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 ① ,有未始有始也者 ②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③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 ④ ,有未始有无也者 ⑤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⑥ 。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於殇子,而彭祖为夭 ⑦ 。天地与我並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曆 ⑧ 不能得,而況其凡 ⑨ 乎!故自无适有 ⑩ 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适有乎!无适焉 ⑪ ,因是已。
① 有始也者:宇宙有个开始。
② 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曾开始的开始。
③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更有未曾开始那“未曾开始”的开始 (《庄子内篇译解》);谓天地之始以前之再前 (蒋锡昌说)。
陈启天说:“吾人思及天地之原始时,已撤消物我之对立。若追溯至天地之原始以前及其更前,则意境益无限,尚何有是非可言哉!”
④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宇宙有“有”,有“无”。“无”、“有”观念来自《老子》,见《老子》第一章、第四十章。
⑤ 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曾有“无”的“无”。
⑥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更有未曾有那“未曾有‘无’”的“无”(《庄子内篇译解》)。
陈启天:“吾人由物思及道时,已通万物为一。若追溯至有道以前及其更前,则意境益无涯,亦无是非可言也。”
⑦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下没有比秋天毫毛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而彭祖却是短命的。在庄子看来,大小长短是相对、比较而言的,不是绝对的。每一个东西都比它小的东西大,也都比它大的东西小,所以每一个东西都是大的,也都是小的。依此而得出这种诡论来。
在经验世界中,一个常人认为极大的东西,若从更广阔的空间上来衡量,却显得十分微小。相反的,一个常人认为极细微的东西,逼近了看,却可发现其中含藏着无尽丰富的内容。庄子虽然有意忽略相对事物中的绝对性 (即在特定的关系中,大和小的区分是绝对的;如在狗和蚂蚁的特定关系中,狗为大而蚂蚁为小是绝对的),然而庄子的目的,却不在对现象界作区别,乃在于扩展人的视野,以透破现象界中的时空界线。若能将现象界中时空的界线一一透破,心灵才能从锁闭的境域中超拔出来。
严北溟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看来这不仅是相对主义,而且是诡辩。而庄子说这话的用意,则在于论证不要局限在感官认识上去比较事物表面上的数量差别,而要通过抽象思维去认识一切空间的大小都是相对的,只有无限大无限小,才是绝对的,时间的久暂也一样。这一看法,是包含有合理的因素的。”(〈从道家思想演变看庄子哲学〉,刊在《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1期)
⑧ 巧历:善于计算的人。
⑨ 凡:凡夫,普通人。
⑩ 自无适有:从“无”(没有语言的机心)到“有”(有语言的机心)。
⑪ 无适焉:即无往矣;指不必再往前计算,意谓不如消除语言的机心。
现在在这里说一些话,不知道其他人的言论和我这些话是同一类呢,还是不同一类?无论是同一类还是不同类,尽管发了言都算是一类了,那么和其他的论者便没有什么分别了。
既然如此,还是容我说说: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未曾开始的“开始”,更有一个未曾开始那“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最初的形态有它的“有”,有它的“无”,更有未曾有“无”的“无”,更有未曾有那“未曾有无”的“无”。忽然间发生了“有”“无”,然而不知道这个“有”、“无”果真是“有”果真是“无”。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话,但不知道我果真说了呢,还是没有说?
天下没有比秋毫毛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而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和我并存,而万物和我合为一体。既然合为一体,还需要言论吗?既然已经说了“合为一体”,还能说没有言论吗?万物一体加上我所说的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这样继续往下算,就是最巧善的计算家也不能得出最后的数目,何况普通人呢?从无到有已经生出三个名称了,何况从有到有呢!不必再往前计算了,因任自然就是了。
夫道未始有封 ① ,言未始有常 ② ,为是而有畛 ③ 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④ 。六合 ⑤ 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 ⑥ ,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 ⑦ ,众人辩之以相示 ⑧ 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⑨ 。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 ⑩ ,大廉不嗛 ⑪ ,大勇不忮 ⑫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 ⑬ ,廉清而不信 ⑭ ,勇忮而不成。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 ⑮ 。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⑯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⑰ 。
① 道未始有封:谓道无所不在,而未曾有彼此之分 (陈启天说)。
崔 说:“〈齐物〉七章,此连上章,而班固说在外篇。”(《释文》引)
② 言未始有常:谓言未曾有定说 (陈启天说)。按“常”谓是非标准。
③ 为是而有畛:有两种解释:(一) 犹言因此而有是非之分别 (陈启天说)。“为是”作为此、因此讲。(二) 为了争执一个“是”字而划出界线。“为是”作为“是”讲。依上文句义,以后说为优。
释德清说:“只因执了一个‘是’字,故有是非分别之辩。”
蒋锡昌说:“儒墨之间,只缘为了争一个‘是’字,故有彼此人我之界,以致辩论不休也。”
④ 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这是指儒墨等派所执持争论的八种。“伦”,犹纪。“义”,仪,法度礼数。“伦义”指纲纪法度。
成玄英《疏》:“‘德’者,功用之名也。略而陈之,有此八种。”
林希逸说:“此段又自‘是’字上生起,有封即有彼也。至道至言本无彼此,因人心之私,有个‘是’字,故生出许多疆界。八德之名,只是物我对立之意,却鼓舞其文,做出四句。”
罗勉道说:“‘伦’,次序也。‘义’,合宜也。既次序之而又逐事要合宜。‘分’,别也。‘辩’又详矣。‘竞’,主心言,‘争’,主力言,《左氏传》曰:‘不必心竞而力争。’”(《南华真经循本》)
蒋锡昌说:“‘左’指卑或下言,‘右’指尊或上言;‘伦’对疏戚言,‘义’对贵贱言;此谓儒家所述人类关系,有此四种大别也。……‘分’者谓分析万物,‘辩’者谓辩其所是,‘竞’者谓竞说不休,‘争’者谓争得胜利,此谓墨家 (包括其他各派辩士)之术,有此四种大别也。此谓儒墨之‘畛’,合而计之,有此八种也。”
⑤ 六合:指天地四方。
⑥ 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古史上有关先王治世的记载。
王先谦说:“春秋经世,谓有年时以经纬世事,非孔子所作《春秋》也。”
蒋锡昌说:“‘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即‘春秋先王经世之志’;与上文‘大木百围之窍穴’即‘百围大木之窍穴’词例相仿,皆《庄子》倒句法也。此谓一切古史乃先王陈迹已行于世之记载。”
⑦ 怀之:指在心中默默体会一切事理。
郭象《注》:“以不辩为怀。”
王先谦说:“存之于心。”
⑧ 相示:互相夸耀。“示”,犹今言“显摆”。
⑨ 辩也者,有不见也:谓凡争辩者,只见自己之是,而不见自己之非 (陈启天说)。
⑩ 大仁不仁:大仁是没有偏爱的。和《老子》五章“天地不仁”及《庚桑楚》“至仁无亲”同义。
林希逸说:“无仁之迹而后为大仁。”
⑪ 大廉不嗛 (qiǎn) :大廉是不逊让的。
马其昶说:“嗛,与隒同,《说文》:‘隒,崖也。’谓廉者不自显崖岸。”
李勉说:“案嗛应作 , 字从口,谓口自言廉也,谓大廉不 ,谓大廉者口不自言其廉以邀誉也,犹如采字作採以示用手采也。然此皆汉后所改易之字,原字应作廉作采,原句应作‘大廉不廉’,与上句‘大仁不仁’句法同,下‘廉’字动词,谓大廉者不自言其廉也。魏晋注者加口旁作 ,又误作嗛。”
⑫ 大勇不忮 (zhì ):大勇是不伤害的。忮,害 (《释文》)。
⑬ 仁常而不周:“常”,指固定在一方。“周”原作“成”,据江南古藏本改。这句话是说“仁”守滞一处便不能周遍。
奚侗说:“《庄子阙误》云:‘江南古藏本作‘周’。’是也。郭《注》:‘物无常爱,而常必不周。’是郭本亦作‘周’不作‘成’,‘成’字涉下‘勇忮而不成’而误。”
⑭ 廉清而不信:廉洁过分而不真实。
释德清说:“矫矫以自清立名,则无实德矣。”
⑮ 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原作“五者圆而几向方”,根据奚侗之说,依《淮南子》改正。
奚侗说:“《淮南子·诠言训》载此文作‘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高《注》:‘方,道也,庶几向于道也。’《尔雅·释诂》:‘弃,忘也。’意谓能无忘此五者,其庶几乎向于道矣。疑古本《庄子》‘無’作‘无’,‘弃’字破烂不可辨,钞者乃作□以识之。后人不察,误‘无’为‘元’,又与□相合为‘园’。解者遂以为‘圆’之俗字,而误‘方’为‘圆’之对文,而书旨大晦。是当据《淮南子》订正之。”
⑯ 天府:自然的府库。这是形容心灵涵摄量的广大。
⑰ 葆光:潜藏的光明。
林希逸说:“葆,藏也。藏其光而不露,故曰葆光。”
劳思光说:“万说纷纭,皆由有‘言’而起,‘言’又不能接触真相,在其本身限制下,徒增烦扰。道家之理想,则为息言说以养虚灵之自觉,即所谓‘葆光’是也。”
道原本是没有分界的,语言原本是没有定说的,为了争一个“是”字而划出许多的界线,如有左,有右,有伦常,有法度,有分别,有辩论,有竞言,有争持,这是界线的八种表现。天地以外的事,圣人是置而不论的;天地以内的事,圣人只论说而不评议。春秋史实乃是先王治世的记载,圣人只议评而不争辩。天下事理有分别,就有不分别;有辩论,就有不辩论。这是怎么讲呢?圣人默默体会一切事理,众人则纷纷争辩而竞相夸耀。所以说:凡是争辩,就有见不到的地方。
大道是不可称名的,大辩是不可言说的,大仁是无所偏爱的,大廉是不逊让的,大勇是不伤害的。“道”浅显易知就不是真道,言语争辩就有所不及,仁常拘守一处就不能周遍,正直过分就不真实,意含伤人的勇敢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勇敢。这五者不要疏忽,那就差不多近于道了。
一个人能止于所不知的境域,就是极点了。谁能知道不用语言的辩论,不用称说的大道呢?若有能知道,就够得上称为天然的府库,这里无论注入多少都不会满溢,无论倾出多少也不会枯竭,不知道源流来自何处,这就叫做潜藏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