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在浦东的一个小镇上,我通过打车软件接到一个单子。
乘客发消息说他定位准确。到达起点后,我看见一个男人拄着双拐从巷子口一步一步挪出来,还心想停车可不能影响这个腿脚不方便的人走路。停好车后,我正准备给乘客打电话,拄双拐的人已经慢慢移动过来,开了车门,艰难地往车里坐。
我正要说话,他说:“是我叫的车。”
我赶紧把他的拐放在不碍事的地方,看他把戴着不锈钢支架的一条腿艰难地挪进车里,心中惊呼:这腿是怎么回事?
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有些瘦。一上车,他就说:“目的地是我随便定的。你帮我找个卖栗子的地方,我买点栗子。待会儿还把我送回来。”
我说:“前面不远处好像就有一家炒栗子的连锁店,叫‘栗不了’,我带你过去。”
我很好奇这位大哥的腿的情况。
一般来说,我想知道什么,就会知道什么。这次也不例外。
上车后,小个子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说:“唉,我的腿断了,在北京接好后,没回家。我老婆在这里上班,我就来这儿了。来这儿屁用也没有,老婆给人家做保姆,也没多少时间管我!”
我问:“这事儿发生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动了个大手术,这会儿疼得还不是太厉害。但医生说,未来在骨头愈合的阶段,会狠狠地疼很长一段时间。北京的医生太搞笑,他问我,听过《狼》这首歌没?我说没有。他说,过段时间你就会像北方狼那样,牙龇着,为什么牙龇着?疼得牙龇着!你就准备着哭吧你!”
他说的时候自己笑了起来,把我也乐透了。医生既然这样跟他打趣,肯定在相互接触的过程中知道他是个乐观的、能开得起玩笑的人。
他又说起他的腿是被公交车轧断的。这时候,到了“栗不了”。
小店里老板娘一个人在。我把右侧玻璃窗降下,小个子朝老板娘喊:“来三斤栗子!”
老板娘说:“不好意思,栗子今天卖得快,已经没了。不过还有别的干果。”
小个子喊道:“有什么好吃的,你拿过来让我看一下。”
老板娘可能会想,这个人架子挺大,买仨核桃俩枣的,不下车,还要都拿给他看。正好这时候,有别的顾客进店,于是老板娘对小个子说:“种类太多了,你自己下来看呗!”
小个子大声说:“我下不去!”
老板娘顾不上他,还是让他自己到店里选。我在座位上低下头,隔着断了腿的大哥朝老板娘喊:“他腿脚不方便!”
但是老板娘好像也没听清。
小个子急了,举起双拐喊道:“我腿断了!”
老板娘这才知道怎么回事,说:“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就十多岁小女孩吃的零食,明天去朋友家,给他孩子带的。”
老板娘举起一个袋子说:“那就要开心果吧,一袋三十块。”
“可以,可以。”小个子把开心果接过来,很开心的样子,然后问,“别的呢?还有啥?”
老板娘说:“女孩嘛,推荐腰果,好吃,而且女生容易肚子疼啦、胃疼啦,吃腰果对这些都有好处的。”
最后,小个子对这两种坚果照单全收,用手机扫码付款,但是由于光线太暗,屡试不成功。他把手机递给老板娘,让老板娘去店里明亮处扫码,并且把密码大声念给老板娘听,让她直接操作。老板娘扫到二维码后,把手机递回他手里,笑着说:“密码还是你自己来摁吧。”
回去的路上,小个子说:“唉,我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吃的,只能讲是给小女孩的。你说,这腰果就是腰子果吧?男人吃了肯定也有好处,对吧?”说完他嗤嗤地笑了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好奇地问:“公交车怎么会轧到你的腿?”
“平衡车!都是因为平衡车!那天傍晚,我踩着平衡车在路上走,突然电话响了。电话不是装在我裤兜里么?我就用手去掏,没掌握好平衡,突然就滑倒了,正好把一条腿插在旁边公交车后轮底下!”
听他说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
他继续说:“当时我就疼得昏迷了。后来司机说,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我,轧上来的时候他没敢踩刹车,要是踩了,骨头肯定被碾碎了。你想想,公交车,都是后置发动机,那么大的重量,轧断腿很轻松!说实话,能捡回来一条命就不错了!”
我不由得感叹一番,然后问:“那医药费公交公司不得全包吗?”
“什么啊,其实责任在我,平衡车在大马路上是不能走的!不过公交公司挺仗义,很够意思,看我没什么钱,主动给我报销医疗费,前后花了人家三十多万!命能捡回来,腿还能接上,已经很不错了,我知足了!”
看来,他还真是个乐观的人,心放得比较宽。想想也是,事已至此,天天唉声叹气并不能改变事实,更不能减轻痛苦。
后来路过一家副食店,他嘱咐我停下车,朝老板喊:“老刘,给我拿一瓶二锅头,一包利群烟,再捏几个花生。我这儿还买了两包干果。明天啊,我就不出门了。”
付完款后,我把他送到来时的巷子口。临下车前,他说:“苦日子还在后边呢,现在腿疼了,喝几口酒还能忍过去,往后会更疼——但总比截肢强!”
希望这匹有意思的“北方狼”能早日康复。
我开着车继续游荡在大街上,情不自禁地哼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