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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何以“流观《山海图》”

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少年时就“游好在六经” (《饮酒》其十六) ,归隐田园后,躬耕陇亩,以读书求知为乐,他自述说:“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且种,时还读我书。” (《读〈山海经〉》其一) 陶渊明所读之书就包括了《山海经》,而且他对《山海经》情有独钟,特地创作了一组咏《山海经》的诗,即《读〈山海经〉》十三首。

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中充分展现出了他的人格境界,他在第一首中写道: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诗人一边举杯畅饮,一边捧读《穆天子传》和《山海图》,感受到了神驰于宇宙天地间的快乐。所谓“宇宙”,根据《淮南子·齐俗训》的解释,就是“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也就是说,陶渊明将《山海经》视为汲取历史与地理知识的源泉。

(清)石涛《陶渊明诗意图》局部

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论语·述而》) ;颜渊身处陋巷,哪怕“人不堪其忧”,但是他却能“不改其乐” (《论语·雍也》) 。对于真正的文人而言,并不会在意物质的享受,也就是孔子所说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论语·学而》) ,所以才能达到安贫乐道的境界。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说:“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他在求知问道的过程中,不断受到熏陶,感受前人的烈风与节操,所以其境界也能直追古人。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自述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所谓“不求甚解”,指重义理而轻剖章析句。陶渊明“欣然忘食”,可以与孔子“发愤忘食”的境界相媲美。因此,陶渊明显然也是感受到了求知的乐趣,所以才会由衷感慨“不乐复何如”。

陶渊明在《读〈山海经〉》其五中写道:

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

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

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

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

三青鸟是专门为西王母取食的三只神鸟,根据《大荒西经》记载,一名大鵹 (lí) ,一名小 ,一名青鸟;《海内北经》说:“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根据《大荒西经》的记载,西王母所处的地方,“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还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所谓“弱水”,连鸿毛都浮不起来,难以渡过。因此,这是常人所不能到达之处。陶渊明因为“恨不及周穆,托乘一来游” (《读〈山海经〉》其三) ,所以只能希望通过三青鸟向西王母进言。

青鸟
莫高窟第249窟,西魏

所谓“唯酒与长年”,容易引起误解。陶渊明以嗜酒著称,但他并非酒徒。陶渊明《饮酒》诗自序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所谓“忽焉复醉”,不是酩酊大醉,而是微醺,所以他“既醉之后”,还能吟诗作赋。借酒助兴,乃成名篇。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对陶渊明嗜酒的理解最为精到,他在为《陶渊明集》作序时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也就是说,陶渊明是在借酒来表明心迹。陶渊明曾直白地说:“此中有真意。” (《饮酒》其五) 又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饮酒》其十四) 所以,后人需要品出其中的“真意”与“深味”。

魏晋士人好长生之术,陶渊明所谓“长年”,似乎也是在追求长生不老。其实学者的人生目标是探求真理,所以不会以生死为虑,正如孔子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论语·里仁》) 。孔子重病时,子路准备向鬼神请求祈祷,但孔子却予以制止,表示“丘之祷久矣” (《论语·述而》) 。陶渊明也是如此,同样看轻生死,临终前甚至“药剂弗尝,祷祀非恤”,所以颜延之赞其“视死如归,临凶若吉” (《陶征士诔》) 。陶渊明在诗文中多次流露出希望长生的想法,显然也是另有所指。陶渊明《读〈山海经〉》其八说:

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

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

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

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

所谓“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已经表达了陶渊明对生死的坦然态度。赤泉和员丘都见于《博物志》,郭璞注《山海经·海外南经》“不死民”也沿袭了《博物志》的记载,说:“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所谓“三辰”,指日、月、星。“方与三辰游”与“俯仰终宇宙”之意相同。孔子学而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论语·述而》) ,但人生有涯而知则无涯,所以孔子曾有“逝者如斯夫” (《论语·子罕》) 的感慨。因此,陶渊明所谓“寿考岂渠央”,也是因为他沉浸在求知的乐趣之中,所以感慨年寿有限而无法尽情享受求知的乐趣。

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中也隐喻了他的政治理念,诗中咏叹道: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

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

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

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其九)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

(其十)

诗人此时归隐田园、躬耕自资,但是他早年“猛志逸四海” (《杂诗》其五) 的豪情并未泯灭,对于夸父、精卫、刑天等故事的感慨,也体现出了他内心的豪情壮志。夸父、精卫、刑天都是神话传说中的悲剧人物,但他并不认为他们是失败者,反而认为“功竟在身后”。在帝王制度下,古代学者对于政治的黑暗大多只能无奈感慨,就连孔子也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论语·子罕》) 屈原在《九歌·湘夫人》中期待与帝子 (贤明君王) “偕逝”,但最终只能表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陶渊明所谓“良晨讵可待”,说明陶渊明认为天下大治不必等待圣主明君的出现,而是希望像夸父、精卫、刑天那样,知其不可为而仍要为之,哪怕身首异处也“不复悔”,因为良辰又岂是可以等来的?陶渊明的抗争意识在古代士人阶层中极为少见,值得后人珍视。

精卫
《怪奇鸟兽图卷》,约绘制于日本江户时期,成城大学图书馆藏

此外,陶渊明在他的名作《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世外桃源,其灵感或许就是受到了《山海经》中所记载的乐土 (如“沃之野”与“沃民”) 的启发。 UnGhvqcbC34UWv8gWNK/5zPElOUfgf3Wcwba88lBa2grtetTM62gNLwie3vyDp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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