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以钱塘江为界,分为浙东与浙西。从杭州钱塘江北的樟亭驿出发,渡江到西陵就是浙东了。《水经注·渐江水》曰:“浙江又径固陵城北。昔范蠡筑城于浙江之滨,言可以固守,谓之固陵。今之西陵也。” 有关固陵的记载,最早见《越绝书》卷八:“浙江南路西城者,范蠡敦兵城也。其陵固可守,故谓之固陵。所以然者,以其大船军所置也。” 《宝庆会稽续志》卷三“萧山”:“西兴镇,前志云:西陵城在萧山县西十二里,吴越武肃王以西陵非吉语,遂改曰西兴。今按《越绝书》:‘浙江南路西城者,范蠡敦兵城也。其陵固可守,故谓之固陵。’详此即今之西陵也。《越绝书》所云,图经、前志俱不曾引及,惜哉!” 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六云:“西兴渡,在萧山县西十二里,本名西陵。吴越武肃王以非吉语,改西兴。” 西晋永嘉元年(307),会稽内史贺循于西陵渡口起开凿运河,这就是后代所称的萧绍运河或称西兴运河,西陵就成为沟通浙东浙西的重要津渡 。唐代的西陵、五代的西兴与现在的西兴具体位置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现在杭州的钱江三桥即西兴大桥的南岸。
渔浦是钱塘江与浦阳江、富春江三江汇合之处。渔浦之名,最早见于晋人顾夷的《吴郡记》:“富春东三十里有渔浦。” 有关宋代以后之渔浦,萧然客先生有《两宋萧山渔浦考》 一书,考论精详。唐代以前的渔浦,因其原始材料有限,也需要通过宋代以后的记载与唐代以前的诗文加以印证与推测。《嘉泰会稽志》卷四载:“萧山县……渔浦驿,在县南三十六里。” 同书卷一〇“水·萧山县”:“渔浦,在县西三十里。《十道志》云:‘渔浦,舜渔处也。’梁丘希范《旦发渔浦潭》诗云:‘渔潭雾未开,赤亭风已飏。’谢灵运诗云:‘宵济渔浦潭。’钱起诗云:‘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木色入秋窗。’” 《宝庆会稽续志》卷三“萧山”:“渔浦镇,在县西三十里。梁丘希范、宋谢灵运、唐孟浩然皆称为‘渔浦潭’。对岸则为杭之龙山,故潘阆诗云:‘渔浦风水急,龙山烟火微。’” 然《方舆胜览》卷六“浙江东路”记载:“渔浦,在萧山县西二十里,对岸则为杭之龙山。” 与前之“三十里”有异。《大清一统志》云:“浙江,在萧山县西十里,自富阳县流入,与钱塘县接界,又北接海宁县界,又东北入海。其东西渡口曰西兴、渔浦,为往来之要津。” 渔浦,自古以来文人汇聚,客商云集,具有深厚的历史积淀,形成了特定的区域。此地物产富饶,风景优美,“渔浦夕照”曾为“萧山八景”之一。但渔浦的地点,不像西陵那样稳定,而是从唐代以前一直到当代,都在沧桑变化。这是由于渔浦处于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三江交汇,地理变化无常,特别是浦阳江改道造成的自然环境变迁。
在唐代,西陵与渔浦是重要的渡口和驿站。官员的升迁贬谪,文人的寻幽漫游,客商的南来北往,无不经过此地,形成了繁盛的山水文化,在浙东漫长的唐诗之路上,成为重要的起点 。而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兴盛,无论从人物、地理还是时间,都要追溯到西陵和渔浦。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山水诗的勃兴时期,这时产生了很多诗人,谢灵运、谢朓、颜延之、沈约、谢惠连等都各领风骚,而谢灵运对山水诗的发展贡献最大。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浙东,山水奇胜,钱塘江的西陵、渔浦,文人墨客来往浙东必经此地,留下了众多的名篇佳制,成为唐前山水诗的发源地。
钱塘江大潮千百年来一直引发文人墨客的咏叹,西陵更是观潮的佳地。西晋苏彦《西陵观涛诗》云:“洪涛奔逸势,骇浪驾丘山。訇隐振宇宙,漰磕津云连。” 这首诗写出了钱塘江大潮奔逸的气势,浩瀚磅礴,动人心魄。惊涛骇浪搏击凌驾于丘山之上,涛声震撼宇宙,潮头直击云霄。这是迄今所见最早描写西陵的诗作。
南朝宋时的谢惠连,辞别会稽经过西陵时,写过《西陵遇风献康乐诗》五章:“我行指孟春,春仲尚未发。趣途远有期,念离情无歇。成装候良辰,漾舟陶嘉月。瞻涂意少悰,还顾情多阙。”“哲兄感仳别,相送越垧林。饮饯野亭馆,分袂澄湖阴。凄凄留子言,眷眷浮客心。回塘隐舻栧,远望绝形音。”“靡靡即长路,戚戚抱遥悲。悲遥但自弭,路长当语谁。行行道转远,去去情弥迟。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屯云蔽曾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浮氛晦崖巘,积素惑原畴。曲汜薄停旅,通川绝行舟。”“临津不得济,伫楫阻风波。萧条洲渚际,气色少谐和。西瞻兴游叹,东睇起凄歌。积愤成疢痗,无萱将如何。” 因为晋惠帝永康(300—301)前后,会稽内史贺循疏凿漕渠即浙东运河,西部从杭州开始,过江即是西陵,西南经过会稽郡城,再东折曹娥江之蒿坝,沿着我们现在所说的浙东唐诗之路主线南行,全长达二百余里。由浙西进入浙东主要选择这条道路。谢惠连辞别会稽北归,经过西陵遇风,就写了这组诗作以赠送谢灵运。谢惠连为谢灵运“四友”之一,二人常常诗歌赠答。第一首描写辞别,孟春辞别会稽,又与谢灵运作别,颇生眷恋之意,又因遇风阻行,流露出难以言状的伤感。第二首描写惜别,谢灵运相送到越之垧林,在野亭馆饯行,在澄湖阴诀别,惜别之情,跃然纸上。第三首描写献诗,自己登上漫漫长路,悲从中来,无人倾诉,故献诗于谢灵运。第四首描写舟行所见,岸边屯云蔽岭,江中惊风涌流,雨水降落在沼泽,落雪洒遍了林丘,飘动的云雾笼罩着高崖远峰,洁白的积雪下辨不清田畴原野,曲折的江浦驻留着行色匆匆的旅人,大江遇风却绝少见到舟船。第五首描写遇风所感,人在渡口而不能渡江,洲渚萧条气色并不和谐,西望兴发漫游的感叹,东望引起凄凉的哀歌,久积愤懑而忧伤成病,无法忘忧更无可奈何。这组诗采用倒叙的方法写作,时间的推移与感情的变化交织进行,景物描写清新淡雅,感情表达回环往复。
谢灵运得诗后,写了《酬从弟惠连》诗作答:“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峰。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永绝赏心望,长怀莫与同。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心胸既云披,意得咸在斯。凌涧寻我室,散帙问所知。夕虑晓月流,朝忌曛日驰。悟对无厌歇,聚散成分离。”“分离别西川,回景归东山。别时悲已甚,别后情更延。倾想迟嘉音,果枉济江篇。辛勤风波事,款曲洲渚言。”“洲渚既淹时,风波子行迟。务协华京想,讵存空谷期。犹复惠来章,祗足搅余思。傥若果归言,共陶暮春时。”“暮春虽未交,仲春善游遨。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嘤鸣已悦豫,幽居犹郁陶。梦寐伫归舟,释我吝与劳。” 诗在风景的描绘和情境的交融中表现出二人心心相印的知友之情,既是酬答,又有慰勉。谢惠连既是谢灵运的族人,也是谢灵运的至交,更是谢灵运的诗友。钟嵘《诗品》卷中引《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谢惠连与谢灵运赠答的这两组诗,是描写西陵渡口的代表作品,作为早期山水诗的佳作,对于唐人游览唐诗之路时描绘浙东山水,具有很大的影响。
作为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起点,渔浦现存数十首唐诗与数百首古诗。作为山水诗的发源地,渔浦的诗歌文化起源远在唐朝以前。我们现在研究山水诗发展史,一致公认鼻祖是谢灵运,他将山水的美景、心灵的纯净融入到凝炼含蓄的五言诗当中,创立了中国最早的山水诗派,影响了数千年的诗歌发展。他的《富春渚诗》云:“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遡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 这首诗是谢灵运永初三年(422)被排挤出朝为永嘉太守时所作。他先是买舟南下,经过故居始宁别墅,作《过始宁墅》诗。始宁墅在今上虞境内,是谢灵运先祖晋车骑将军谢玄所建,而谢灵运承继祖业,也传承祖志。离开始宁别墅之后,谢灵运又沿钱塘江向西南富春渚进发,就写了这首《富春渚诗》。诗的首联直接写明行程,“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突出了“渔浦潭”。渔浦潭离富春三十里,经过一夜行船,早晨到达了富春的城郭。诗中的几个地名都与渔浦相关。一是“定山”,我们将在下面沈约的《早发定山》中讨论;二是“赤亭”,即赤亭山,亦称“赤松子山”。《咸淳临安志》卷二七《山川》六《富阳县》:“赤松子山,在县东九里,高一百五十丈,周回四十里一百步。赤松子驾鹤时憩此,因得名。其形孤圆,望之如华盖,又名华盖山,一曰赤亭山,又曰鸡笼山。” 《文选》所收谢灵运此诗李善注云:“赤亭,定山东十余里。” 其后即录有谢灵运《富春渚》诗。故而行经渔浦潭,南望是定山,北望是赤亭山。至于六朝时渔浦的具体位置,王志邦《六朝渔浦新考》给予了确定的定位:南朝的渔浦是永兴、富阳与钱塘三县交界处——富春江注入浙江——浙江东南侧水域 。谢灵运的这首诗,是迄今所见描写渔浦最早也是最为著名的诗作。它将富春渚附近的渔浦潭、定山、赤亭山的美景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表现出浙东唐诗之路起点上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的山水风貌。又由山水美景的欣赏进而感悟人生,故而“平生协幽期”以下八句,是对自己生活历程的回顾,并且从中顿悟出怀抱超旷,即使如同龙蛇蛰伏以屈求伸也能觉得心地光明。谢灵运的山水诗对唐人的诗歌具有极大的影响,浙东山水又集中了天下的奇景,故而唐人漫游浙东者,无不受到谢灵运的影响。
丘迟《旦发渔浦潭》诗是集中描写渔浦的诗作:“渔潭雾未开,赤亭风已飏。棹歌发中流,鸣鞞响沓障。村童忽相聚,野老时一望。诡怪石异象,崭绝峰殊状。森森荒树齐,析析寒沙涨。藤垂岛易陟,崖倾屿难傍。信是永幽栖,岂徒暂清旷。坐啸昔有委,卧治今可尚。” 诗作于丘迟赴任永嘉太守途中,描写的是从渔浦潭出发,舟行富春江的情景。作者买舟渔浦,平明晓发,时值江雾未开,晨光曦微,而到达赤亭山时,已经风飏雾散,天气晴明。诗以渔浦为起点,重在写天气变化,诗人启航不久,气候就由阴转晴。接着描写旦发渔浦潭后航行于钱塘江的所见所闻:先写江上人物,舟人的棹歌激荡于钱江中流,动听的鞞鼓响彻于江岸山峰,棹歌吸引着村童聚集嬉戏,激发了野老驻足观望。再写山川美景:怪石,呈现出异象;绝峰,呈现出殊状;荒树,森森而齐整;寒沙,析析而丰茂;江岛,因垂藤而易陟;崖屿,因陡峭而难傍。每句突出一景,合之将旦发渔浦后的江上美景如同山水长卷一样展现出来。最后四句见景生情,抒发作者旦发渔浦潭之后的感受:富春江确实是值得永远幽栖之地,不只是见到一时的美景,在这里既遨游山水,又无为而治,就是自己崇尚的境界。诗的最后两句连用了两个典故:一是成瑨坐啸,据《后汉书·党锢传》记载,“后汝南太守宗资任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亦委功曹岑晊,二郡又为谣曰:‘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二是汲黯卧治,据《史记·汲黯列传》记载,西汉时汲黯为东海太守,“多病,卧闺閤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后召为淮阳太守,不受。武帝曰:“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 诗用这两个典故,表明自己在浙东这山水美景之中委心于无为的心理,也表现出为官要达到政事清简而治理有序的境地。
南北朝时期的渔浦,是山水奇胜的风景胜地,周围有定山、赤亭等重要景点。沈约《早发定山》诗云:“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据《梁书·沈约传》记载,南朝齐隆昌元年(494),沈约由吏部郎出为东阳太守,由新安江东下,经过定山时写了这首著名的诗篇。定山,在杭州城南钱塘江中。《文选》李善注引《吴郡缘海四县记》云:“钱唐西南五十里有定山,去富春又七十里,横出江中,涛迅迈以避山难。辰发钱塘,巳达富春。” 《咸淳临安志》卷二三“城南诸山”云:“定山,在钱塘。高七十五丈,周回七里一百二步。《太平寰宇记》云:‘定山突出浙江数百丈。’又《郡国志》:‘江涛至是辄抑声,过此则雷吼霆怒,上有可避处,行者赖之。’” 诗云“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是早发定山再出江浦,参照谢灵运《富春渚》诗早发渔浦潭即望到定山云雾,这里的“江浦”,就是渔浦渡口。定山的山脚与渔浦相连。
定山东十余里就是赤亭,江淹秋日入越,经过渔浦东行到了赤亭,写了《赤亭渚》诗,有“水夕潮波黑,日暮精气红。路长寒光尽,鸟鸣秋草穷” 之句,把深秋日暮的赤亭渚景色写绝了。江淹另有《谢法曹惠连赠别》诗,是离别赤亭之后南行入越之作。诗的开头说“昨发赤亭渚,今宿浦阳汭。方作云峰异,岂伊千里别” ,就是到了浦阳江后,又江湾夜宿而作是诗。但江淹这两首诗,题目都是渔浦附近的景点,而其直接写景的文字很少,大概是诗人元徽二年(474)被贬为建安吴兴令(今福建浦城)时赴任途中所作,因心情郁结,故发之为诗,极为沉痛感伤。《赤亭渚》诗有“一伤千里极,犹望淮海风”,《赠别谢法曹惠连》诗有“芳尘未歇席,零泪犹在袂”,都是当时心境的流露。
由上述诸诗也可以看出,南朝首都在建康,而当时官员或文人到浙东任职,多是取道新安江东上,到达东阳、永嘉、建安等地,而渔浦潭则是这一水路的必经之地。因为渔浦潭是浙东与浙西的交汇之地,故而到此可以眺望赤亭山与定山风景。谢灵运、丘迟、沈约有关渔浦的诗歌,是中国早期山水诗的代表,对唐代山水诗的兴盛起到了很大的引领作用,对后代山水诗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西陵作为唐代京杭大运河的南端,又向越州和明州延伸,成为南北与东西往来的重要枢纽。唐代诗人喜欢漫游,这种风气尤其繁盛于盛唐之后,西陵作为由杭州进入浙东的重要通津,引发诗人们的不断吟咏。
盛唐诗坛泰斗李白,在《送友人寻越中山水》诗中,写下了“东海横秦望,西陵绕越台。湖清霜镜晓,涛白雪山来” 的句子,推想李白在其“四入浙江”的过程中,也是经过西陵渡的。另一伟大诗人杜甫,在《壮游》诗中回忆漫游吴越时,有这样精彩的描绘:“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杜甫到浙东漫游大约在开元十九年(731)到开元二十二年(734)之间。他到江南后在湖州停留,因为他的叔父杜登在湖州武康担任县尉。然后就到了杭州,由杭州渡钱塘江,杜甫是经过西陵渡的。他的《解闷十二首》之二云:“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 说明杜甫漫游吴越,先是经过扬州的,到了杭州后登过西陵的故驿楼。因为从杭州赴越,要经过西陵渡口,杜甫才有登上故驿楼之举。杜甫这首诗很新颖别致,用的是交错格,即第三句承第一句,都说的是扬州;第四句承第二句,都说的是西陵。
盛唐诗人孙逖,开元二年(714)进士及第,之后担任山阴县尉。开元五年(717)辞别山阴赴京时,写了一首《春日留别》诗:“春路逶迤花柳前,孤舟晚泊就人烟。东山白云不可见,西陵江月夜娟娟。春江夜尽潮声度,征帆遥从此中去。越国山川看渐无,可怜愁思江南树。” 据诗意,孙逖离开越地由钱塘江北行,应是开元五年(717)由山阴尉赴任秘书正字的留别之作。诗有“西陵江月夜娟娟”之语,则是由西陵渡口渡江北上的。
盛唐诗人崔国辅于开元十九年(731)在山阴尉任,有《宿范浦》诗云:“月暗潮又落,西陵渡暂停。村烟和海雾,舟火乱江星。路转定山绕,塘连范浦横。鸱夷近何去,空山临沧溟。” 范浦在钱塘江北岸,崔国辅赴山阴县尉任,傍晚因潮水渐落,暂时不能渡江,故寄宿于范浦。《咸淳临安志》记载有“范浦镇市”,属仁和县,并云:“在艮山门外,去县四里。” 范浦在宋时已经设镇,而在唐代崔国辅时是靠近钱塘江边的一个地方。
盛唐诗人薛据有《西陵口观海》诗:“长江漫汤汤,近海势弥广。在昔胚浑凝,融为百川泱。地形失端倪,天色灒滉漾。东南际万里,极目远无象。山影乍浮沉,潮波忽来往。孤帆或不见,棹歌犹想像。日暮长风起,客心空振荡。浦口霞未收,潭心月初上。林屿几邅回,亭皋时偃仰。岁晏访蓬瀛,真游非外奖。” 薛据又有《题丹阳陶司马厅壁》诗,与《西陵口观海》诗均见于《河岳英灵集》卷下。润州天宝元年(742)改为丹阳郡,《河岳英灵集》成书于天宝十二载(753),故而薛据为山阴尉过西陵渡在天宝中,应约在六载(747)或七载(748)。
中唐诗人群体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大历十才子”,钱起、卢纶、司空曙、韩翃、耿湋、李端、崔峒等人都在浙东留下诗作,其中经过西陵作诗或诗歌涉及西陵者至少有李嘉祐和皇甫冉。
李嘉祐《送朱中舍游江东》诗云:“孤城郭外送王孙,越水吴洲共尔论。野寺山边斜有径,渔家竹里半开门。青枫独映摇前浦,白鹭闲飞过远村。若到西陵征战处,不堪秋草自伤魂。” 诗中“朱中舍”应为朱巨川,《金石萃编》卷一〇二《颜真卿书朱巨川告身》:“朝议郎行尚书司勋员外郎、知制诰朱巨川……可守中书舍人,散官如故。建中三年八月十四日。” “八月”为“六月”之误。朱巨川还江东,需要行经西陵渡口。诗有“若到西陵征战处”句,既是用典,因为这里曾经是范蠡屯兵征战之地,即《水经注·渐江水》曰:“浙江又经固陵城北。昔范蠡筑城于浙江之滨,言可以固守,谓之固陵。今之西陵也。” 同时也是说经过安史之乱以后,社会动乱战争也连及杭州的情况。
皇甫冉《西陵寄灵一上人》诗云:“西陵遇风处,自古是通津。终日空江上,云山若待人。汀洲寒事早,鱼鸟兴情新。回望山阴路,心中有所亲。” 按皇甫冉至德二载(757)春就任无锡县尉,故而皇甫冉与灵一赠答诗应是至德元载(756)所作。灵一《酬皇甫冉西陵见寄》云:“西陵潮信满,岛屿没中流。越客依风水,相思南渡头。寒光生极浦,落日映沧洲。何事扬帆去,空惊海上鸥。” 即收到皇甫冉诗后的酬谢之作。皇甫冉还有《赋得越山三韵》诗:“西陵犹隔水,北岸已春山。独鸟连天去,孤云伴客还。只应结茅宇,出入石林间。” 是与灵一酬答又关合西陵的诗作。
灵一是著名诗僧,也是浙东唐诗之路上的焦点人物。刘长卿有《西陵寄一上人》诗:“东山访道成开士,南渡隋阳作本师。了义惠心能善诱,吴风越俗罢淫祠。室中时见天人命,物外长悬海岳期。多谢清言异玄度,悬河高论有谁持。” 亦当与皇甫冉、灵一诗同时而作。张南史有《西陵怀灵一上人兼寄朱放》诗:“淮海风涛起,江关忧思长。同悲鹊绕树,独坐雁随阳。山晚云藏雪,汀寒月照霜。由来濯缨处,渔父爱沧浪。” 灵一与众多的诗人赠答还往,特别是诸人有关西陵的吟咏,更呈现了作为唐诗之路起点的无限风光。
中唐诗人朱长文《送李司直归浙东幕兼寄鲍将军》诗云:“翩翩书记早曾闻,二十年来愿见君。今日相逢悲白发,同时几许在青云。人从北固山边去,水到西陵渡口分。会作王门曳裾客,为余前谢鲍将军。” 该诗一作朱湾诗,“鲍将军”一作“鲍行军”。“鲍行军”就是鲍防,大历中薛兼训镇浙东时,鲍防为行军司马,是大历诗人联唱集团的领袖人物,“李司直”应该是浙东幕府中的一位文人幕吏,其时从浙西治所的润州到浙东越州赴任,故诗有“人从北固山边去,水到西陵渡口分”之语。中唐诗人严维也有《酬王侍御西陵渡见寄》诗:“前年万里别,昨日一封书。郢曲西陵渡,秦官使者车。柳塘薰昼日,花水溢春渠。若不嫌鸡黍,先令扫弊庐。” 严维是越州人,隐居于会稽,经常往来于浙东浙西,故与人交往诗中涉及西陵。
作为浙东镇帅,元稹是来往于西陵的代表人物。元稹有《别后西陵晚眺》诗云:“晚日未抛诗笔砚,夕阳空望郡楼台。与君后会知何日,不似潮头暮却回。” 白居易酬和之作为《答微之泊西陵驿见寄》:“烟波尽处一点白,应是西陵古驿台。知在台边望不见,暮潮空送渡船回。” 元稹于穆宗长庆三年(823)八月自同州刺史授越州刺史兼浙东观察使,十月途经杭州,拜访杭州刺史白居易,二人颇多唱和。元稹与白居易分别后,到了西陵渡口,就写下此诗,并以竹筒贮诗,递送杭州。白居易收到诗后就酬答了《答微之泊西陵驿见寄》,这样的“竹筒递诗”也就成了文坛佳话。
不仅如此,中唐时期于西陵题诗者也有寒士。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四五“周匡物”条记载:“匡物,字几本,潭州人。元和十一年李逢吉下进士及第。时以歌诗著名,家贫,徒步应举,至钱塘,乏僦船之资,久不得济,乃题诗公馆云:‘万里茫茫天堑遥,秦皇底事不安桥。钱塘江口无钱过,又阻西陵两信潮。’郡牧见之,乃罪津吏。及第后谢座主云:‘一从东越入西秦,十度闻莺不见春。试向昆山投瓦砾,便容灵沼洗埃尘。悲欢暗负风云力,感激潜生草木身。中夜自将形影语,古来吞炭是何人。’” 表现的是一种较为困顿的应试举子的寒士心态。而其经过西陵渡的过程以及津吏的表现,都惟妙惟肖。
中唐诗中吟咏西陵者,还有刘长卿《送朱山人放越州贼退后归山阴别业》诗:“越州初罢战,江上送归桡。南渡无来客,西陵自落潮。” 皎然《送刘司法之越》诗:“三山期望海,八月欲观涛。几日西陵路,应逢谢法曹。” 张籍《送李评事游越》诗:“未习风尘事,初为吴越游。露沾湖草晚,日照海山秋。梅市门何处,兰亭水尚流。西陵待潮处,知汝不胜愁。” 这些诗句,或描写战乱后的萧条,或描写漫游时的心绪,都无一例外地将西陵渡口与钱江大潮融合在一起。
与元稹一样,李绅也是浙东镇帅往来于西陵的代表人物,只是李绅镇浙东时已经到了晚唐时期。
李绅有《渡西陵十六韵》诗,序云:“七年冬,十有三日,早渡浙江,寒雨方霖,军吏悉在江次。越人年谷未成,霪雨不止,田亩浸溢,水不及穗者数寸。余至驿,命押衙裴行宗先斋祝辞,东望拜大禹庙,且以百姓请命。” 诗序中的“七年冬”是指大和七年(833)冬,他赴浙东观察使任从西陵渡江入越州。大和九年(835)七月,李绅离浙东观察使任,入朝为太子宾客,北上时仍然取道西陵,并作《却渡西陵别越中父老》。需要追溯的是,李绅最早渡西陵是在元和四年(809),他有《欲到西陵寄王行周》诗,首句注:“西陵渡在萧山县西二十里。钱王以陵非吉语,改曰西兴。” 李绅元和三年(808)受浙东观察使薛苹之招游浙东,次年返回长安时由西陵渡钱塘江北上,诗即是时寄友人王行周之作。
吴融《西陵夜居》诗云:“寒潮落远汀,暝色入柴扃。漏永沉沉静,灯孤的的清。林风移宿鸟,池雨定流萤。尽夜成愁绝,啼蛩莫近庭。” 诗人夜居西陵,未眠而作诗,突出地表现了西陵的夜景:应该是深秋季节,寒潮在远处的沙洲中回落,夜色渐渐地侵入了柴扉;到了深夜,静谧之中漏声不断,一盏孤灯显得格外明亮;山林之风吹动了宿鸟,池塘的微雨限制了不定的流萤;处于这样的夜色之中,本来就愁肠欲绝,更害怕寒螀近庭而啼鸣。
罗隐《钱塘江潮》诗云:“怒声汹汹势悠悠,罗剎江边地欲浮。漫道往来存大信,也知反复向平流。任抛巨浸疑无底,猛过西陵只有头。至竟朝昏谁主掌,好骑赪鲤问阳侯。” 这首诗是描写钱塘江潮的名篇,首联描写潮水的声势,颔联描写潮水的变化,颈联描写潮水到达西陵渡口的情景,尾联拓开一笔,写出日夜朝昏是由潮水掌控。
喻坦之《题樟亭驿楼》诗云:“危槛倚山城,风帆槛外行。日生沧海赤,潮落浙江清。秋晚遥峰出,沙干细草平。西陵烟树色,长见伍员情。” 樟亭驿在钱塘江北,西陵渡在钱塘江南,隔江相对,经过樟亭驿渡江就到达西陵渡,渡口也有西陵驿。故诗写樟亭驿,实际上是与西陵渡对照着笔的。首联写江堤之高,好像一道护城的危槛,而船在钱塘江中就好比在槛外航行;颔联描写江潮,以日出与潮落对比,日出时映红沧海,潮落后江面平静;颈联描写深秋时节江岸之景,遥远的山峰秋晚更显苍翠,江边的沙地细草长满呈现一片平芜;尾联特写西陵之景,秋晚烟树苍苍,令人触景生情,更加深了对于伍子胥的怀念。
晚唐江南的送往赠别中,经常提及“西陵”。方干《送吴彦融赴举》诗:“西陵柳路摇鞭尽,北固潮程挂席飞。” 又《贻高谠》诗:“西陵晓月中秋色,北固军鼙半夜声。” 又《送王霖赴举》诗:“北阙上书冲雪早,西陵中酒趁潮迟。” 又《送钱特卿赴职天台》诗:“雾昏不见西陵岸,风急先闻瀑布声。” 张乔《越中赠别》诗:“东越相逢几醉眠,满楼明月镜湖边。别离吟断西陵渡,杨柳秋风两岸蝉。” 储嗣宗《送顾陶校书归钱塘》诗:“水色西陵渡,松声伍相祠。” 春风杨柳,水色松声,中秋晓月,潮迟月早,西陵的四时佳景和盘托出。
与西陵类似,唐代诗人在渔浦留下的诗歌,也是以盛唐以后居多。唐人由新安江东下入浙东,一般都要经过渔浦,而到了渔浦再沿浦阳江向诸暨、婺州到达永嘉,这是一条路线;另一条路线是由钱塘江继续东行到了西陵渡转入浙东运河再向越州、嵊州、天台。
唐代诗人有漫游的风气,盛唐时期尤盛。盛唐的大诗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常建都曾漫游浙东。李白由广陵、金陵再至越中,杜甫则由姑苏南行,“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 ,其路线经过西陵。而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云:“挥手杭越间,樟亭望潮还。” 参以陶翰《乘潮至渔浦作》诗“樟台忽已隐,界峰莫及睹” 之句,“樟台”即樟亭,是位于钱塘县的驿站,过了樟亭就到了渔浦。可证李白是确实到过渔浦的。
孟浩然入浙东经过渔浦,并且留下了重要的诗作,成为我们研究唐诗之路起点的重要印证材料。其《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诗云:“枳棘君尚栖,匏瓜吾岂系。念离当夏首,漂泊指炎裔。江海非堕游,田园失归计。定山既早发,渔浦亦宵济。泛泛随波澜,行行任舻枻。故林日已远,群木坐成翳。羽人在丹丘,吾亦从此逝。” 这首诗是孟浩然开元十八年(730)赴浙东会稽途中所作。浙东之行的目的地是天台山,而他是先到临安的,在临安出发时给李主簿的诗中说“定山既早发,渔浦亦宵济”,是取道富春的定山,再到渔浦渡口乘船而向浙东进发。到了渔浦时,他又作了《早发渔浦潭》诗:“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美人常晏起,照影弄流沫。饮水畏惊猿,祭鱼时见獭。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 作者由临安过了定山,清晨到了渔浦潭,将乘舟出发而作了这首诗。开头四句写早发,夏日晴天,太阳早出,惊动渚禽,鸣声聒耳,作者卧于舟中,听到隐隐棹声,已觉在渔浦口出发了。接着六句写渔浦之景:长空日出,气象万千,天气晴朗,江面空阔。晚起的美女,照影自怜。惊猿下山饮水,令人望而生畏,水禽捕捉鲤鱼,陈列在岸边。最后两句是作者抒情,富春江夏日清晨,晴空万里,江上舟行轻松畅快,心旷神怡。
盛唐诗人的名篇,还可以举出常建的《渔浦》诗:“春至百草绿,陂泽闻鸧鹒。别家投钓翁,今世沧浪情。沤纻为缊袍,折麻为长缨。荣誉失本真,怪人浮此生。碧水月自阔,安流净而平。扁舟与天际,独往谁能名。” 春日渔浦百草葱绿之景、仓庚和鸣之声,触动了作者隐逸的情怀。“别家投钓翁,今世沧浪情”,用《孟子·离娄上》典:“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缨足矣。自取之也。’” 表现自己不失本真的追求。故而描写渔浦之景也是“碧水月自阔,安流净而平”,月照碧水,渔浦宁静而空阔;江潮未涨,江流安闲而清幽。这样的境界,令人无限向往,乐而忘忧。
盛唐诗人陶翰也有《乘潮至渔浦作》诗:“舣棹乘早潮,潮来如风雨。樟台忽已隐,界峰莫及睹。崩腾心为失,浩荡目无主。豗 浪始闻,漾漾入鱼浦。云景共澄霁,江山相吞吐。伟哉造化工,此事从终古。流沫诚足诫,商歌调易苦。颇因忠信全,客心犹栩栩。” 诗中的“樟台”,亦即“樟亭”。《乾道临安志》卷二:“樟亭驿,晏殊《舆地志》云:‘在钱塘县旧治之南五里,白居易有《宿樟亭驿》诗。’” 《淳祐临安志》卷六:“浙江亭,旧为樟亭驿。祥符旧经云:在钱塘旧治南到县一十五里,府尹赵公与重建。” 陶翰乘舟趁早潮从樟亭出发,樟亭渐远渐没之后,经过界峰,就看到了渔浦。全诗写舟中观望之景,趁早潮过江,大浪席卷而来如同暴风骤雨,顺着惊涛骇浪,到达了波澜荡漾的渔浦。这时波浪擎空,惊涛拍岸,云景澄霁,江山吞吐,大自然鬼斧神工,千古永恒,浪花飞溅令人惊戒,商歌悲凉震人心弦。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船,心情欢畅,欣喜无比。
中唐诗人漫游浙东经过渔浦者,“大历十才子”非常值得注意,尤其是钱起与韩翃。钱起《九日宴浙江西亭》诗云:“诗人九日怜芳菊,筵客高斋宴浙江。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树色入秋窗。木奴向熟悬金实,桑落新开泻玉缸。四子醉时争讲习,笑论黄霸旧为邦。” 重九佳节,诗人来到杭州,宴于浙江亭。浙江亭就是樟亭。到了樟亭,可以渡江的两个重要渡口渔浦与西陵都可以看到,故诗有“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树色入秋窗”之句。这时正值深秋,是收获的季节,柑橘熟了,枝头垂挂着金黄色的果实,桑葚落了,做成了美味的佳酿。尾联的“四子讲习”用王褒《四子讲德论序》事:“褒既为益州刺史,王襄作《中和乐职宣布》之诗,又作传,名曰《四子讲德》,以明其意焉。” 可见参加宴会者有当时的杭州刺史在场,故而在这果实丰满的深秋季节,笑谈前朝太守治理邦国的情况。钱起还有《渔潭值雨》诗云:“日入林岛异,鹤鸣风草间。孤帆泊枉渚,飞雨来前山。客意念留滞,川途忽阻艰。赤亭仍数里,夜待安流还。” “渔潭”即渔浦潭。时值秋晚,日入林岛,鹤鸣草间,此时雨来前山,故而孤舟晚泊。因为遇雨,更易引发客子之情,川途之阻也融于字里行间。
韩翃《送王少府归杭州》诗云:“归舟一路转青苹,更欲随潮向富春。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早晚重过鱼浦宿,遥怜佳句箧中新。” 当时在杭州担任县尉的王姓友人要回到杭州,韩翃相送而作了这首诗。全诗描写了王少府取道渔浦归于杭州的路线,是我们认识渔浦津渡的重要诗篇。王少府大概是由北方回杭州,取道富春江,乘上归舟,随潮进发,所见青苹满路。首句用曹丕《秋胡行》诗:“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说明前此王少府游子在外,好像浮萍一样漂流不定,而今要回到家乡,故心境愉悦。接着写出了两个名句:“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运用历史事实,极写杭州的人杰地灵。同时赞美王少府像陆机一样,文采风流,传播乡邦。闻名于钱塘的苏小小也会将自己作为乡亲看待。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用苏小小事是关合“西陵”的,因为南朝民歌说苏小小“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乐府诗集》引《乐府广题》云:“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西陵在钱塘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 接着两句描写送别时的场景,送行饯别,把酒言欢,故以葛花消酒,别时以栀子相赠,以表同心。最末两句是韩翃对于王少府的期待,乘舟归杭,重过渔浦,即兴赋诗,堪多佳句。这首诗将通向浙东的钱塘江中的两个渡口渔浦和西陵都关合进去了。渔浦是富春江、浦阳江、钱塘江的汇合之处,不仅奔赴浙东者要经过,就连回归杭州者也要在渔浦停泊。
与“大历十才子”同时且交往颇深的诗人有独孤及,独孤及《早发龙沮馆舟中寄东海徐司仓郑司户》诗云:“沙禽相呼曙色分,渔浦鸣桹十里闻。正当秋风渡楚水,况值远道伤离群。津头却望后湖岸,别处已隔东山云。停舻目送北归翼,惜无瑶华持寄君。” 独孤及在乾元元年(758)侍母如越,六月渡过楚水,七月到达会稽,诗即是年初秋时所作。诗人取道新安江入越,龙沮馆应该是渔浦渡之前的一个驿站,故诗称“渔浦鸣桹十里闻”,也就是说再航行十里就快到渔浦了。这里独孤及想到了身在东海的友人徐司仓和郑司户,故而写诗寄赠,以表出离别之感。
中唐诗人与浙东关系最深者要数严维,严维有好几首诗描写渔浦,其中一首是送“大历十才子”崔峒之作。《送崔峒使往睦州兼寄薛司户》诗云:“如今相府用英髦,独往南州肯告劳。冰水近开渔浦出,雪云初卷定山高。木奴花映桐庐县,青雀舟随白露涛。使者应须访廉吏,府中惟有范功曹。” 崔峒出使睦州,取道新安江,必经渔浦,故有“冰水近开渔浦出,雪云初卷定山高”之句。渔浦与定山相连,故诗人想象到冬日的渔浦、定山之景。睦州治所在桐庐县,故而后四句归结到桐庐的景色和人物。严维还有《书情上李苏州》诗:“东土苗人尚有残,皇皇亚相出朝端。手持国宪群僚畏,口喻天慈百姓安。礼数自怜今日绝,风流空计往年欢。误著青袍将十载,忍令渔浦却垂竿。” 这里的“李苏州”应为李涵,大历七年(772)五月由兵部侍郎为御史大夫出守苏州,故诗有“皇皇亚相出朝端”之语。严维是越州人,长期退隐,故有“误着青袍将十载,忍令渔浦却垂竿”之语,这里的“渔浦”也是渔浦潭。
晚唐诗人吟咏渔浦的诗歌仍然不少,最为典型者是著名诗人许浑与方干。许浑《寄天乡寺仲仪上人富春孙处士》诗云:“诗僧与钓翁,千里两情通。云带雁门雪,水连渔浦风。心期荣辱外,名挂是非中。岁晚亦归去,田园清洛东。” “天乡寺”在润州,仲仪上人是作者的朋友。“孙处士”应该是孙璐,许浑同时的诗人项斯有《寄富春孙璐处士》诗可证。因为寄诗的对象之一是“富春孙处士”,故而诗歌写到了“渔浦”,这是作者的想象。许浑又有《和李相国》诗,序云:“蒙宾客相国李公见示《和宣武卢仆射以吏部高尚书自江南赴阙贶大梨白鹇因赠五言六韵》,攀和。” 诗中“李相国”为李珏,“高尚书”为高元裕。序称“江南赴阙”,高元裕会昌末由宣歙观察使入拜吏部尚书,与诗题合。诗为大中元年(847)所作。诗的首联“巨实珍吴果,驯雏重越禽”以吴、越对举,故颔联接着写“摘来渔浦上”,可以确证是渔浦潭。
方干为睦州青溪人,长期隐居会稽。他有《送弟子伍秀才赴举》诗,中有“倚棹寒吟渔浦月,垂鞭醉入凤城尘” 句,以“渔浦”与“凤城”对举。其弟子在越中,要赴京应举必须是由钱塘江北上,途中要经过渔浦。“凤城”即长安,是伍秀才应举要去的目的地。方干《别喻凫》诗云:“知心似古人,岁久分弥亲。离别波涛阔,留连槐柳新。蟆陵寒贳酒,渔浦夜垂纶。自此星居后,音书岂厌频。” 喻凫是毗陵人,曾经做过乌程县令,是一位江南才子,故方干为他送行时表现出知心交契。诗的中间四句是写景之笔,“渔浦夜垂纶”则是方干自喻,说自己隐居于家乡睦州,过着垂纶渔浦的生活,故而这一“渔浦”也是特指渔浦潭。方干又有一首《送人宰永泰》诗有“舟停渔浦犹为客,县入樵溪似到家” 之句,永泰县属福建,由浙东赴永泰,水路须经过渔浦,故诗有“舟停渔浦犹为客”句,而永泰县又是群峰叠翠、山水环绕的优美之地,故诗有“县入樵溪似到家”句。
晚唐五代有关渔浦的诗作,值得重视者还有徐夤的《回文诗二首》,其中第二首提到了“渔浦”:“轻帆数点千峰碧,水接云山四望遥。晴日海霞红霭霭,晓天江树绿迢迢。清波石眼泉当槛,小径松门寺对桥。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暗随潮。” 这首回文诗非常新颖别致,它写出了钱塘江的优美景色:千峰翠碧,轻帆数点,水接云山,四望阔远。晴日海霞映江,霭霭橙红;白天江树夹岸,迢迢翠绿。清泉流出石眼,犹似门槛;小径通向松门,还对溪桥。在这样的风景之下,遥远的渔浦正有明月映照,钓舟往来,而倾山的雪浪也正在钱江暗涌。作者的视线是眺望渔浦,而立足点却在较远的峰边江上,这样的渔浦景色,也堪称独绝了。
浙东唐诗之路是由新昌文人竺岳兵先生1991年首倡与命名的,1993年经过中国唐代文学学会论证并确定的作为中国文学上的专有名词。浙东唐诗之路的自然路线是指渡过钱塘江以后,开始沿浙东运河中段的南向曹娥江溯古代的剡溪经嵊州、新昌、天台、临海,东向余姚、宁波、舟山,西南通向金华、诸暨的道路。这样在由浙西渡钱塘江之前再到渡过钱塘江之后的津渡或驿站就是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而据《大清一统志》卷二六云:“其东西渡口,西兴、渔浦为往来之要津。” 也就是说,钱塘江上两个渡口极为重要,这就是西兴渡和渔浦渡。西兴在唐代以前称为“西陵”,五代时改为“西兴”。魏晋南朝以后,特别是唐代诗人到浙东漫游,常常取道西陵或渔浦而入浙东。因此,西陵和渔浦就成为浙东唐诗之路的起点。
就渔浦而言,权德舆《送王仲舒侍从赴衢州觐叔父序》云:“新安江路,水石清浅,严陵故台,德风蔼然,渔浦潭、七里濑,皆此路也,二谢清兴,多自兹始。今日出祖,可以言诗。” 可见唐人赴浙东可以取道新安江路,经严陵钓台、渔浦潭、七里濑,而权德舆从王仲舒赴衢州即走此路,而且送别之时,吟诗作饯。有关渔浦的诗作,如孟浩然《早发渔浦潭》“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之句,陶翰《乘潮至渔浦作》“豗 浪始闻,漾漾入鱼浦”之句,钱起《九日宴浙江西亭》“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树色入秋窗”之句,都将渔浦与西陵融入一首诗中进行对照描写,把钱塘江上的两个渡口都表现出来,成为表现浙东唐诗之路重要起点的著名诗句。而从魏晋南朝到唐代诗人的作品所记载的地点来看,从渔浦入浙东者,大多经过浦阳江入诸暨、婺州、衢州以至永嘉,这条路线上留下了很多诗作,而这条道路是竺岳兵先生所提出的浙东唐诗之路尚未清晰揭示的道路。
就西陵而言,隋唐时期,萧绍运河经过了开凿、发展、完善、繁盛的过程,交通运输、水利建设、文化旅游都能成体系地发展,因而带动了唐代诗人从西陵渡江,经萧山、会稽,沿曹娥江入剡溪,再登天姥山与天台山。因为唐代萧绍运河的繁盛,加以渔浦渡口的变化,诗人的浙东之行取道西陵就较取道渔浦者更多。无论是“诗仙”李白还是“诗圣”杜甫,他们往来于浙东,都经过了西陵。李白有“东海横秦望,西陵绕越台”,杜甫有“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的诗句。盛唐诗人孙逖、崔国辅、薛据任职于浙东,都是由西陵渡江入越,并且留下了脍炙人口的杰作。中唐时期“大历十才子”中的钱起、皇甫冉等人都经过西陵渡。更值得重视的是,中唐以后唐王朝设置浙东观察使,以越州为治所。其长官与幕僚赴任,以取道西陵为多,并且留下了众多的诗篇,这以元稹与李绅最为典型。而作为隐逸诗人,中唐时期的严维、晚唐时期的方干,他们常常往来于浙东浙西,过钱塘江多次经过西陵,留下了不少描写西陵渡口与钱塘江风光的作品。
但西陵和渔浦,历史命运并不相同。渔浦处于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三江交汇处,汉魏六朝以及隋唐时期,交通便捷,商贸云集,但由于钱塘江地理变化无常,特别是浦阳江改道造成的自然环境变迁,使得渔浦经历了从繁盛到湮废的过程。近年,萧山义桥镇也在启动渔浦的修复工程,努力再现昔日唐诗之路的山水风景。西陵地处钱塘江要冲,是京杭运河与萧绍运河的连接地带,千百年来交通、商贸、旅游、文化等各方面的交流长盛不衰。直至当代,1996年西兴大桥的建成,使得古时的西陵渡进入了一个全新发展时期。杭州地铁又专门在当地设了“西兴站”,集中了繁荣便捷的现代城市特点。就在钱塘江南岸地铁“西兴站”附近,还隐藏着一个历史底蕴极为深厚的西兴古镇,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融,西兴的魅力将随着时代的发展更加展现异彩。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