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 ① 有魚,其名爲鯤 ②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③ 。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 ④ 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⑤ 。是鳥也,海運 ⑥ 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 ⑦ 也。
① 北冥:“冥”,通溟,训海。近人刘文典《庄子补正》、王师叔岷《校释》举例多本古书注引“冥”作“溟”。下文“南冥”之“冥”同。
唐陆德明说:“‘冥’,本亦作‘溟’。嵇康云:‘取其溟漠无涯也。’”(《经典释文·庄子音义》,简称《释文》)
明代释德清说:“‘北冥’,即北海,以旷远非世人所见之地,以喻玄冥大道。海中之鲲,以喻大道体中,养成大圣之胚胎,喻如大鲲,非北海之大不能养成也。”(《庄子内篇注》)
方师东美说:“庄子之形上学,将‘道’投射到无穷之时空范畴,俾其作用发挥淋漓尽致,成为精神生命之极诣。这是蕴藏在《庄子·逍遥游》一篇寓言之中之形上学意涵,通篇以诗兼隐喻的比兴语言表达之。宛若一只大鹏神鸟、庄子之精神……‘逍遥游乎无限之中,遍历层层生命境界’乙旨,乃是庄子主张于现实生活中求精神上彻底大解脱之人生哲学全部精义之所在也。此种道家心灵,曾经激发中国诗艺创造中无数第一流优美作品、而为其创作灵感之源泉。”(《原始儒家道家哲学》第五章庄子部分)
② 鲲:鱼子(《尔雅·释鱼》)。
明末方以智说:“鲲本小鱼之名,庄用大鱼之名。”(《药地炮庄》)
③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总点出“大”。“大”字是一篇之纲(林云铭《庄子因》)。
④ 怒:同努,振奋的意思。这里形容鼓动翅膀。
宋褚伯秀说:“怒犹勇也。勇动疾举,有若怒然,非愤怒不平之谓也。”(《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清林云铭说:“怒,即怒号、怒生之怒,乃用力之意。”(《庄子因》)
近人马叙伦说:“《方言》曰:‘南楚之外,谓勉曰薄努。’庄子宋人,宋楚邻,故亦用楚语。”(《庄子义证》)
⑤ 垂天之云:“垂”,犹边(《释文》引崔 《注》)。
近人蒋锡昌说:“按《说文》:‘垂,远边也。’俗书边垂字作‘陲’。《广韵》:‘陲,边也。’此言其翼之大,有如边天之云也。”(《庄子哲学·逍遥游校释》)
⑥ 海运:谓海风动(陈启天《庄子浅说》)。
宋林希逸说:“‘海运’者,海动也。今海濒之俚歌,犹有‘六月海动’之语。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南华真经口义》)
清王闿运说:“海运,今飓风也。”(《庄子内篇注》,在《王湘绮全集》内)
⑦ 天池:天然大池。
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做鲲。鲲的巨大,不知道有几千里。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叫做鹏。鹏的背,不知道有几千里;奋起而飞,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这只鸟,海动风起时就迁往南海。那南海,就是天然大池。
《齐谐》 ① 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 ② 三千里,搏 ③ 扶摇 ④ 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⑤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⑥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⑦ 。
① 齐谐:一说为人名(如司马彪、崔撰、俞樾等);一说是书名(如梁简文帝,见《释文》引)。当从后一说。下句“志怪者也”,“志”即誌,乃说它是记载怪异的书。
近人林纾说:“既名为谐,为誌,则言书为当。”(《庄子浅说》)
近人朱桂曜说:“谐即讔也,亦作隐,《文心雕龙》有《谐隐篇》,以为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汉书·艺文志》杂赋末,列隐书十二篇,盖以其辞夸诞,于赋为近。‘《齐谐》’者,盖即齐国谐隐之书。”(《庄子内篇证补》)
② 水击:通“水激”。
马叙伦说:“‘击’借为‘激’,音同见纽,《汉书·贾谊传》:‘遥增击’,《文选·鹏鸟赋》:‘击’作‘激’,是其例证。”
朱桂曜说:“击盖通激。《淮南子·齐俗训》:‘水击则波兴’,《群书治要》作‘水激’。水击三千里,犹言水激起三千里也。”
王叔岷说:“《一切经音义》七八,《御览》九二七,引‘击’并作‘激’。李白《大鹏赋》:‘激三千以崛起。’即用此文,亦作‘激’。”(《庄子校释》)
③ 搏(bó):通“拍”。郭象本及通行本作“摶”。当依世德堂本作“搏”。后文“搏扶摇”同。
近人章炳麟说:“字当从‘搏’,崔说得之。《考工记注》:‘搏之言拍也。’作‘摶’者形误,风不可摶。’”(《庄子解故》)
蒋锡昌说:“章说是。《四部丛刊》影世德堂本及《御览》天部九风均作‘搏’,可证。陆引崔云:‘拊翼徘徊而上也。’盖崔本亦作‘搏’,故以‘拊’释之。”
王叔岷先生说:“《释文》:‘摶,一音博。’则字当作‘搏’。赵谏议本、世德堂本并作‘搏’。”按:当依章、王等说改“摶”为“搏”。
④ 扶摇:海中飓风,为庄子所创名词(张默生《庄子新释》)。
陆德明说:“司马云:‘上行风谓之扶摇。’《尔雅》:‘扶摇谓之飙。’郭璞云:‘暴风从下上也。’”
⑤ 去以六月息者也:乘着六月风而去。“去”,指飞去南海。“六月息”,即六月风。“息”,谓风。六月间的风最大,鹏便乘大风而南飞。
按:“息”有两种讲法:(一)作休息、止息讲;如郭象《注》:“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成玄英《疏》:“时隔半年,方言息止。”(二)作风讲,如释德清说:“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谓盛阳开发,风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风。”宣颖说:“息是气息,大块噫气也,即风也。六月气盛多风,大鹏便于鼓翼,此正明上六月海运则徙之说也。”(《南华经解》)又如郭嵩焘说:“去以六月息,犹言乘长风也。”(郭庆藩《庄子集释》引)按俗多从郭《注》,不妥,当依释德清及宣颖等说。下文“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息”,正指“风”。
⑥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马”,谓空中游气。“尘埃”,谓空中游尘。“生物”,谓空中活动之物。此句,犹谓空中之游气、游尘以及活动之物,皆由风相吹而动(陈启天《庄子浅说》)。
⑦ 则已矣:作“而已矣”。“则”,犹“而”(见王引之《经传释词》)。陈碧虚(景元)《庄子阙误》引文如海本“则已矣”作“而已矣”。
《齐谐》这本书,是记载怪异之事的。《谐》书上说:“当鹏迁往南海的时候,水花激起达三千里,翼拍旋风而直上九万里高空。它是乘着六月大风而飞去的。”野马般的游气,飞扬的游尘,以及活动的生物被风相吹而飘动。天色苍苍茫茫,那是它的本色吗?它的高远是没有穷极的吗?大鹏往下看,也就是这样的光景。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① 。覆杯水於坳堂之上 ② ,则芥 ③ 为之舟;置杯焉则胶 ④ ,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风 ⑤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 ⑥ 者,而後乃今将图南。
①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这一段在说“积厚”的意义。
释德清说:“此一节总结上鲲鹏变化图南之意,以暗喻大圣必深畜厚养而可致用也。意谓北海之水不厚,则不能养大鲲,及鲲化为鹏,虽欲远举,非大风培负鼓送,必不能远至南冥,以喻非大道之渊深广大,不能涵养大圣之胚胎。纵养成大体,若不变化,亦不能致大用;纵有大圣之作用,若不乘世道交兴之大运,亦不能应运出兴,以成广大光明之事业。是必深畜厚养,待时而动,方尽大圣之体用。故就在水上风上以形容其厚积。然水积本意说在鲲上,今不说养鱼,则变其文曰负舟,乃是文之变化处。”
② 坳(ào)堂之上:堂上凹处。
③ 芥:小草。
④ 胶:粘住,滞停。
⑤ 而后乃今培风:“而后乃今”,即“乃今而后”之倒文(姚永朴说)。“培风”,冯风,乘风。《释文》训“培”为“重”,误。
清王念孙说:“‘培’之言‘冯’也。‘冯’,乘也(见《周官》冯相氏《注》)。‘冯’与‘培’声近,故义亦相通。”(《读书杂志·余编上》)
近人刘文典说:“王说是也。‘培’、‘冯’一声之转,训‘培’为‘乘’,亦正合大鹏御风而飞之状。”(《庄子补正》,下引同)
清末胡林翼说:“办大事,以集才集气集势为要。《庄子》所谓‘而后乃今培风也’。”(马其昶《庄子故》引)
⑥ 莫之夭阏(è):无所窒碍(浦起龙《庄子钞》)。
陆德明说:“‘夭’,司马云:‘折也’。‘阏’,李云:‘塞也’。”
朱桂曜说:“‘阏’读若‘遏’。《吕氏春秋·古乐篇》:‘民气郁阏而滞着。’注:‘读遏止之遏。’‘夭阏’即‘夭遏’也。”
水的聚积不深厚,那么就没有足够的力量负载大船。倒一杯水在堂前洼地,那么放一根小草可当作船;放上一个杯子就胶着住了,这是水浅而船大的缘故。风的强度如果不大,那么就没有力量承负巨大的翅膀。所以鹏飞九万里,那厚积的风就在它的下面,然后才乘着风力,背负青天而没有阻碍,然后准备飞往南海。
蜩与学鸠笑之 ① 曰:“我决起而飞 ② ,抢榆枋 ③ ,时则 ④ 不至而控 ⑤ 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⑥ ?”适莽苍 ⑦ 者,三飡而反 ⑧ ,腹犹果然 ⑨ ;适百里者,宿舂粮 ⑩ ;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⑪ !
① 蜩(tiáo)与学鸠笑之:“蜩”,蝉。“学鸠”,小鸠(司马彪《注》)。“学”,别本又作“ ”,音同(《释文》)。
清王夫之说:“蜩与 鸠之笑,知之不及也。”(《庄子解》)
清刘凤苞说:“二虫伎俩,本来有限,不说他不能到九万里,转笑大鹏何必定到九万里。所谓下士笑如苍蝇也。”(《南华雪心编》)
王叔岷说:“案此以小笑大也。”(《庄子校诠》)
王仲镛说:“逍遥游,是指的明道者——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以后所具有的最高精神境界。大鹏就是这种人的形象。蜩与学鸠、斥 ,指世俗的人。在庄子看来,一般世俗的人,由于视野狭窄,知识有限,是不可能了解明道者的精神境界的。”(〈庄子逍遥游新探〉,见《中国哲学》第4辑,下引同)
日本福永光司说:“蜩与学鸠,总是嘲笑一切伟大者,它们到底只是些‘侏儒之群’而已。”(《庄子》第五章〈自由的人〉,陈冠学中译)
② 决起而飞:奋起而飞(林希逸说);尽力而飞(释德清《注》)。“决起”,不遗余力。即上文怒而飞(林云铭说)。
③ 抢榆枋:“抢”,撞,碰到。世德堂本作“枪”,“抢”字依《释文》原本改(王孝鱼校)。“榆枋”,两种小树名。“枋”,当读为“枌”(王闿运说)。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文如海本及江南古藏本“枋”下有“而止”二字。
④ 则:训“或”(俞樾说)。
⑤ 控:投。
⑥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以”,用。“为”,语助(王引之《经传释词》)。案这句话总结蜩与学鸠的讥笑大鹏,这以小笑大,实出于二虫的浅见无知,后文“之二虫又何知!”并申述“小知不及大知”。
⑦ 莽苍:指一片苍色草莽的郊野。
⑧ 三飡(cān)而反:“飡”,同餐。“反”,同返。往返近郊,只需预备一日三餐之粮(陈启天说)。
⑨ 果然:饱然。
⑩ 宿舂粮:舂捣粮食,为一宿之借(成〈疏〉);此言往百里者,舂一宿之粮。“舂”字倒装在下(蒋锡昌说)。
⑪ 之二虫又何知:“之”,此。“二虫”,指蜩与学鸠。鸟类称为羽虫,所以鸠也可以称为虫。
明陈深说:“自‘二虫何知’上生下‘小知’‘大知’;又自‘小知’‘大知’上生下‘小年’‘大年’。二句意亦相承,教人把胸襟识见,扩充一步,不得以所知所历者而自足也。”(《庄子品节》)
释德清说:“庄子因言世人小见,不知圣人者,以其志不远大,故所畜不深厚,各随其量而已。故如往一望之地,则不必畜粮,此喻小人以目前而自足也。适百里者,其志少远。若往千里,则三月聚粮,其志渐远,所养渐厚。比二虫者,生长榆枋,本无所知,亦无远举之志,宜乎其笑大鹏之飞也。举世小知之人盖若此。”
刘凤苞说:“适近者不能知远;彼二虫岂足以知大鹏?便是小知不及大知榜样。”
清俞樾说:“郭象注曰:‘二虫谓鹏蜩也。’此恐失之。二虫当为蜩与 鸠。下文曰:‘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是所谓不知者,谓小不足以知大也。然则此云:‘之二虫又何知!’其谓蜩、鸠二虫明矣。”(《庄子平议》)
蝉和小鸠讥笑大鹏说:“我尽全力而飞,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下来,有时飞不上去而投落地面就是了,何必要飞九万里而往南海去呢?”到郊野去的,只带三餐粮食而当天回来,肚子还饱饱的;到百里路远地方去的,要准备一宿的粮食;到千里路远地方去的,就要预备三个月的粮食。这两只虫鸟又哪里知道呢?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 ① ,蟪蛄不知春秋 ② ,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 ③ 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④ 。而彭祖 ⑤ 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① 朝菌不知晦朔:“朝菌”,《淮南子·道应训》引作“朝秀”,或说《庄子》旧本作“朝秀”(详见王念孙《读书杂志余编》王引之说及郭庆藩《庄子集释》、马叙伦《庄子义证》、王叔岷《校释》等说)。高诱《注》:“朝秀,朝生暮死之虫。”“晦朔”,月的终始,指一个月的时光。另一说:“朔”,旦(《释文》)。“晦”,夜(王先谦《注》)。指一日的时光。今译从前说。
② 蟪蛄不知春秋:“蟪蛄”,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司马彪《注》)。蟪蛄当是蝉之别名(王懋竑《庄子存校》)。
③ 冥灵:溟海灵龟。
宋末罗勉道说:“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冥灵’者,冥海之灵龟也。”(《南华真经循本》)案:罗说是,李颐注“木名”,非。
④ 此大年也:这四字通行本脱落。陈碧虚《阙误》引成玄英本有“此大年也”四字,与上文“此小年也”正相对文,当据补上。
刘文典说:“‘此大年也’四字旧捝。……案此四字,所以结‘楚之南有冥灵者’之义,正与上文‘此小年也’相对。《疏》:‘故谓之大年也。’是成所见本,确有‘此大年也’四字,今据补。”
案刘说可从。王叔岷亦说:“今本捝此四字,则文意不完。”
⑤ 彭祖:传说上有名的长寿人物。各家记闻不一,或说年七百岁,或说八百岁。
小智不能比匹大智,寿命短的不能比匹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呢?朝生暮死的虫子不知道一个月的时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小年”。楚国南边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五百年为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棵大椿树,更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这就是“大年”。彭祖到现在还以长寿而传闻于世,众人都想比附他,岂不是可悲叹吗?
汤之问棘 ① 也是已:
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
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② 。穷发 ③ 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 ④ 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 ⑤ ,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 ⑥ 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後图南,〔且适南冥也〕 ⑦ 。斥鴳 ⑧ 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 ⑨ 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⑩ 。
① 汤之问棘(jí):棘,汤时贤人。汤之问棘的故事,见于《列子·汤问篇》,作夏革。“革”“棘”古同声通用(郭庆藩说)。
清马其昶说:“案‘汤问棘’,详《列子·汤问篇》。凡冥灵、大椿及鲲鹏云云,乃是总括其说,略同于《谐》而再见者,以汤棘皆古贤圣,言足取信。〈寓言篇〉所谓重言者,此其例也。述《谐》意在积厚,述汤问意在小大之辩。”(《庄子故》)
近人闻一多说:“此句与下文语意不属,当脱汤问棘事一段。唐僧神清《北山录》曰:‘汤问革曰:‘上下四方有极乎?’革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僧慧宝注曰:‘语在《庄子》,与《列子》小异。’案革、棘古字通,《列子·汤问篇》正作‘革’。神清所引,其即此处佚文无疑。惜句多省略,无从补入。”(《庄子内篇校释》,在《古典新义》内)
② 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这二十一字原缺,依闻一多之说,据唐僧神清《北山录》引增补。关锋《内篇译解》本即依闻说据神清所引佚文补入。“穷发之北”以下(至“彼且奚适也”一段)承“复无极也”句,皆为棘语,关本标点略误。
③ 穷发:不毛之地。“发”,指草木。
④ 修:长。
⑤ 太山:世德堂本作“泰山”,在山东泰安县北。
⑥ 扶摇羊角:“羊角”,旋风。
马叙伦说:“按《御览》九引此文,注曰:‘扶摇,羊角风也。今旋风上如羖羊角也。’不知何家《庄子》注语。其义则以‘旋风’释‘羊角’,以‘羊角’释‘扶摇’。‘扶摇’与‘羊角’均为回旋之风,疑‘羊角’是古注文,误入正文。《音义》独引司马说,疑崔、李诸家无之。”马说可存。
⑦ 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按“且适南冥也”五字,当系后人据成《疏》“图度南海”(注“图南”)误入正文,当删。其证有四:前两言“徙于南冥”,而不复言“图南”,因“图南”即徙南冥,其证一。前文言“而后乃今图南”,而不复言“徙于南冥”,其证二。“图南”与“适南冥”义复。“图南”,成《疏》“图度南海”,何须复言适南海?其证三。从文势看,“彼且奚适也”正承“图南”而来,与“且适南冥”复沓,其证四。
⑧ 斥 (yàn):指池泽中小麻雀。“斥”,池(《广雅·释地》);小泽(司马《注》)。“ ”,字亦作 (《释文》),即雀。
⑨ 仞(rèn):周人以七尺为一仞。
⑩ 此小大之辩也:本书多借“辩”为“辨”(奚侗《庄子补注》)。后文“辩乎荣辱之境”的“辩”,亦借为“辨”。
朱桂曜说:“徐幹《中论》云:‘辩者别也。’大与小有别,蜩 之不知大鹏,正如《秋水篇》‘坎井之蛙’不知‘东海之鳖’,皆以喻‘小知不及大知’。……宋玉答楚襄王问亦以鲵 不知鲲凤,喻世俗之民不知臣之所为。……而郭象以为无小无大,各安其天性,正与庄意相反。主旨既缪,徒逞游说,使《庄子》之书愈解而愈晦者,郭象清谈之过也。”
王仲镛说:“大鹏的形象高大雄伟,翱翔天海;蜩与学鸠、斥 的形象微末委琐,上下蓬蒿,这本是以鲜明的‘小大之辩’(同辨,区别)来说明‘小知(智)不及大知(智)’。可是,向秀、郭象却从这里歪曲了庄子的原意,附会‘齐大小’、‘均异趣’的道理。”
汤问棘也有这样的话:
汤问棘说:“上下四方有极限吗?”
棘说:“无极之外,又是无极!不毛之地的北方,有一个广漠无涯的大海,就是天然的大池。那里有一条鱼,它的宽度有几千里,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做鲲。有只鸟,它的名字叫做鹏,鹏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乘着旋风而直上九万里的高空,超绝云气,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小泽里的麻雀讥笑它说:‘它要到哪里去呢?我腾跃而上,不过几丈就落下来,在蓬蒿丛中飞来飞去,这也是尽了飞跃的能事。而它究竟要飞到哪里去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分别。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 ① 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 ② 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③ 。而宋荣子 ④ 犹然 ⑤ 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数数然 ⑥ 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 ⑦ ,冷然 ⑧ 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 ⑨ 。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 ⑩ 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 ⑪ ,而御六气之辩 ⑫ ,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⑬ !
故曰,至人无己 ⑭ ,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① 比:犹庇(马其昶《庄子故》引吴汝纶之说)。案“比”借为庇,《说文》:“庇,荫也。”(王叔岷《庄子校诠》)
② 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而”字郭庆藩认为当读为“能”(详见《庄子集释》)。“而”、“能”古字固通用,然此处“而”字不必作“能”字解,仍当依成《疏》读“而”为转语。“征”,取信,证明于。
③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其”指上述三等人,“此”指上文蜩鸠、斥 囿于一隅而沾沾自喜。
郭象说:“亦犹鸟之自得于一方。”
清周拱辰说:“不独鸟有斥 也;儒之斥 多矣!各怀其是而沾沾自喜。”(《南华真经影史》)
福永光司说:“这些人就是那抢上榆枋又投回地面的学鸠,就是那在习惯与惰性之中频频鼓着翅膀的蜩。他们安住在常识层面的价值与规范之世界,将这一角世界当作世界之全,而埋没其中。他们毕竟与自己原系何种存在?人之‘应然’为何?人之根源真实的生涯是何物这等问题全不相及。”
④ 宋荣子:为稷下早期人物,生当齐威、宣时代,大约是公元前400至前320年间人(汪奠基《中国逻辑思想史料分析宋钘的名辩思想》,第50页)。本书〈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作宋钘(jiān),《孟子·告子篇》作宋 (kēnɡ)。《韩非子·显学篇》作宋荣。宋钘、宋 、宋荣是一个人(见唐钺〈尹文和尹文子〉,收在《古史辨》第六册),“ ”与“钘”声固相近,“荣”与“钘”声亦相近(俞樾《春在堂全书·俞楼杂纂·庄子人名考》)。根据《天下篇》,宋 学派的思想要点是:倡导上下均平;去除人心的固蔽;“见侮不辱,救民之斗”;“情欲寡浅”;“禁攻寝兵”。是位杰出的反战思想家。
⑤ 犹然:神态轻松的样子。“犹”,即“繇”,古今字(郭璞注《礼记·乐记》)。《尔雅·释诂》:“繇,喜也。”(见马叙伦、蒋锡昌引)
⑥ 数数然:汲汲然,急促的样子。
⑦ 列子御风而行:故事见于《列子·黄帝篇》。列子,即列御寇,为春秋时代郑国思想家。先秦典籍,如《庄子》、《尸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战国策》并称其言举其事。《吕氏春秋·不二篇》说:“子列子贵虚。”《汉书·艺文志》:道家有《列子》八篇。今所存本乃刘向所校“新书”之残缺、杂乱者,其书非御寇自著,为其门人与私淑弟子所记述;非全为后人所伪托(严灵峰《列子章句新编·自序》)。
严灵峰先生说:“按:《列子·黄帝篇》云:‘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之乘我邪?我乘风邪?’这显然地,《庄子》引《列子》‘乘风’之事以为说,借明有待与无所待之理。足证此文亦系《列子》先于《庄子》。”(《列子新书辨惑——辩列子书不后于庄子书》)案:近人多误现存《列子》为晋人伪托,严著长文驳斥,论据充足,可澄清梁启超、马叙伦、胡适诸臆说。
⑧ 泠(línɡ)然:飘然(林希逸《注》);轻妙之貌(郭象《注》)。
⑨ 反:同“返”。《御览》九引“反”作“返”(见刘文典《补正》、王叔岷《校释》)。
⑩ 有所待:有所依待。即有所拘束,致精神不得自主,心灵不得安放。
徐复观先生说:“人生之所以受压迫,不自由,乃由于自己不能支配自己,而须受外力的牵连。受外力的牵连,即会受到外力的限制甚至支配。这种牵连,称之为‘待’。”(《中国人性论史》,第389页)
王兴华说:“‘有待’就是指人的某种愿望和要求的实现,需要具备一定的客观条件,这些条件往往成为对人们‘自由’的束缚。”(〈相对主义是庄子哲学思想的核心〉,见《哲学研究》1981年第3期)
⑪ 乘天地之正:即是顺万物之性(郭《注》);即自然之道(蒋锡昌说)。“正”,指自然之性(王力《古代汉语》,第354页)。案“正”亦犹今所谓规律、法则。“天地之正”,即天地的法则,亦即自然的规律。
徐复观先生说:“乘天地之正,郭象以为‘即是顺万物之性’,……人所以不能顺万物之性,主要是来自物我之对立;在物我对立中,人情总是以自己作衡量万物的标准,因而发生是非好恶之情,给万物以有形无形的干扰,自己也会同时感到处处受到外物的牵挂、滞碍。有自我的封界,才会形成我与物的对立;自我的封界取消了(无己),则我与物冥,自然取消了以我为主的衡量标准,而觉得我以外之物的活动,都是顺其性之自然。”(《中国人性论史》,第394页)
⑫ 六气之辩:六气的变化。
司马彪说:“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也。”
郭庆藩说:“辩读为变。《广雅》:‘辩,变也。’‘辩’‘变’古通用。”
⑬ 恶乎待哉:有什么依待的呢?
方东美先生说:“一个人要真正获得精神自由,必须‘无待’!那么怎么样可以无待呢?就是从事这个生活的人自己要有一个使命,要在自己的生命宇宙里面,自做精神主宰。”
⑭ 无己:意指没有偏执的我见;即去除自我中心;亦即扬弃为功名束缚的小我,而臻至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
徐复观先生说:“庄子的‘无己’,与慎到的‘去己’,是有分别的。总说一句,慎到的‘去己’,是一去百去;而庄子的‘无己’,让自己的精神,从形骸中突破出来,而上升到自己与万物相通的根源之地。”(《中国人性论史》,第395页)
方东美先生说:“庄子同一般世俗的英雄不同,他所谓的‘真人’、‘至人’、‘神人’,并没有这种精神的优越感,也没有这种‘小我’的观点;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划一道鸿沟,把自己和宇宙隔开来,把自己和一般人隔开来。这也就是所谓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有些人才智可以担任一官的职守,品行可以顺应一乡的志趣,德性可以投合一君的心意而取得一国的信任,他们自鸣得意也就好像小麻雀一样。而宋荣子不禁嗤笑他们。宋荣子能够做到整个世界都夸赞他却不感到奋勉,整个世界都非议他却不感到沮丧。他能认定内我和外物的分际,辨别光荣和耻辱的界限。如此而已!他对于世俗的声誉并没有急切去追求。虽然这样,但他还有未曾树立的。
列子乘风游行,轻巧极了,过了十五天而后回来。他对于求得幸福,也并未显得很急迫。这样虽然可免于奔波,但毕竟有所依待。
若能顺着自然的规律,而把握六气的变化,以游于无穷的境域,他还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