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何归入形法家?
历代学者对《山海经》一书的性质产生过不同的见解。司马迁曾经对《山海经》作出过评价,他说:
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史记·大宛列传》)
这里所说的《尚书》,是指《禹贡》。虽然司马迁对《山海经》的记载存有疑问,但从中可以知道他是将《山海经》视为地理类著作。不过,司马迁所说的《山海经》,有可能只是就《山经》而言,因为班固在《汉书·李广利传》的赞中说:
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放哉!
班固著《汉书》时往往有抄撮《史记》之处,他的这段话很明显是转录自司马迁,但将《山海经》改成了《山经》。这或许说明,司马迁所谓的《山海经》实际上是指现今的《山经》。此外,王充《论衡·谈天篇》引《史记·大宛列传》也作“《山经》”,并说:“案太史公之言,《山经》《禹纪》,虚妄之言。”这也可证明司马迁所说应为《山经》。
但是西汉末的刘歆 (后改名秀,刘向子) 在整理《山海经》后,对其性质有了不同的看法,他在《上〈山海经〉表》中说:
孝武皇帝时尝有献异鸟者,食之百物,所不肯食。东方朔见之,言其鸟名,又言其所当食,如朔言。问朔何以知之,即《山海经》所出也。孝宣帝时,击磻石于上郡,陷得石室,其中有反缚盗械人。时臣秀父向为谏议大夫,言此贰负之臣也。诏问何以知之,亦以《山海经》对……上大惊。朝士由是多奇《山海经》者,文学大儒皆读学,以为奇可以考祯祥变怪之物,见远国异人之谣俗。
刘歆所说的这两件事当然都纯属附会,但我们却由此可以知道,刘歆认为《山海经》是可以“考祯祥变怪之物”的。因此之故,《山海经》在《汉书·艺文志》中被列入数术略中的形法家 (《汉书·艺文志》是根据刘歆《七略》删削节录而成) 。所谓“形法”,根据《汉书·艺文志》的解释,就是“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凶吉”。简而言之,形法是关于堪舆、骨相等方面的方术。著录于形法家的还有另外五部著作,分别是《国朝》《宫宅地形》《相人》《相宝剑刀》《相六畜》,由此可见,刘歆将《山海经》视为相书。
贰负之臣
(清)吴任臣《山海经广注》。图中呈现出一位双手反缚者的形象,故而刘歆将其与反缚盗械人联系起来。
刘歆将《山海经》归入形法家的做法受到后世的非议,如明代学者焦竑认为:“《汉·艺文志》,《山海经》入形法,非,改地理。” (《国史经籍志·纠缪》) 清代章学诚认为《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有“授人口实处”,他说:
地理则形家之言,专门立说,所谓道也。《汉志》所录《山海经》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以此二类,专门部勒,自有经纬,而尹咸概收术数之篇,则条理不审之咎也。 (《文史通义》附《校雠通义》卷二“补校汉艺文志”)
他自注说:“《山海经》与相人书为类,《汉志》之授人口实处也。”当然,章学诚也为刘歆进行了辩护,认为当时因为没有地理的分类,所以“强著之形法也” (《文史通义》附《校雠通义》卷三“汉志数术”)。
(南宋)黄善夫刻、刘元起刊本《汉书》内页
根据《后汉书·王景列传》记载,汉明帝派王景治河,并特地赐其《山海经》《河渠书》《禹贡图》。可见,东汉时期《山海经》在地理方面的功用是得到认可的。东汉学者王充对《山海经》也有过评价,他说:
案禹之《山经》、淮南之《地形》,以察邹子之书,虚妄之言也。 (《论衡·谈天篇》)
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 (《论衡·别通篇》)
王充似乎将《五藏山经》和《海经》进行了区别,他将《山经》视为地理著作,而将《海经》视为风俗志或异物志。此后,赵晔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说:
(禹) 行到名山大泽,召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金玉所有、鸟兽昆虫之类,及八方之民俗、殊国异域、土地里数,使益疏而记之,故名之曰《山海经》。 (《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
赵晔认为《山海经》所载是“山川脉理”和“八方之民俗”,说明他将《山海经》视为地理志与风俗志的混合体。
(2)中国古代小说的源头?
由于刘歆的分类存有瑕疵,历代著录大多不采用他的观点,而是倾向于将《山海经》视为地理著作。如南朝学者陆澄著《地理书》一百四十九卷,《隋书·经籍志》有著录,指出是“合《山海经》已来一百六十家,以为此书”。唐宋学者也是如此。所以《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都将《山海经》归入史部地理类。南宋藏书家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也是如此。只有元代学者采纳了刘歆的观点,所以《宋史·艺文志》将《山海经》列入子部五行类。
胡应麟以为《山海经》是“古今语怪之祖” (《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 ,清代学者或许因此受到了影响,所以修《四库全书》时,四库馆臣将《山海经》改隶子部小说家。四库馆臣说:
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玄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据,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耳。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四库馆臣将《山海经》归入小说家的论据极为薄弱,仅仅因为其中所载山川地理难以考据,而且大多与如今之山川地理不相吻合。其实先秦的记载欠缺精密性,这是情有可原的。
因为四库馆臣将《山海经》归入小说家的缘故,当代学者受到影响,很多关于中国小说史的专著或论文都会涉及《山海经》,俨然将其视为中国古代小说的源头。其实,这应该是误会了。根据《汉书·艺文志》的定义,所谓“小说”是“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也就是说,“小说”是不可靠、不入流的野史或杂说。因此,古人所谓的“小说”与现代意义上作为文学创作体裁的小说,完全是不同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