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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诗经》是周代典礼仪式中乐用歌诗的结集,在经过春秋以下赋《诗》、引《诗》、说《诗》等活动的广泛流传和阐说之后,逐渐经典化,成为先秦时期重要的经典文献。传至汉代,虽然经过秦火之厄,但“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诗经》的流传和阐释依然不辍,而且出现了传授各不相同的四家《诗》学,分别是:《鲁诗》,鲁人申培公所传;《齐诗》,齐人辕固生所传;《韩诗》,燕人韩婴所传;《毛诗》,鲁人毛亨、毛苌所传。其中前三家属于今文《诗》学,在西汉时即立为博士官学,各以家法教授,代有传承,而古文《毛诗》则未得立为官学(仅在汉平帝时期王莽当政时曾短暂立于学官)。但至东汉以下,《毛诗》渐兴,谢曼卿、卫宏、郑众、贾逵、马融、郑玄等并为其作传注,遂使《毛诗》独盛,而三家《诗》浸微。据《隋书·经籍志》:“《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至唐以下,《韩诗章句》《韩诗翼要》《韩诗内传》等《韩诗》著作又俱亡佚,仅《韩诗外传》一书传世,成为汉代《韩诗》学硕果仅存的文献。

据《汉书·儒林传》,韩婴为燕人,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太傅,武帝时曾与董仲舒辩论,“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韩婴精于《易》《诗》之学,独成一家之言。从《韩诗外传》援引贾谊《新书》,及屡引《老子》等道家学说来看,其成书当在汉文帝之后,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前,很大可能是在汉景帝期间。《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山川颂》等篇中即有本于《韩诗外传》的内容,可见汉武帝时《外传》之说即已流传开来。

至于《韩诗外传》的体例,《汉书·儒林传》言:“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汉书·艺文志》亦言:“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可知,与训诂经文字词、揭明篇章大旨、论说诗之本事等有所不同,“传”这种撰述方式,旨在采取杂说,推衍诗义。王世贞《读〈韩诗外传〉》言:“《韩诗外传》杂记夫子之绪言与诸春秋战国之说,大抵引《诗》以证事,而非引事以明《诗》。”可谓至言。《外传》在记叙故事之后,常于章末引《诗》辞,并以“此之谓也”“(某人)之谓也”总结、照应前文。显然,这种“传”的撰述方式,与其说是解《诗》,不如说是用《诗》,《诗》辞只是所述古事古语在“经典”中的一个佐证,而不是论说的主体,是故,出现《诗》辞的上、下句杂引自两首诗的情况(参卷五题解),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虽然如此,也并不能简单认为其书浮泛不切,牵强游骋,如钱惟善《韩诗外传序》云:“《外传》虽非解经之详,断章取义,要有合于孔门商、赐言《诗》之旨。”陈澧《东塾读书记·论〈韩诗外传〉》也认为:“《礼记·坊记》《表记》《缁衣》《大学》引《诗》者尤多似《外传》,盖孔门学《诗》者,皆不拘守于所谓本义。”可见《外传》采杂说以推衍诗义的撰述方式,是春秋战国以来赋《诗》及引《诗》、说《诗》惯例的延续,且汉代《诗》学著述中,不唯《韩诗》有传,《齐诗》及《毛诗》也有此体,因此,以驳杂不纯、不合经义来訾论《外传》,反倒是对先秦两汉时期《诗》之为“经”的地位、《诗》的阐释与传授传统不甚了解了。

而且,在“引《诗》以证事”的惯常体例中,《外传》也自有《韩诗》师法、家法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全书凡308章,其中284章皆有引《诗》辞,分布于《诗经》122首诗中,各章所引《诗》辞有不少与《毛诗》不同的异文,与之相应,也呈现出与《毛诗》不同的诗旨。这些内容正体现出《韩诗》经文文本与经义传授的自家本色。二、今本《外传》虽非汉代原书,但其引《诗》的次第仍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即各章引《诗》次第与诸诗在《诗》中的篇次大体吻合。可见,虽然《外传》各章所叙的人物、道理相对独立,不成系统,但韩婴在纂辑时,同一诗辞或引自同一诗的诸章前后相属,这说明《外传》一书仍是以《诗》为纲,组织全书,条贯各章。从这个角度来看,《外传》仍可视作附翼《诗》的著作,《韩诗》的篇次等文本情况仍可借由《外传》推知一二。三、部分章节似是就《诗》之某句而引发,或敷衍故事,或论说礼制,或讲说道理,都是围绕《诗》句而展开。如卷六第二十二章章首以“《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发起,后紧接以“君子为民父母,何如”的设问,以此引出后文关于何为“民之父母”的解答;卷五第三十章章首以“如岁之旱,草不溃茂”二句发端,章末引《召旻》“如彼岁旱,草不溃茂”来照应。从中可见,这两章的论说和行文都是就《大雅·泂酌》《召旻》中的诗句而生发。另如卷八第八章论凤凰之德、第十三章论策命九赐之礼,也有可能是就《大雅·卷阿》《江汉》相应诗句敷说开去而成。四、《外传》也不全是断章取义、引《诗》证事论理,也有涉及《韩诗》经义、诗篇背景与本旨的内容。如卷一第二章、第二十八章论《召南·行露》《甘棠》的历史本事;卷八第三章论《大雅·崧高》《烝民》的历史本事;卷二第三章论《鄘风·载驰》编入《诗经》之缘由;卷五第一章论《关雎》为《风》之始,其中包含的《韩诗》“四始”之说;又有《外传》之佚文论《郑风·溱洧》的创作情境,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两水上招魂续魄,祓除不祥,故诗人愿与所说者俱往观也。”(《太平御览》卷八八六引)诸如此类都说明,其书虽为“外传”之体,但“韩诗”家说是它的第一属性,这是十分显著和确定的。也正因此,陈乔枞《韩诗遗说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才会全采《外传》之文,析于各诗章句之下,借以考存《韩诗》遗说。

在充分认识《韩诗外传》的体例及与经义的关系之后,我们再来了解其杂引古事古语的一些情况。首先,十分明显的是,《外传》所记述的古事古语不少都互见于《荀子》《吕氏春秋》《尚书》《易经》《左传》《晏子春秋》《论语》《孟子》《韩非子》《老子》《庄子》《尚书大传》《礼记》《孔子家语》等文献,包括与韩婴时代相近的贾谊《新书》,以及今文家口诵讲授的著作如《尚书大传》《公羊传》《穀梁传》等,都在《外传》的引述之列。以《公羊传》为例,自公羊高五世相授,至汉景帝时,公羊寿才与弟子胡毋生著于竹帛,其成书时代与《外传》同时甚或稍晚。这都说明先秦两汉时期文献的流传可能是多源而平行的,并不一定存在单一、明确的承袭关系,因此互文间或是详略有别,或是时世、名氏不同,或是褒贬评价不同,或是援引《诗》辞不同,就都不足为奇了。一些传闻异辞,甚至不排除韩婴有意地取舍和改造,以符合其经义思想,如卷四第二十二章并见《荀子·非十二子》,而《外传》则删去了对子思、孟轲的批驳。所以,这些互文,一方面可资以校勘古籍、考辨古史,但另一方面也应该审慎地处理文本间的异同源流问题。同样,《外传》不少章节,也见于《史记》《淮南子》《说苑》《新序》《列女传》《论衡》《高士传》《渚宫旧事》等晚于韩婴的文献中,对此,我们也需谨慎考辨。

总之,这些文本现象反映了早期文本纂述与流传过程的复杂形态,而《外传》成书于汉初,此时正是先秦文本多源流传与杂出的时代,也是从战国诸子遗绪到汉代儒学、经学新传统逐渐形成的转捩时期,因此,《外传》一书对古事古语的纂辑、对经义的比附和阐释,都具有一定代表性,对其后相关文献的生成和流传具有重要的指示和影响作用。

回到《外传》本身,书中叙述了两百多个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故事,他们远起上古,近迄蒯通、曹参等与韩婴同时而略早的当代,他们当中既有贤明仁爱的君主、贤能有谋的大臣、竭诚敢谏的直臣、独善其身的隐士、安贫乐道的穷士、奉养双亲的孝子、忠勇死节的义士、贞明识礼的贤女,也有昏庸、奢靡、奸佞、谄谀、愚昧的不肖之徒,对此韩婴都鲜明地表达了自己抑恶扬善的态度,常以“君子闻之曰”或引“《诗》曰”及“此之谓也”来臧否人物,揭明主旨。这些人物故事,有些虽然与历史人物真实的行迹、时代、交游、形象等不尽相符,但形象饱满,叙事生动,文笔新奇,有些还具有寓言、小说家的笔法。如“螳臂当车”(卷八第三十三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卷十第二十一章),都成了耳熟能详的成语典故。至如“孔子、子贡于阿谷试处子”(卷一第三章)、“孔子见狸迹鼠而鼓瑟,曾子闻而识其有贪狼之心”(卷七第二十六章)等,前人多讥其不合圣人形象,违背经旨,甚至将其剔除出《外传》,则未免固陋,既不了解战国以来孔门故事不断衍生、流变的方式,也不了解《外传》一书的体例。而且,这些篇章的存在,反而使得《外传》一书在附翼《诗经》之外,有了独特的文学价值,如晁公武认为《外传》“文辞清婉,有先秦风”(《郡斋读书志》),王世贞认为其书“明健可诵”(《读〈韩诗外传〉》),卢文弨也认为“其得流传至今者,岂非以文辞赡逸,为人所爱玩哉”(《校〈韩诗外传〉序》)。

除了叙事故事,《外传》中还有不少论理的文字,涉及治国理政、道德修养、典章制度、礼乐教化、天地自然、民生风俗乃至医药养生等方面的主题,综合反映了先秦至汉初人们对社会人生的思考。这些论理文字,不论是否有所本,均能从中看出韩婴的一些思想倾向。受到汉初思想大环境的影响,书中屡引《老子》之言(见卷三第二十一章、第三十八章、卷七第十章、卷九第十六章等),其他一些言论如“故惟其无为,能长生久视,而无累于物矣”(卷一第二十三章),“福生于无为,而患生于多欲”(卷五第二十七章),多主张“无为”“寡欲”“清静”“逍遥”“任自然”,这在汉初思想环境下不足为怪。但总体上,韩婴仍以儒家思想为底色,书中讨论的政治思想和个人道德修养,如关于君王应该如何修身、明德、为政、治国、御民等,多符合儒家之道。书中还记载了很多孔子及孔门弟子的嘉言懿行,是研究孔门师生形象、德行及论学情形的重要资料。书中多处引用《论语》《孟子》,尤其是《荀子》,引用达五十余条。因此,汪中等学者认为韩婴属于荀学一脉。但实际上《外传》在引述《荀子》文本时,并非完全承袭,上文所举卷四第二十二章对《非十二子》的删节即是一例。再如卷五第五章袭自《荀子·儒效》,但将《儒效》中的三处“法后王”改作“法先王”,将“敦《诗》《书》”者为俗儒改作“杀《诗》《书》”者为俗儒。另外在人性论上,荀子主张性恶,而《外传》卷六第十六章则曰“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云云,臧琳《经义杂记·韩子知命说》认为“即孟子性善之说”,“孟子之后,程朱以前,知性善者,韩君一人而已”。再如,卷五第十七章更是明言性善,其文曰:“茧之性为丝,弗得女工燔以沸汤,抽其统理,则不成为丝。卵之性为雏,不得良鸡覆伏孚育,积日累久,则不成为雏。夫人性善,非得明王圣主扶携,内之以道,则不成为君子。”认为天所赋命的人的才性之中,有美善的潜质,顺因之,扶携之,“内之以道”,则可以成为君子。因此,韩婴强调“学习”的重要性,也都是基于性善的认识,屡言“材虽美,不学不高”(卷三第十五章)、“学问之道无他焉,求其放心而已”(卷四第二十七章)、“美材也,而不闻君子之道,隐小物以害大物者,灾必及其身矣”(卷六第九章),顺善之心,率性修道,教而为善,这都与荀子“化性起伪”的主张有所不同。总之,《外传》引述《荀子》甚多固不可否认,但并不能简单以引述的多少来判断其思想渊源,况且《外传》杂引史传百家,其个人的思想常常隐而不显,反而是从一些互文的异同取舍中能见出他的趣尚,其对荀学的依违态度正是由此透露出的。

以上介绍了《韩诗外传》一书的体例、与《韩诗》经说的关系、与其他文献的互见、叙事论理的内容与趣向等问题,让我们对《韩诗外传》在保存《韩诗》家说、反映早期文本的纂辑与流传、校勘古书、考辨古史等方面的文献价值有了更全面深刻的认识。下面我们再简单介绍一下《韩诗外传》的流传与历代注说情况。

据《汉书·艺文志》载录,《韩诗外传》原为六卷,而《隋书·经籍志》及唐宋以下诸史志及诸家书目著录,均为十卷。可知,当时的《外传》已不是汉代时的原貌了。或以为并《韩诗内传》四卷为一书(沈家本《〈世说新语〉注所引书目》、杨树达《韩诗内传未亡说》),但从《群书治要》等类书引述来看,《内传》《外传》固各自为书,并未混一。今所知《外传》最早的版刻,为北宋庆历中李用章刻本,其末题云:“蒙文相公改正三千余字。”(见洪迈《容斋续笔·韩婴诗》)文相公即文彦博,其所校订,不可谓少,但宋本今已亡佚,无缘得知其详。今存最早的刻本,为元至正十五年(1355)海岱刘贞刻于嘉兴路儒学,此本明代以后递有修补。明代时另有多种《外传》版本,据屈守元先生《韩诗外传笺疏·凡例》,明本大致有两个版本系统,一是沈辨之野竹斋本,一是薛来芙蓉泉书屋本,诸本互有异同,舛误之处不在少数。故至清代以下,学者对《外传》做了深入校订,其较著者,有赵怀玉《韩诗外传校正》、周廷寀《韩诗外传校注》,二书先后一年间刊布,互不相谋,周氏多据《荀子》《吕氏春秋》《说苑》《新序》等书,校其异同,间用己意疏释,而赵氏则并据《文选》注、《初学记》《太平御览》等所引《外传》参校,补阙正讹,二书后由吴棠于光绪乙亥合刊通行。又有陈士珂《韩诗外传疏证》,备录三十余种互见之书于《外传》各章之下,读者两相参读,异同晓然,文义自见。又有许瀚《韩诗外传校议》、俞樾《曲园杂纂·读韩诗外传》、孙诒让《札迻》各有札记十数条,对《外传》故训及文本脱讹、窜乱等多有发明。而陈乔枞《韩诗遗说考》、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则以《诗经》为纲,条析《外传》引《诗》诸文于相关篇章之下,以考论《韩诗》遗说及与鲁、齐、毛诗之异同。民国以来,又有赵善诒《韩诗外传补正》、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综合前人诸说,旁参博引,校释《外传》,渐臻完善。至于译注本,则有赖炎元《韩诗外传今注今译》、魏达纯《韩诗外传译注》及数种选译本,各书互有优劣,不一一备举。

综上,本书在注释时,综合参考前人对《外传》校订和研究成果,在参比诸书异文、阐说《韩诗》文义方面尤加注意,务以《韩诗》说解《外传》,或者也可以说,是据《外传》以考知《韩诗》说。以此为原则,本书并有如下几条凡例:

一、本书正文以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为本,其书间有排印错误,或校改未当者,则据他本改订。

二、《外传》与他书多有互文,他书之异文有助于校释《外传》,或了解文本流衍者,则于注释中交代异文,以做参照。他书之古注,如《吕氏春秋》《淮南子》高诱注、《荀子》杨倞注等,有助于《外传》文义理解者,亦常以引用。

三、本书于各章引《诗》,注释及译文谨遵《韩诗》家说及各章上下文义,尤其是尽可能引用陆德明《经典释文》《文选》李善注、《后汉书》李贤注等文献所保存的薛君《韩诗章句》等《韩诗》故训,毛传、郑笺、孔疏等《毛诗》家说及宋以下诸家解说,与《韩诗》说相合者,间亦采以为说。

四、《外传》各章引《诗》与《毛诗》多有异文,旧刻本多改从《毛诗》,今悉遵《韩诗》之旧,于注释中一一标明与《毛诗》异文,以见《韩诗》经文的面貌。

五、《外传》与其前或其后诸书多有互文,但因文本源流复杂,本书为免考证烦琐,谨慎起见,注释中只注“并见于”,而不言“本于”,读者和研究者可循此自加详察。

六、据唐宋古书古注所引,今本《外传》十卷之外尚有佚文,赵怀玉、周廷寀、陈士珂、陈乔枞、赵善诒、屈守元等均有辑佚,尤以屈守元《笺疏》考辨翔实。今参考诸家所辑,去其误收,并录存疑者,附于书后,供读者参考。

七、书后又附有“《韩诗外传》引《诗》索引”,以《外传》所引《诗》之诗题为纲,后标明其在《外传》中的卷数及章数,以俾读者方便查阅与考索《韩诗》遗说。

以上对《韩诗外传》的简要介绍,不免疏略固陋,又书中注释、译文的错误亦在所难免,尚祈读者方家批评指正。本书的出版,多赖中华书局熊瑞敏编辑的促成,相与讨论,匡我良多,在此谨致谢忱!

李辉
2020年孟秋于北京七贤村 FjbZpuWiWoj8oPrObEWmyjGiEu6nc/P4Q6eS5gjQrCZEj+Qg1R+e9ZltQczSZh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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