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父亲能写一手好字,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那时我只是个 14 岁的少年。父亲当时从《人民日报》社下放到河南省安阳县第一中学任教。那期间,他经常自己写批判自己的文章,也常常不容推辞地替别人抄写文章,身不由己,他从容命笔,是他看得开阔。父亲抄写的文章一上墙,便会招来许多人围观。这竟然成了校园内外的一道奇特的风景。人们不仅想看看这文章的内容,也想欣赏一下满墙潇洒秀隽的书法及其引经据典的文字。后来,学校周边的老乡们春节写对联,一些单位写牌匾、办专栏便来请他去。后来他又被下放到农村劳动,为公社、大队写文字和办板报成了他的一项重要农活儿,以至于地区办展览也请他去主持、去指导。别人看重他字写得好又不要工钱,而他看重别人无偿提供了笔墨纸砚。有时候,他实在忙不过来,便让我去帮忙。于是我对美术和书法的兴趣日见高涨,水平也有了较大的提高。只要沉心静气、无欲无求,在艰难条件下反而更能学到有用的知识和技艺。
父亲很少在我们子女面前谈论自己的身世。我与他一起干活儿的次数多了,见我也懂事了,才渐渐为我打开了他关闭已久的心扉。原来我家还是个书香门第呢!爷爷是个读过《四书》《五经》的老学究,又是个有名的中医,更写得一手好字。父亲的学业从小就受到爷爷的严格管教,临帖练字更是容不得半分苟且。所以父亲的书法功力从小便扎下了深根。他何曾想到,这种近乎严酷的管束实在是他人生的一大幸运,甚至是他安身立命的一支根须。
抗战开始后,爷爷组织抗日队伍打日寇,战斗中受伤后全家人四处逃难。父亲与家人走散,与一位同学结伴在郑州街头流浪。饥寒交迫之中,他正是靠了写字的手艺,在火车站替别人写书信,才免强得以糊口保命。真是艺不压身,书到困时方显贵呢!后来,他在湖南参加了抗日队伍,常拎着石灰桶在墙上或山石上写抗日标语。石头和石灰居然成了他不辍书艺的纸墨。
父亲也喜爱文学,年少时诸多唐诗宋词名篇便烂熟于心。年轻时他喜欢高尔基和鲁迅的作品,常模仿着写文章给报纸投稿;成年之后,他更爱研读国学中的史籍典章;练习书法,他涉猎钟王颜柳,尤其推崇于右任老先生的书法风格。我想,正是这些传统文化中的养分铸就了他书法作品的基本骨骼。
学识的积累,加上与生俱来的爱国情绪酝酿,决定了父亲一生命运的走向。因为当时他在国统区报刊上写了《背煤的人》等进步文章,引起了当局的不满,随即便到了解放区,以后到北京中央新闻学校(今为中国新闻研究院)进修。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人民日报》社工作。一天,报社开会,由他写了一个通知贴在了走廊里。邓拓社长路过看到后连声说“写得好!谁写的?此字写得好!”此后,邓拓社长指定由父亲写报社的信封、写日报的文章标题,尤其是给中央主要领导的信件,总是要父亲去写信封。从此,报社的同仁们开始从书法艺术的角度重新打量那个孙乃。父亲也渐渐与同在报社工作的方成、华君武等书画名家成了终生挚友。
1965 年春节后,他从报社把《毛选》四卷带回了家。那时报社和北京市委正加紧准备编辑出版《毛主席语录》。他每天晚上埋头摘抄语录,书写卡片,时至深夜,我家的窗户还依然亮着灯光。我们三个孩子做完作业后也经常帮着父亲誊写。在帮父亲拉车的过程中,我们兄弟姊妹的字也开始变得有模有样了。1965 年底,解放军总政抢在报社和北京市委前面编辑出版了《毛主席语录》,林彪还题了词,而我们摘编的语录初稿却永远成了父亲案头的书帖。很快,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骤然降临。父亲望着眼前那本未曾出版的语录初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似乎听到了江涛拍岸的声响,他只能在沉默中等待。
1966 年 1 月 5 日,我们全家(除了我哥)都被下放到了原籍河南安阳。父亲在安阳县一中任教,母亲在相距六里路的水冶镇教书。此时,恰逢新华社记者穆青来林县红旗渠采风,邀父亲一同前往。回来后,我见父亲的情绪变得有点儿兴奋了,甚至还在学校和公路边的墙上写了一些学习红旗渠精神的标语。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惯性,即使从国家媒体的最高层下放到了消息相对闭塞的农村基层,却仍然保持着对新闻事件的敏感与思考。
1979 年,父母重回北京《人民日报》社工作,同时父亲被错划右派的处分得以更正。他没有去怨恨谁,仍然满足着命运的赠与。就像练书法一样,他注重谋篇使势,喜欢以大格局、大视野看待历史。后来,中国新闻研究院成立,父亲被聘为教授、高级编辑,就中国新闻史学科带了几期研究生。1986 年,中国书画函授大学北京分校聘请他为书法教授。凑巧的是,我当时在陕西工作,也报考了中国书画函授大学西安分校,被该校国画系录取。书法老师看了我的书法作品,几次劝我转入书法系。我一意孤行,最终还是学了国画,与书法失之交臂,与父亲的期许也有点儿相违。
1987 年,中日书法兰亭大会在杭州召开,父亲作为《人民日报》记者组织了采访活动。是时,中日书法大家云集,时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的沙孟海见到父亲写的字后大为震惊,当即便问:为什么你不是作为书法家而是作为记者参会?太可惜了!你的作品若放到展览中也是相当出色的。沙老还主动写信给中国书法家协会的负责人沈鹏、刘艺介绍他入协会。其实沈鹏、唐达成均为孙乃的同学,但他因工作忙始终把书法当成了业余的“副业”。后来在同学沈鹏等人的督促下,父亲才参加了中国书法家协会。此时,他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副刊主持的《望海楼随笔》专栏获得了中国新闻“范长江奖”,他被评为对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专家、新闻出版高级编辑、社会科学院指导教师。
父亲在诗词文学领域也很有造诣,曾长期担仼北京诗词协会的顾问。离休时,正值《国际商报》创刊,他服从领导推荐,去那里做高级顾问十余年,直到《国际商报》步入正轨。其间,他也从未中断过书法练习,并为报纸杂志等题写了大量的标题。由于工作太忙,他推辞了去中国书法家协会任职的多次邀请。他的同事好友评价他:“此人极为低调”。2008 年之后,中国书协又几次来函邀请他去协会担任领导职务,但此时的他体力渐衰,体况大不如前,遂婉言予以谢绝。直到 2009 年他去世后,仍有书协来函邀请。在父亲自己看来,书法仅仅是他的一种兴趣爱好、一个副业,自己在书法方面也并无什么高山流水般的成果,不足以为师为范。
中国书法,外法于自然万物之气象,包含着书家对自然之美的审视与理解。我相信,书家早已把自己的人格、修为、才学、气质包括他们的一丝丝生命气息,全都融进了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之中。无论尚且健在还是随风远逝,那个文化的气场永远都不会隐入烟尘。我也是个喜爱书画的人,父亲的遗作就放在案头,视之愈久,愈知父亲的丰满,愈知自己的贫乏;每看一眼,都是责任的自省,都是时间的催促。我得赶紧把父亲的遗作整理出来,予以出版,不求社会教化之功,只为家人继承,为子孙后代燃一支灯火,留个念想。
父亲逝世后,我在整理遗物时,见到他在“文革”期间为后辈写的字帖、与书友相互交流的作品、母亲为他在报纸标题题字做的剪报、书法与诗词作品草稿等。我意识到,这些都是一位书法家对艺术的挚爱,对初心的坚守和辛勤付出。父亲用自己一生的登高“观远”的眼界“悟”出了“无我”的境界。
孙鹏
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