一边挪了挪身子,老头颤颤巍巍地坐下来,眼睛就盯着我的本子看,我燃起了些作者的羞涩,急忙把本子合上,但还是被他看到了。
“你是在计划虐猫?”他表情惊讶却又语调平静地问道。
我急忙摆手:“不是不是,就是突然的灵感。”
“突然有了虐猫的灵感?”他更加奇怪。
“不是。”我有些泄气了,懒得和这种老人讲事理,甚至有点后悔让他坐下来,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能赶他走,也懒得说谎了,只得说出实话:“我是在写小说。”不知为何,每次说出这种话,就感觉整个人生都缴械投降了。
“哦。”这是最常听到了回应:“那写得怎么样了?”这是最常见的假客套。
我想说关你屁事,但又觉得没礼貌,人也是奇怪,总喜欢对陌生人展示自己的修养,对熟人展示自己的无德。“还行。”这两个字很妙,说了等于没说,但又有所回应,最适合客套的场面。
我以为这下可以结束谈话了,哪怕只是关于写作这个方向的谈话,却没想到老人正了正帽子,说:“我年轻时也写过小说,我能理解写作的痛苦。”
他说完并不看我,而是看着远处,那是一种这话一出口必能让我震惊的笃定。我也确实没让他失望,没有丝毫掩饰地看着他,目光里都是意外。
他继续平缓地说道:“但我却没想到,写作最后却毁了我的一生。”他说完这句话,倒是转过头来看我,不知是目光里多了份苦楚,还是那本就是老年人瞳孔里的浑浊,但此刻我宁愿相信是前者,只因那里躲藏着一些人生的百转千回。
“为什么?”我的反应和我的阅历一样苍白,但我猜这可能是人类诸多的下意识反应之一。
“想听?”老头开始卖关子。
我也不能说不想听,怕把他噎着,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接下来老头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给我讲关于他的故事。
他说自己其实还不到40岁,就是显得老。
这个我并不相信。
他又说大家都叫他老朴风,但以前的时候,他的名字里,没有老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