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知闲闲,小知閒閒 ① ;大言炎炎 ② ,小言詹詹 ③ 。其寐也魂交 ④ ,其觉也形开 ⑤ ,与接为搆 ⑥ ,日以心鬭。缦者,窖者,密者 ⑦ 。小恐惴惴 ⑧ ,大恐缦缦 ⑨ 。其发若机栝 ⑩ ,其司是非之谓也 ⑪ ;其留如诅盟 ⑫ ,其守胜之谓也;其杀 ⑬ 若秋冬,以言其日消 ⑭ 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 ⑮ ;其厌也如缄 ⑯ ,以言其老洫 ⑰ 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 ⑱ 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 ⑲ ,姚佚启态 ⑳ ;乐出虚,蒸成菌 ㉑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 ㉒ ,其所由以生乎!
①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闲闲”,广博之貌(《释文》引简文帝说)。“閒閒”,细别的样子。
冯友兰说:“‘大知闲闲,小知閒閒’以下是另外一段。这一段所谈的跟上一段所谈的,有分别而又有联系。上面讲大风一段,是用形象化的语言描写自然界中事物的千变万化;这一段是用形象化的语言写心理现象的千变万化。上一段讲的是客观世界;这一段讲的是主观世界。”(见〈三论庄子〉,收入《庄子·讨论集》中)
明陈深说:“此下模写人心许多变态,与上风木形声同一意旨。”(《庄子品节》)
宣颖说:“此节是与地籁节相配文字。‘大知’‘小知’以下,点次物态三十余种,与众窍怒呺一段配读之。”按:前段地籁“万窍怒呺”,虽映射本段“大知”、“小知”百家争鸣,所不同的是,万窍为空虚,所以风止则归寂静,而百家有“成心”,所以争论不休。
明释德清说:“此一节形容举世古今之人,未明大道,未得无心。故矜其小知以为是,故其言若仁义、若是非,凡所出言皆机心所发,人人执之,至死而不悟。言其人之形器,虽似众窍之不一,其音声亦众响之不同,但彼地籁无心,而人言有心,故后文云:‘言非吹也’;因此各封己见,故有是非。”案:憨山说“地籁无心,而人言有心”,点出了前后两段文字异义的关键所在。所谓“人言有心”,“有心”即后文所说的有“成心”;“成心”即成见,乃是引起物论的根源。
② 炎炎:气焰盛人。
成玄英《疏》:“炎炎,猛烈也。”
③ 詹詹:言辩不休。
朱桂曜说:“案《说文》八部:‘詹,多言也。’”
④ 魂交:精神交错。
⑤ 形开:指形体不宁。
蒋锡昌说:“‘形开’盖意识常在过度紧张之谊。”
⑥ 与接为构:与外界接触,发生交构。
释德清说:“接,谓心与境接。心境内外交构发生,种种好恶取舍,不能暂止,则境与心,交相斗构。”
⑦ 缦者,窖者,密者:“缦”,借为“慢”,引申为迟缓之义。“窖”,指设下圈套。“密”,即谨密。
林希逸说:“‘缦’者,有一种人,做事缦怛怛地。又有一种人,出着言语,便有机阱,故曰‘窖’。又有一种人,思前算后,不漏落一线路,故曰‘密’。此皆言世之应物用心者,然皆不得自在,皆有忧苦畏惧之心,所谓小人长戚戚是也。”
释德清说:“此下形容心境交构之心机也。‘缦’,谓软缓,乃柔奸之人也。‘窖’,谓如掘地为阱以限人,乃阴险之人也。‘密’,谓心机绵密,不易露也。”
李勉说:“案‘缦者,窖者,密者’,皆喻致辩者所生三种不安之情态。‘缦’与‘茫’一音之转,可通借,谓茫然昏乱也。‘窖’,‘郁’,谓郁于心也。《说文》及《月令》皆可伸解其义。‘密’,‘默’也,与‘默’字一音之转,可通借,谓闷于心也。有此三态,故大恐缦缦,小恐惴惴。”姑备一说。
⑧ 惴惴(zhuì):忧惧的样子。
⑨ 缦缦:迷漫失神,惊魂失魄的神情。
⑩ 其发若机栝:形容辩者骤然发言,速度之快有如飞箭一般。“栝”,箭尾扣弦的部位。
成玄英《疏》:“机,弩牙也。栝,箭栝也。言发心逐境,速如箭栝。”
⑪ 其司是非之谓也:“司”,同“伺”。
明周拱辰说:“前写种种风声,皆是非错出影子;此节画出是非种种变态,恰与风声相似。‘司是非之谓’,指出是非源头,人只为是非源头不清,所以愈起愈乱,愈禁愈多,而莫之止也。大知、小知,大言、小言,总是非国中人。”(《南华真经影史》)
⑫ 其留如诅盟:形容心藏主见不肯吐露,好像咒过誓一样。
林云铭说:“执拘不移。”
王敔《注》:“坚持己见。”
⑬ 杀(shài):犹“衰”,喻凋萎。
⑭ 日消:指天真日丧。
⑮ 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沉溺于所为,无法恢复真性。
清吴汝纶说:“案王伯申:‘之,犹于也。’此‘溺之’当训‘溺于’。”(《庄子点勘》)
⑯ 其厌也如缄:“厌”,塞,闭藏。“缄”,滕箧。形容心灵闭塞,如受缄滕束缚。
林云铭说:“既以心斗,则在内之闭藏,若受缄滕束缚。”
⑰ 老洫:“洫”,枯竭。谓老朽枯竭(黄 铁《注译》)。
林希逸说:“至老而不可救拔,故曰:‘老洫’。‘洫’者,谓其如坠于沟壑也。”
胡文英说:“‘老洫’,犹旧洫,虽有水而不能流动也。”
杨树达说:“‘老洫’,义颇难明。‘洫’,疑当读为‘或’,《说文》十二篇上门部:‘阈’或作‘ ’,是‘或’、‘洫’字通之证。古‘或’、‘惑’字同,‘老洫’即‘老惑’,犹言‘老 ’也。”姑备一说。
⑱ 莫使复阳:不能再恢复生气。
成玄英《疏》:“‘莫’,无也。‘阳’,生也。耽滞之心,邻乎死地,欲使及于生道,无由得之。”
⑲虑叹变 (zhí):忧虑、感叹、反复、惧怕。形容辩者们的情绪反应。
褚伯秀说:“‘ ’则畏惧而不敢动。”
宣颖说:“‘虑’,多思。‘叹’,多悲。‘变’,反复。‘ ’,怖也。”
⑳ 姚佚(yì)启态:浮躁,放纵,张狂,作态。形容辩者们的行为状态。
成玄英《疏》:“‘姚’则轻浮躁动,‘佚’则奢华纵放。”
林希逸说:“‘启’,开放不收敛之貌。‘态’,做模打样也。”
㉑ 乐出虚,蒸成菌:乐声从虚器中发出来,菌类由地气的蒸发产生。
陆长庚说:“如乐之出虚,乍作乍止。如蒸之成菌,倏生倏死。”(《南华副墨》)
王敔说:“无定,无根。”
方潜说:“乐出虚,幻声也。蒸成菌,幻形也。”(《南华经解》)
刘武说:“盖此两句,系插喻。言以上所举心斗各种之情态,如乐之于虚而无形,如气之蒸成菌而无根。”(《庄子内篇注》)
㉒ 此:指上述种种反复无常的情态。
大知广博,小知精细;大言气焰盛人,小言则论辩不休。他们睡觉的时候精神交错,醒来的时候形体不宁,和外界接触纠缠不清,整天钩心斗角。有的出语迟缓,有的发言设下圈套,有的用辞机谨严密。小的恐惧垂头丧气,大的恐惧惊魂失魄。他们发言好像放出利箭一般,专心窥伺别人的是非来攻击;他们不发言的时候就好像咒过誓一样,只是默默不语等待致胜的机会;他们衰败如同秋冬景物凋零,这是说他们一天天地在消毁;他们沉溺在所作所为当中,无法使他们恢复生意;他们心灵闭塞如受绳索束缚,这是说愈老愈差劲;走向死亡道路的心灵,再也没有办法使他们恢复活泼的生气了。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时而忧虑,时而嗟叹,时而反复,时而怖惧,时而浮躁,时而放纵,时而张狂,时而作态;好像音乐从中空之器中发出来,又像菌类由地气的蒸发而成一样。这种种情态日夜在心中交侵不已,但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旦暮之间,岂能找出这些情态变化所以产生的根由呢!
非彼无我 ① ,非我无所取 ② 。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 ③ ,而特不得其眹 ④ ;可行已信 ⑤ ;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⑥ 。
百骸、九窍、六藏 ⑦ ,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 ⑧ 之乎?其有私 ⑨ 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 ⑩ 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⑪ 。与物相刃相靡 ⑫ ,其行进如驰 ⑬ ,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 ⑭ 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 ⑮ 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① 非彼无我:“彼”,即上之“此”(宜颖《注》);指上述各种情态。众解多从郭《注》(彼,自然也。)误。
英译本也多误解,Herbert A. Giles 英译:“these emotions”(Chuang Tuz, p.14)及陈荣捷英译:“these feelings mentioned above”(A Source Book of Chinese Philosophy, p.181) 为确。
② 非我无所取:“取”,资(蒋锡昌说);禀受,体现。
③ 真宰:即真心 (身的主宰);亦即真我。各家解“真宰”为“造物”、“自然”或“道”,误。上文“非彼无我”,由种种情态形成的“我”,乃是假我;后文“终身役役”即是假我的活动,“吾丧我”的“丧我”即是去除假我,而求真心、真我(“吾”)的存在。
④ 眹 (zhèn):通“朕”,迹兆,端倪。
⑤ 可行已信:可通过实践来验证。“已”,通“以”。
⑥ 有情而无形:“情”,实。谓有真实存在而不见其形。
⑦ 六藏:“藏”,通“脏”。心、肝、脾、肺、肾,称为五脏。肾有两脏,所以又合称六脏。
李桢说:“《释文》云:‘此云六脏,未见所出。’成《疏》遂穿凿以六为六腑。按《难经》三十九难:‘五藏亦有六藏者,谓肾有两藏也。其左为肾,右为命门。命门者,谓精神之所舍也。其气与肾通,故言藏有六也。’”
⑧ 说:通“悦”。
⑨ 私:偏爱。
⑩ 真君:即真心、真我。和“真宰”同义。《管子·心术篇上》说:“心之在体,君之位也”可证。
冯友兰说:“‘真宰’或‘真君’,是就人的主观世界说的。在先秦哲学里,还没有称宗教所说的自然界的主宰,为‘君’或‘宰’的,认为有这样主宰的人称之为‘天’或‘帝’。‘心’是人的身体的宰和君,这倒是常说的。荀子就说,人的心是‘天君’(〈天论篇〉)。不过下文说:‘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见〈齐物论〉也不是认为心可以永恒存在。”
方东美先生说:“还有一种我,叫真实的自我,庄子名之曰:‘真君。’所谓的真君,拿近代的哲学名词来说,可以叫做心灵的普遍位格 (universal persons of mind), 或者是像德国黑格尔 (Hegel) 所谓‘普遍的心灵’ (universal mind) 或者是叫做绝对心灵 (absolute mind) 。这一种精神状态在宇宙里面,不是仅仅陷于主观,而是通乎主体之际的 (intersubjective) 。这种精神状态是人人可得而体验的,当人们体验或论及此种普遍精神时,一切宇宙万象、宇宙万物都是在此普遍精神里面。也就是说透过普遍精神将宇宙万象、万物显现出来。此种真实的自我便是一种通乎主体之际的心灵 (intersubjective mind) 。假使人人都可以分享这个共有的精神,一切偏私、一切骄奋、一切主观,便可一一化除掉。庄子所谓的‘真君’也相当于柏拉图 (Plato) 在物质世界里面,或在精神世界里面的一个‘精神的灵光’ (exhilarating light),逐步贯彻了一切宇宙的层级,揭露了宇宙一切的秘密,同时也把黑暗都驱遣掉,而照耀出来成为普遍的真理。”
⑪ 不亡以待尽:成《疏》:“不中途亡失”,言一旦禀承天地之气成形,便要不失其真性以尽天年。下文“不知其所归”,即亡失其真性之谓。
刘师培说:“〈田子方〉篇作‘不化’。窃以‘亡’即‘化’讹。‘不化’犹云弗变。下云:‘其形化’,即蒙此言。郭《注》以‘中易其性’为诠,‘易’,‘化’义,符是郭本亦弗作‘亡’也。盖‘匕’、‘亡’形近,‘匕’认为‘亡’。俗本竞以‘忘’易之。”(《庄子斠补》)案:严灵峰《庄子章句新编》及日本金谷治《庄子》本均依刘说据《田子方篇》改“不亡”为“不化”。
⑫ 相靡:“靡”,借作“䃺”。《说文》:“䃺,石硙也。”今省作“磨”(奚侗说)。此句应上“心斗”(刘武说)。
⑬ 其行进如驰:“进”原作“尽”。古书“进”、“尽”通用,依严灵峰之说改。
严灵峰先生说:“马叙伦曰:‘‘尽’字涉上文而羡。’按:‘尽’字无义。《列子·天瑞篇》:‘终进乎不知也。’张湛《注》:‘‘进’当为‘尽’,此书‘尽’字例多作‘进’也。’又:‘进乎本不久’,注‘无有故不尽’。《黄帝篇》‘内外进矣’,注:‘故曰:内外尽矣。’《列子》既有‘进’、‘尽’通用之例,则此‘尽’字义当作‘进’。‘其行进如驰’,乃应上文:‘其发若机栝’也。亦即《天下篇》:‘逐万物而不反。’是也,因依《列子》文例改。”
⑭ 苶 (nié)然:疲病困之状(《释文》引简文说)。
⑮ 芒:芒昧 (《释文》);昏昧;迷糊。
马叙伦说:“按‘芒’借为‘懵’。《说文》曰:‘懵,不明也。’《周礼·遂人》注曰:‘氓犹懵懵,无知貌。’可为例证。”
陈深说:“‘芒’,昏惑也。此段言人迷失‘真君’,至死而不知所归者,令人惕然有深省处。”
没有它 (种种情态) 就没有我,没有我那它就无从呈现。我和它是近似的,但不知道是由什么东西指使的。仿佛有‘真宰’,然而又寻不着它的端倪;可通过实践来验证;虽然不见它的形体,它本是真实存在而不具形象的。
百骸、九窍、六脏,都很完备地存在我的身上,我和哪一个部分最亲近呢?你都一样地喜欢它们吗?还是有所偏爱呢?如果同等看待,那么都把它们当成臣妾吗?难道仆从就谁也不能支配谁吗?难道它们是轮流做主仆吗?或者有‘真君’存在其间呢?无论求得真君的真实情况与否,对它本身的真实存在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人一旦禀受成形体,便要不失其真性以尽天年,和外物接触便互相摩擦,驰骋追逐于其中,而不能止步,这不是很可悲的吗!终生劳劳碌碌而不见得有什么成就,疲惫困苦不知道究竟为的是什么,这不是很可哀的吗!这样的人生虽然不死,但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形体逐渐枯竭衰老,人的精神又困缚于其中随之消毁,这可不是莫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是这样的昏昧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地昏昧,而别人也有不昏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