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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陈可常端阳仙化

利名门路两无凭,百岁风前短焰灯。

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增得了尽输僧。

话说大宋高宗绍兴年间,温州府乐清县,有一秀才,姓陈,名义,字可常,年方二十四岁。生得眉目清秀,且是聪明,无书不读,无史不通。绍兴年间,三举不第,就于临安府众安桥命铺,算看本身造物。那先生言:“命有华盖,却无官星,只好出家。”陈秀才自小听得母亲说,生下他时,梦见一尊金身罗汉投怀。今日功名蹭蹬之际,又闻星家此言,忿一口气,回店歇了一夜,早起算还了房宿钱,雇人挑了行李,径来灵隐寺投奔印铁牛长老出家,做了行者。这个长老,博通经典,座下有十个侍者,号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皆读书聪明。陈可常在长老座下做了第二位侍者。

绍兴十一年间,高宗皇帝母舅吴七郡王,时遇五月初四日,府中裹粽子。当下郡王钧旨分付都管:“明日要去灵隐寺斋僧,可打点供食齐备。”都管领钧旨,自去关支银两,买办什物,打点完备,至次日早饭后,郡王点看什物。上轿,带了都管、干办、虞候、押番一干人等,出了钱塘门,过了石涵桥、大佛头,径到西山灵隐寺。先有报帖报知,长老引众僧鸣钟擂鼓,接郡王上殿烧香,请至方丈坐下。长老引众僧参拜献茶,分立两傍。郡王说:“每年五月重五,入寺斋僧解粽,今日依例布施。”院子抬供食献佛,大盘托出粽子,各房都要散到。郡王闲步廊下,见壁上有诗四句:

齐国曾生一孟尝,晋朝镇恶又高强。

五行偏我遭时蹇,欲向星家问短长。

郡王见诗道:“此诗有怨望之意,不知何人所作?”回至方丈,长老设宴管待。郡王问:“长老,你寺中有何人能作得好诗?”长老:“覆恩王,敝寺僧多,座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侍者,皆能作诗。”郡王说:“与我唤来!”长老:“覆恩王,止有两个在敝寺,这八个教去各庄上去了。”只见甲乙二侍者,到郡王面前。郡王叫甲侍者:“你可作诗一首。”甲侍者禀乞题目,郡王教就将粽子为题。甲侍者作诗曰:

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

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

郡玉听罢,大笑道:“好诗,却少文采。”再唤乙侍者作诗。乙侍者问讯了,乞题目,也教将粽子为题。作诗曰:

香粽年年祭屈原,斋僧今日结良缘。

满堂供尽知多少,生死工夫那个先?

郡王听罢大喜道:“好诗!”问乙侍者:“廊下壁问诗,是你作的?”乙侍者:“覆恩王,是侍者做的。”郡王道:“既是你做的,你且解与我知道。”乙侍者道:“齐国有个孟尝君,养三千客,他是五月五日午时生。晋国有个大将王镇恶,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却受此穷苦,以此做下四句自叹。”

郡王问:“你是何处人氏?”侍者答道:“小侍者温州府乐清县人氏,姓陈名义,字可常。”郡王见侍者言语清亮,人才出众,意欲抬举他。当日就差押番,去临安府僧录司讨一道度牒,将乙侍者剃度为僧,就用他表字可常,为佛门中法号,就作郡王府内门僧。郡王至晚回府,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不觉又早一年。至五月五日,郡王又去灵隐寺斋憎。长老引可常并众僧接入方丈,少不得安办斋供,款待郡王。坐问叫可常到面前道:“你做一篇词,要见你本身故事。”可常问讯了,口念一词名《菩萨蛮》。

平生只被今朝误,今朝却把平生朴。重午一年期,斋憎只待时。主人恩义重,两载蒙恩宠。清净得为憎,幽闭度此生。

郡王大喜,尽醉回府,将可常带回见两国夫人说:“这个和尚是温州人氏,姓陈名义,三举下第,因此弃俗出家,在灵隐寺做侍者。我见他作得好诗,就剃度他为门憎,法号可常。如今一年了,今日带口府来,参拜夫人。”夫人见说,十分欢喜,又见可常聪明朴实,一府中人都欢喜。郡王与夫人解粽,就将一个与可常,教做“粽子词”,还要《菩萨蛮》。可常问讯了,乞纸笔写出一词来:

包中香黍分边角,彩丝剪就交绒索。樽俎泛葛蒲,年年五月初。主人恩义重,对景承欢宠。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见了大喜,传旨唤出新荷姐,就教他唱可常这同。那新荷姐生得眉长眼细,面白唇红,举止轻盈。手拿象板,立于筵前,唱起绕梁之声。众皆喝采。郡王又教可常做新荷姐词一篇,还要《菩萨蛮》。可常执笔便写,词曰:

天生体态腰肢细,新词唱彻歇声利。一曲泛清奇,扬尘簌簌飞。主人恩义重,宴出红妆宠。便要赏新荷,时光也不多!

郡王越加欢喜。至晚席散,着可常回寺。

至明年五月五日,郡王又要去灵隐寺斋僧。不想大雨如倾,郡王不去,分付院公:“你自去分散众僧斋供,就教同可常到府中来看看。”院公领旨去灵隐寺斋憎,说与长老:“郡王教同可常回府。”长老说:“近日可常得一心病,不出僧房,我与你同去问他。”院公与长老同至可常房中。可常睡在床上,分付院公:“拜召恩王,小僧心病发了,去不得。有一柬帖,与我呈上恩王。”院公听说,带来这封柬帖回府。郡王问:“可常如何不来?”院公:“告恩王,可常连日心疼病发,来不得。教男女奉上一简,他亲自封好。”郡王拆开看,又是《菩萨蛮》词一首:

去年共饮葛蒲酒,今年却向僧房守。好事更多磨,教人没奈何。主人恩义重,知我心头痛。待要赏新荷,争知疾愈么?

郡王随即唤新荷出来唱此词。有管家婆禀:“覆恩王,近日新荷眉低眼慢,乳大腹高,出来不得。”郡正大怒,将新荷送进府中五夫人勘问。新荷供说:“我与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将情词覆恩王。郡王大怒:“可知道这秃驴词内都有赏新荷之句,他不是害什么心病,是害的相思病!今日他自觉心亏,不敢到我中!”教人分付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拿可常和尚。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印长老处要可常。长老离不得安排酒食,送些钱钞与公人。常言道:“官法如炉,谁肯容情!”可常推病不得,只得挣坐起来,随着公人到临安府厅上跪下。府主升堂:

冬冬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案,东岳摄魂台。

带过可常问道:“你是出家人,郡王怎地恩顾你,缘何做出这等没天理的事出来?你快快招了!”可常说:“并无此事。”府尹不听分辨,“左右拿下好生打!”左右将可常拖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可常招道:“小僧果与新荷有好。一时念头差了,供招是实。”将新荷勘问,一般供招。临安府将可常、新荷供招呈上郡王。郡王本要打杀可常,因他满腹文章,不忍下手,监在狱中。

却说印长老自思:“可常是个有德行和尚,日常山门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经,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半日,未晚就回,又不在府中宿歇,此好从何而来?内中必有跷蹊!”连忙入城去传法寺,央住持搞大惠长老同到府中,与可常讨饶。郡工出堂,赐二长老坐,待茶。郡王开口便说:“可常无礼!我平日怎么看待他,却做下不仁之事!”二位长老跪下,再三禀说:“可常之罪,僧辈不敢替他分辨,但求恩王念平日错爱之情,可以饶恕一二。”

郡王请二位长老回寺,“明日分付临安府量轻发落。”印长老开言:“覆恩王,此事日久自明。”郡王闻言心中不喜,退入后堂,再不出来。二位长老见郡王不出,也走出府来。槁长者道:“郡王嗔怪你说‘日久自明’。他不肯认错,便不出来。”印长老便说:“可常是个有德行的,日常无事,山门也下出,只在佛前看经。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去了半日便口,又不曾宿歇,此奸从何而来?故此小僧说‘日久自明’,必有冤枉。”

槁长老道:“‘贫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僧家怎敢与王府争得是非?这也是宿世冤业,且得他量轻发落,却又理会。”说罢,各回寺去了,不在话下。次日郡王将封简子去临安府,即将可常、新荷量轻打断。有大尹禀郡王:“待新荷产子,可断。”郡王分付,便要断出。府官只得将僧可常追了度碟,杖一百,发灵隐寺,转发宁家当差。将新荷杖八十,发钱塘县转发宁家,追原钱一千贯还郡王府。

却说印长老接得可常,满寺僧众教长老休要安着可常在寺中,玷辱宗风。长老对众僧说:“此事必有跷蹊,久后自明。”长老令人山后搭一草舍,教可常将息棒疮好了,着他自回乡去。

且说郡王把新荷发落宁家,追原钱一千贯。新荷父母对女儿说:“我又无钱,你若有私房积蓄,将来凑还府中。”新荷说,“这钱自有人替我出。”张公骂道:“你这贱人!与个穷和尚通奸,他的度牒也被迫了,却那得钱来替你还府中。”

新荷说:“可惜屈了这个和尚!我自与府中钱原都管有奸,他见我有孕了,恐事发,‘到郡工面前,只供与可常和尚有好。郡王喜欢可常,必然饶你。我自来供养你家。并使用钱物。’说过的话,今日只去问他讨钱来用,并还官钱。我一个身子被他骗了,先前说过的话,如何赖得?他若欺心不招架时,左右做我不着,你两个老人家将我去府中,等我郡王面前实诉,也出脱了可常和尚。”

父母听得女儿说,便去府前伺候钱都管出来,把上项事一一说了。钱都管到焦躁起来,骂道:“老贱才!老无知!好不识廉耻!自家女儿偷了和尚,官司也问结了,却说恁般鬼话来图赖人!你欠了女儿身价钱,没处措办时,好言好语,告个消乏,或者可怜你的,一两贯钱助了你也不见得。你却说这样没根蒂的话来,旁人听见时,教我怎地做人?”骂了一顿,走开去了。

张老只得忍气吞声回来,与女儿说知。新荷见说,两泪交流,乃言:“爹娘放心,明日却与他理会。”至次日,新荷跟父母到郡王府前,连声叫屈。郡王即时叫人拿来,却是新荷父母。郡王骂道:“你女儿做下迷天大罪,到来我府前叫屈!”张老跪覆:“恩王,小的女儿没福,做出事来,其中屈了一人,望恩王做主!”

郡王问:“屈了何人?”张老道:“小人不知,只问小贱人便有明白。”郡王问:“贱人在那里?”张老道:“在门首伺候。”郡王唤他入来,问他详细。新荷入到府堂跪下。郡王问:“贱人,做下不仁之事,你今说屈了甚人?”新荷:“告恩王,贱妾犯奸,妄屈了可常和尚。”郡王问:“缘何屈了他?你可实说,我到饶你。”新荷告道:“贱妾犯奸,却不干可常之事。”郡王道:“你先前怎地不说?”

新荷告道:“妾实被干办钱原奸骗。有孕之时,钱原怕事露,分付妾:‘如若事露,千万不可说我!只说与可常和尚有好。因郡王喜欢可常,必然饶你。’”郡王骂道:“你这贱人,怎地依他说,害了这个和尚!”新荷告道:“钱原说:‘你若无事退回,我自养你一家老小,如要原钱还府,也是我出。’今日贱妾宁家,恩王责取原钱,一时无借,只得去向他讨钱还府中。以此父亲去与他说,到把父亲打骂,被害无辜。妾今诉告明白,情愿死在恩王面前。”郡王道:“先前他许供养你一家,有甚表记为证?”

新荷:“告恩王,钱原许妾供养,妾亦怕他番悔,已拿了他上直朱红牌一面为信。”郡王见说,十分大怒,跌脚大骂:“泼贱人!屈了可常和尚!”就着人分付临安府,拿钱原到厅审问拷打,供认明白。一百日限满,脊杖八十,送沙门岛牢城营料高。新荷宁家,饶了一千贯原钱。随即差人去灵隐寺取可常和尚来。

却说可常在草舍中将息好了,又是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纸墨笔来,写下一首《辞世颂》:

生时重午,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时重午。为前生欠他债负,若不当时承认,又恐他人受苦。今日事已分明,不着抽身回去!

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自舌尽消除;

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可常作了《辞世颂》,走出草舍边,有一泉水。可常脱了衣裳,遍身抹净,穿了衣服,入草舍结跏跌坐圆寂了。道人报与长老知道,长老将自己龛子,妆了可常,抬出山顶。长老正欲下火,只见郡王府院公来取可常。长老道:“院公,你去禀覆恩王,可常坐化了,正欲下火。郡王来取,今且暂停,待恩王令旨。”院公说:“今日事已明白,不干可常之事。皆因屈了,教我来取,却又圆寂了。我去禀恩王,必然亲自来看下火。”院公急急回府,将上项事并《辞世颂》呈上,郡王看了大惊。

次日,郡王同两国夫人士灵隐寺烧化可常,众僧接到后山,郡王与两国夫人亲自拈香罢,郡王坐下。印长老带领众僧看经毕。印长老手执火把,口中念道:

留得屈原香粽在,龙舟竞渡尽争先。

从今剪断缘丝索,不用来生复结缘。

恭惟圆寂可常和尚:重午本良辰,谁把兰汤浴?角黍漫包金,兽蒲空切玉。须知《妙法华》,大乘俱念足。手不折新荷,在受攀花辱。目下事分明,唱彻阳关曲。今日是重午,归西何大连!寂灭本来空,管甚时辰毒?山僧今日来,赠与光明烛。凭此火光三昧,要见本来面目。咦!唱彻当时《菩萨蛮》,撒手便归兜率国。

众人只见火光中现出可常,问讯谢郡王、夫人、长老并众僧:“只因我前生欠宿债,今世转来还,吾今归仙境,再不往人间。吾是五百尊罗汉中名常欢喜尊者。”正是:

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

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H8143qgf9C9I4Yt/BVBUfcf+hePv6ZBvWIlEgKREZyEBijYMel1lmtC6he0Km/ic



第八卷
崔待诏生死冤家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

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

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孟春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

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

浮画肪,跃青呜,小桥门外绿阴笼。

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

这首词说仲春景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做着季春词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

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

鸯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

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凤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苏东坡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诗道: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荡澹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邵尧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采将春色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当三月,蝴蝶飞来忙劫劫。

采将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

曾两府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黄茸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恼芳丛,

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

朱希真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

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伯到黄昏!

苏小小道:“都不干这几件事,是燕子衔将春色去。”有《蝶恋花》词为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凡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王岩叟道:“也不干凤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千蝴蝶事,也下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曾有诗道: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拓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则听得桥下校措铺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窗虞候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正是: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琢家装裱古今书画”。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伙,皓齿排两行碎玉。

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校槽铺里请琢大夫来说话。”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壕待诏问:“府干有何见谕?”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间:“小娘子贵庚?”待诏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儿嵋》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

斜枝漱叶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此取名秀秀养娘。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郡王看了欢喜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问:“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

又一个道:“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郡王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向前,对着郡王道:“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下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下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情给,遭遇郡王。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吵吵。连忙推开楼窗看时,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见:

初如萤人,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替盆敌不住。六丁神推倒宝天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矾头,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挚得磬尽,静悄悄地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人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身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把来嫁与你。”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

崔宁是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主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下记得?”崔宁叉着手,只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下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

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后,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迄逦来到衢州。崔宁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径取潭州。

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下见了一个养娘,出赏钱寻了儿日,下知下落。也下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青白行缠找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仅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首崔宁来。正是:谁家稚子呜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这汉子毕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

玻璃盏内茅柴酒,白玉盘中簇豆梅。

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

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从顺昌八战之后,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欢呼罗唣。刘两府道:“百万番人,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下。当时殴前大尉是阳和王,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教提辖官差入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

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见崔宁从湘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们道:“崔大夫,多时下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日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娘嫁了你,也好。”当时吓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

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工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叁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着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

郡王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沼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招牌做生活。”

郡王教于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带着做公的,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却似:皂雕追紫燕,猛虎吠羊羔。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

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壁牙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吓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郡王,这里是帝辇之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何胡乱凯得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人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

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崔宁逃走。崔宁不得已,只得与他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丈案呈上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治。崔宁下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

当下差人押送,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

崔宁道:“却是怎地好?”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人后花园,打了三十竹蓖,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就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下是轻放手的。他又下是王府中人,去管这闲事怎地?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下怕有人撞见,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人府时,两个去寻死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与来人。

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问他邻舍,指道:“这一家便是。”来人去门首看时,只见两扇门关着,一把锁锁着,一条竹竿封着。间邻舍:“他老夫妻那里去了?”邻舍道:“莫说!他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去处。这个女儿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就当下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再回建康府来,兀自来到家。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人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便是。”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见了,喜欢的做一处。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下见,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你,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在话下。

且说朝廷官里,一口到偏殿看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音身上,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间近侍官员:“却如何修理得?”官员将玉观音反覆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

郡王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清给养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争得气。再来清湖河下寻问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樟见!”

可煞事有斗巧,方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大夫道:“你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恻来侧去,口里喃喃地道:“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到家中坐地。浑家与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同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

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恩王下信,勒下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

那汉也是合苦,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轿番,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麦穗两歧,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教来取你则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人士梳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

两个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郭立先人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教你进来。”掀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个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又不曾转动。”

那汉叫将人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郡王道:“却不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先去取下‘小青’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盖缘是粗人,只教他做排军。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间。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

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到家中间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着清湖河里,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告姐姐,饶我性命!”

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匹然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评论得好: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H8143qgf9C9I4Yt/BVBUfcf+hePv6ZBvWIlEgKREZyEBijYMel1lmtC6he0K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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