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伍德豪斯先生喜欢以他自己的方式交际。出于各种原因，他非常喜欢朋友们来看他。比如，他长期住在哈特菲尔德，天性善良；又比如，他有很多钱，有一栋大房子，还有个女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他自己小圈子里的人来家里做客。他很少与这个小圈子以外的家庭来往。他害怕黑夜，也不喜欢大型宴会，只乐意接待按照他的喜好来他家里拜访的熟人，他不适合结交任何人。所幸在海伯里，和同在一个教区的兰德尔斯，以及相邻教区里奈特利先生居住的唐维尔庄园，都有不少与他合得来的人。在爱玛的劝说下，他不时邀请几位体面的朋友同他一道用餐，不过他更喜欢在晚上举办派对。除非他觉得自己不宜见客，否则爱玛几乎每晚都能为父亲找到牌搭子。

韦斯顿夫妇和奈特利先生是伍德豪斯家相识已久的至交，自然会前来。年轻的埃尔顿先生一个人住，却不喜欢独处，与其待在家里忍受空虚孤独的滋味，不如去伍德豪斯先生的雅致客厅里交际一番，还能见到他美丽的女儿那动人的笑容，像这样的特权，他是一次也不会放弃的。

除了他们，还有别人。来得最勤的当属贝茨母女和戈达德太太，每次接到哈特菲尔德的邀请，这三位女士几乎都会前来，而且要经常派马车接送她们，不过伍德豪斯先生觉得这对詹姆斯和马匹来说都不成问题。如果一年只让詹姆斯驾驶马车接送一两次，反倒是委屈他们了。

贝茨太太是海伯里一位前教区牧师的遗孀，年纪很大了，除了喝喝茶，打打夸德里尔牌，她几乎什么都干不了。她和她的独生女儿住在一起，过着极为清贫的生活。她是个与人为善的老太太，处境又是如此清苦，人们自然对她十分尊敬。她的女儿既不年轻也不漂亮，手里没有钱，也尚未嫁人，却受到了非比寻常的欢迎。贝茨小姐有这样糟糕的家境，本不该受到大家的青睐，她也没有过人的才智来弥补家世的缺陷，也无法唬住那些可能不喜欢她的人，让他们至少在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的。她更没有可以吹嘘的美貌或高超的智慧，她的韶华在平凡中悄然流逝，现在她人到中年，便全身心地照顾日渐衰弱的母亲，并竭力将微薄的收入花在尽可能多的地方。然而，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任谁提起她，都对她有不错的评价，正是她善良和容易满足的性格创造了这些奇迹。她爱每个人，关心每个人的幸福，可以敏锐地发现每个人的优点。她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才会有一位好母亲，有这么多好邻居和好朋友，有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家，她感到幸福无比。她生性单纯乐天，容易知足，常怀一颗感恩之心，这不光博得了别人的好感，也是她自己的幸福源泉。她很健谈，爱聊一些琐碎的事情，而这正合伍德豪斯先生的胃口，贝茨小姐正好可以陪他聊聊无伤大雅的闲话。

戈达德太太是一所学校的校长。那所学校不像神学院或某些机构，用华丽的辞藻吹嘘自己，声称执行新原则和新体系，一手抓才学的培养，一手抓道德的塑造。在这种地方，年轻的女士支付了高昂的学费，却失去了健康，养得一身虚荣。戈达德太太所在的是一所老式的寄宿学校，是真真正正地诚心教书育人、只需支付合理的学费就能学到很多东西的地方。姑娘们被家里人送到这所学校，接受一点儿教育，学成归来后也不会变成奇才。戈达德太太的学校享有很高的声誉，这可谓名副其实。人们都认为海伯里是一个特别有益健康的地方：校舍很大，设有一个大花园，她给学生们提供了许多有益健康的食物，夏天，她允许她们到处跑，冬天，她亲自为她们包扎冻伤的患处。因此，有四十个孩子两两一对跟在她后面去教堂，也就不足为奇了。她是个平凡的女人，身上闪烁着母性的光辉，她年轻时勤勤恳恳，现在觉得自己有资格偶尔休息一下，与朋友们一起喝喝茶。伍德豪斯先生对她很好，她便觉得欠了他的情，所以，每每接到伍德豪斯先生的邀请，只要有空，她就会离开她那挂着刺绣品的整齐客厅，拿出一些六便士，在他家的壁炉边上打打牌，也不计较输赢。

爱玛经常可以请到这几位女士，她很高兴自己有这个能力，毕竟这对父亲有好处。然而，就她自己来说，韦斯顿太太离开了这个家，是什么都弥补不了的。看到父亲过得舒畅顺心，她很高兴，同时，她也为自己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而心满意足。但是，这三个女人安静而乏味，她不禁感到，如此度过的每个晚上，正是她早有预料且深深恐惧的漫长的夜晚。

一天早晨，爱玛坐在那里，心想晚上又要这么熬了。这时，戈达德太太派人送来一张便条，极为恭敬地请求允许她带史密斯小姐一同前来，这可谓一个非常受欢迎的请求。史密斯小姐今年十七岁，是个美人坯子，爱玛见过她几次，早就对她产生了兴趣。于是，哈特菲尔德庄园美丽的女主人回复了一封谦和诚挚的邀请，便不再害怕今晚难熬了。

哈丽特·史密斯是个私生女，几年前，有人把她送到戈达德太太的学校，最近经人安排，她不再是普通的学生，而是寄住在校长家里的寄宿生。关于她的事，人们只知道这么多。除了在海伯里交上的朋友以外，也看不出她有别的好友，她此前去郡里看望几个同她一起上过学的年轻姑娘，在那里住了很久，才刚回来。

史密斯小姐生得眉清目秀，恰巧是爱玛特别欣赏的那种美人。她个子不高，体态丰满，皮肤十分白皙，红润的脸蛋上嵌着一对蓝色的眼眸，浅色的头发映衬着端正的五官，脸上总是带着柔和的神情。晚上的活动还没结束，爱玛就已经被她的姿容折服，决心继续和她交往下去。

在与史密斯小姐的对话中，爱玛并不觉得她绝顶聪明，却发现她颇具魅力，她不害羞忸怩，还很健谈，谈吐绝不莽撞，整个人恭敬顺从，行为举止都很得体，似乎很高兴也很感激能受邀来到哈特菲尔德。而且，看到这里的一切物件都比她过去用过的高档，史密斯小姐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由此可见，她的判断力很强，也值得鼓励，她也应该得到鼓励。她温柔的蓝眼睛，以及与生俱来的优雅风度，都不应该浪费在海伯里的下等社会及其相关的阶层里，她结交的朋友都配不上她。刚刚和她分手的那些朋友，虽然都是好人，却只会妨碍她。她们都来自马丁家，爱玛对那家人的品性很熟悉。马丁一家租了奈特利先生的一个大农场，住在唐维尔教区。爱玛相信这家人很体面，她还知道奈特利先生对他们评价很高。不过他们一定很粗俗，缺乏教养，非常不适合跟这样一位姑娘亲近，毕竟只要再多一点点学识，再添几分优雅，史密斯小姐就可以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了。她会关照史密斯小姐的，帮她提高自身的水平，让她远离不好的朋友，还要把她引入上流社会。她会塑造史密斯小姐的见识和举止。这一定非常有趣，当然也是一件大好事。以爱玛现在的生活，她有的是闲暇时间，她也有这个能力，因而，她来做这件事，再适合不过了。

她一边欣赏着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一边不时说上几句，有时又倾听别人说话，还在心中盘算着这些计划，如此一来，晚上的时间似乎就过得特别快了。聚会的最终环节总是吃晚餐，以往她只是坐在那里，等待合适的时间安排晚饭，可是现在，她都没注意到，晚饭就已经摆好，饭桌也移到壁炉跟前去了。今天她格外心情愉快，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她怀着真正的善意，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高兴。用餐期间，她推荐众人食用鸡蓉和扇贝，为宾客分菜，她知道自己虽然有些急切，但客人们既想早点儿回家，又恐失了礼貌，所以会很乐意接受她的安排。

在这种情况下，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的感情就会陷入悲哀的矛盾之中。他喜欢铺桌布，他年轻时的风尚便是如此。但是，他认为晚饭对身体有害，所以一看到饭菜摆在桌布上，就不免感到难过。然而，他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欢迎客人品尝每一道菜，但看到他们真的吃了，出于对他们的健康的关心，他又难免心生哀伤。

他充其量只会劝客人们和他一样，再吃一小碗稀粥，他这么说，实在有些自以为是。不过，看到女士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美味的食物，他只得不情愿地说道：

“贝茨太太，我建议你尝尝鸡蛋，煮得很软，一点儿也不会损害健康。塞勒最擅长煮蛋了，在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他。要是别人煮的蛋，我可就不推荐了，但是你不用担心，你看，蛋很小的，吃一颗小鸡蛋，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贝茨小姐，让爱玛来帮你盛一点点馅饼，一小块儿就好。全是苹果馅的。在这里，你不必害怕吃到不健康的食品。我不建议吃蛋奶糕。戈达德太太，喝半杯葡萄酒怎么样？就小半杯，再兑一杯水，怎么样？我认为这对你有好处。”

爱玛由着父亲说，但她自己用一种更令人满意的方式招待客人。尤其是在今天晚上，她很乐于让客人们尽兴而归。史密斯小姐非常开心，爱玛很高兴自己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伍德豪斯小姐是海伯里的名人，史密斯小姐一想到自己要被引见给她，又是高兴又是害怕。但这位出身卑微的小姑娘在离开时满心欢喜，心中充满了感激，一整个晚上，伍德豪斯小姐都殷勤招待她，最后竟然还和她握了手，她真是欢喜极了！ yw7T7IBVVmDveIqZ9bEyzM/r15RID0vC8BWK6SIYNepLI823qlVjSHUq1x3TXtb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