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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生相依的姆妈

我的外公邓志强,祖籍是广东中山,因为太外公邓鸣谦是盐商,为了生意迁到曾经的商埠扬州定居。外婆冯毓瑛祖上是浙江湖州人,由于父辈到江苏苏州做官,就全家在苏州定居。扬州的商贾之子与苏州的官府小姐联姻,也算门当户对的姻缘。识文断字还学过些英文的外公进了上海的怡和洋行做了一辈子,虽说只是薪资微薄的打字员,在那个年代也算是谋得了一份体面的差事。外公外婆就此在上海的租界里落户定居,先后有了三个孩子,我的姆妈是老大,还有一个阿姨、一个舅舅。

务本女中的师生恋

在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姆妈,虽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当时的上海,已开女孩上学的风气之先。姆妈的学生时代正是抗战前被称之“民国黄金时期”的那一时期,她就读的务本女中,原本是清末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所女子学校务本女塾,立校宗旨就是提倡妇女解放。姆妈偏爱文学,尤其爱读苏联小说,向往独立新女性的生活,这应该是当时受过相当教育的上海女学生的风尚吧。毕业后能在上海自谋职业,做个教师、职员等工作,在当时应该说也不难,不仅可以自食其力,还能糊口养家。但是,充满理想主义的姆妈,在上高中时,遇到了一位博学且思想开放的国文老师——我的爸爸,由此改变了她上海闺秀的安逸人生,跟着爸爸,让她的一生过得虽不平淡,但充满坎坷艰辛。

知道爸爸姆妈的青春往事,已是我成年后的事了。20世纪60年代,我拍了《金沙江畔》《年青的一代》两部电影后,有一定的知名度,经常会收到寄至上海戏剧学院的观众来信。有一天,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来信,信的内容是问候并打听我母亲的情况,可信中母亲的名字却不对。满是疑惑的我,拿着信回家问姆妈,才知道爸爸有个前妻,信是前妻多年失联的儿时旧友找过来的。

听姆妈说,1934年秋,务本女中开学时,高三班里来了一位学校新聘的国文老师,同学们都很兴奋与期待,因为新的国文老师曹聚仁的大名她们早已熟悉,常在报纸上读到他发表的文章,观点鲜明地批判旧事物、倡导新思想,还积极主张抗日救国,在青年学生中有相当影响。如今能近在咫尺地站在讲台上、面对面地论古谈今,一众女学生们对偶像的敬佩乃至崇拜是自然而然的。也许因为姆妈酷爱苏俄文学,成了吸引爸爸的触点,是他们深入交往的媒介,反正姆妈在毕业季收到了曹先生的临别赠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罪与罚》。

与清纯透彻的姆妈不同,那时的爸爸已处在婚姻危机中。爸爸这一代人,第一次婚姻大多是旧式家庭包办的,鲁迅、郭沫若都难以幸免。爸爸却是幸运的,他的第一次婚姻虽然也是按照乡规乡俗操办的,但是结婚对象王春翠并不陌生,他们是远亲,同在蒋畈长大,婚后同到上海,还有了一个女儿曹雯。1932年,在日军的一·二八轰炸中,他们的租住地、上海远郊真如杨家桥西一带被炸,王春翠便带着女儿曹雯回了浙江老家。回到老家的王春翠竟然对经商有了兴趣,跟着我的大伯做起了木材生意。她要爸爸回乡与她一起做生意,这让爸爸难以接受,有了嫌隙。在此期间,六岁的女儿曹雯又不幸染病夭折,两人之间唯一的生命维系就这么断了。1936年的上半年,他们协议分手。爸爸把老家属于自己名下的田地房屋全部转归王春翠,历年积蓄的稿费给她一半,并应允以后每月负担她生活费若干。 [1]

那时我爷爷已经故世了,我祖母对儿子、媳妇的分手,态度也相当开明,她对王春翠说,“如果遇到中意的人,你就再嫁;如果愿意留在曹家,我也会把你当女儿看待”。王春翠之后没有再婚,曹家把大伯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她,照顾她的生活、给她养老送终。爸爸始终遵守承诺,关照着王春翠的生活。20世纪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爸爸从香港给她寄各种紧缺食品。1958年秋天,因有关部门安排姆妈去香港与爸爸小聚,我叔叔曹艺就把住在我家的婆婆接去南京同住,又把王春翠从老家接到南京,照顾陪伴婆婆。爸爸还写信给朋友、时任浙江省省长的周建人(鲁迅先生之弟),请求帮助解决王春翠的粮油票证等问题。

1960年,姆妈去南京看望婆婆,在叔叔家见到王春翠,以“大姐”相称,这次意外见面是她俩唯一的交集。婆婆晚年在叔叔家的日常起居由王春翠照顾,直至1965年婆婆仙逝。

爸爸去世后,香港寄来的稿费,母亲依然按例分给王春翠。有的文章写王春翠曾到上海,住南市表妹家,一早赶到溧阳路我家弄堂口,悄立一旁,默默地看着我们姐弟上学。我从来不知道此事,也从未见过王春翠。在我看来,上一辈人之间的感情,真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爱恨情仇,他们始终是相濡以沫的家人、亲人。

1956年5月,爸爸从香港给我寄来一帧旧照片,那是学生时代、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姆妈在杭州西湖边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字,称我为“曹雷小妹妹”,旁边写有“寄上你的姐姐,一哂”。那是他拿姆妈的旧照跟我开玩笑呢。1935年姆妈高中毕业,作为家中长女,她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如果提出继续上大学,就是给在洋行做小职员的我的外公出难题了,所以她知趣地去了杭州舅舅家。舅公无儿无女,且住在浙江省图书馆附近,姆妈一面阅读自修,一面去教会组织“青年会”学英语。爸爸除了以指导读书为由与姆妈通信外,还两次去杭州找姆妈,把自己的婚变情况悉数告知她。情幻的西子湖畔,师生关系转化为恋爱关系。关于那段美好时光,爸爸一生多次忆及,并留下了不少诗句,尤其是独自在香港生活的日子,他常会在旧照片后面题诗寄托思念,有诗如下:

一日思君十二时,

西溪烟雨梦如丝。

湖边好事从头说,

弥天星月两心知。

又如:

万语千言总不完,

蘸将浓墨写平安。

阑干寂寞倚长夜,

湖上云飘梦里看。

——湖上小诗

1936年夏天,我外婆病了,姆妈回沪照料外婆。那年10月,鲁迅逝世,姆妈随爸爸去万国殡仪馆吊唁送葬,这是他们确认关系并公之于众之始吧。之后姆妈又写了《大众的殡葬》一文,记录了那一场葬礼,还与爸爸一起编辑出版了《鲁迅手册》等书。

爸爸与鲁迅兄弟的交往始自20世纪30年代,当年周作人曾委托爸爸在上海联系出版李大钊的遗作《守常文集》。爸爸去港后,周作人让爸爸在香港帮他出书,把稿费买成食品寄到北京周家,爸爸的遗物里还有相关的费用明细清单等。爸爸去世后,香港南天书业公司出版了《周曹通信集》,即爸爸与周作人的书信集。

战地女记者

1937年11月,国民党军队奉命撤退时,已是战地记者的爸爸决定随军离沪。他去了我外公家,神色凝重地作别。那时,爸爸写下了诗句:

海水悠悠难化酒,

书生有笔曰如刀;

战场碧血成虹影,

生命由来付笑嘲!

爸爸随军离沪后,一直与姆妈信件、电报联系。1938年,爸爸随军撤到了武汉,彼时的姆妈,困在家里无所事事,她不愿苟活在租界弄堂的小天地里,姆妈认为:“国家存亡未卜,个人生命尚置之度外,更勿论有无幸福的生活。”她毅然选择了没有婚礼、没有蜜月的新生活,以一名战地女记者的身份与爸爸携手奔赴抗战前线。

姆妈的选择,是那个时代的新女性的选择,使她有了一生中作为新女性而言最有价值的时光。她和爸爸共同走过了黄河沿线的兰考、开封、郑州、孟津等地,采访沿途前线的国军将领。他们还采访了台儿庄大战,有幸与著名记者范长江、陆诒等受到李宗仁的接见,有外国记者还为姆妈与李宗仁合影,因为一线的战地记者中鲜有女性。

在居无定所的前线奔波中,姆妈染上伤寒症,高烧不退,困在洛阳的旅舍中。幸亏遇到九十一军军长郜子举出手相援,送至野战医院救治,才免于一死。关于这段经历,姆妈曾写过《周公庙之夏》一文,刊发在上海的《社会日报》上,因为姆妈所住的野战医院,就安置在当地的周公庙中。大病痊愈后,姆妈又跟着爸爸去了浙江丽水、龙泉等地采访,然后进入福建浦城、南平等地,遂到了江西的黎川、南城等地。并在江西守军上官云相部队,采访上官云相和东北军将领刘多荃等。

行走在战区,骑马是经常且必须的。听姆妈说,那些军马特别机灵,你穿军装,它会听你话,你要是穿便服,它就尥蹶子,不让你挨身。遇到难走的崎岖山路,它很小心,到了一马平川开阔平坦的地方,它就撒开了跑,勒都勒不住。1939年末,已经怀着我的姆妈,两次在李家渡河滩从战马上摔落。有过一次失去爱女经历的爸爸顿时很紧张,决定找个稍安全的地方让姆妈安顿下来待产。

当时爸爸姆妈正在江西那一带战区采访。那时候,蒋经国刚从苏联回国,正在赣州搞一个试验区,称之“新赣南”特区,推行他从苏联学习接受的政治理念。爸爸觉得,这个特区政治上有一种开明的新气象,又离他采访的战区不远,便于他常回家照顾,所以就选择在赣州安顿下来。就这样,姆妈向往热爱的战地记者生涯无奈地结束了。就这样,赣州成了我的出生地。记得初中毕业时,爸爸在给我的一封信中写着:“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孩子,有了你,我们才有了希望;你的姆妈,就是为了你,才放下她的笔、她的工作、她的战地工作的。”一位难能可贵的新女性的理想抱负,就这样被一个不可拒绝的新生命的到来改变了。

为人妻为人母的艰难

告别惊心动魄的战地生活的姆妈,转身做起了贤德治家的主妇。在那兵荒马乱、缺吃少穿的日子里,她依然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她买了当地的土布亲手缝制的,然后在衣服上做些贴布绣,就是用不同颜色的布剪成花样图案,然后围着图案一针一针地锁缝到衣服上。我从幼稚园回家时,会有当地的阿姨妈妈跟在我后面,一直跟我回家找到姆妈,把我衣服上面的贴布花样给画下来、带回去、学着做。赣州那地方,比较封闭,生活方式也相对比较粗粝,姆妈是上海女学生,与生俱来的那份精细、洋气,在当地人眼中自然与众不同。至今我还留存着两件襁褓里的“小毛头衣裳”,都是当年姆妈为我亲手缝制的。我三岁那年,家中又添了妹妹曹霆。

作为家庭主妇的姆妈,一生有过几段相当艰难的时光。第一次是抗战胜利的那个夏天,在江西乐平躲避战乱的我们一家突遭不幸。当地流行霍乱,三岁的妹妹霆霆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平平都染上了,妹妹因此夭亡,接着我又出麻疹。那时爸爸正在忙于日本受降过程的采访,之后又因患上恶性疟疾,病倒在上海的我外婆家。姆妈不忍将此噩耗告诉爸爸,独自承受着失女之痛。直至那年年底,爸爸从上饶的一位朋友处知道家里发生变故后,才赶回江西乐平的家。数月来,忍受着煎熬的姆妈无言以对,两人相向而泣。

姆妈遇到的第二个坎是1950年夏,爸爸离家去港后。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爸爸就职的《前线日报》迁往台湾,爸爸不愿随迁,就只能离职。他担任教职的学校也相继停课关门,爸爸失业了,一年多没有任何收入。姆妈娘家也有变化,交大毕业、学工程设计的舅舅(姆妈的弟弟),因供职的工程公司在台湾接了建设项目,已经在台湾工作了。阿姨(姆妈的妹妹)则跟着姨夫的公司也迁去了台湾。年迈的外公外婆只能靠姆妈来照顾了。1946年,我家从江西乐平回上海后,爸爸把在浙江老家守寡多年的我的祖母和一个侄子接来同住。第二年,姆妈又生了小弟弟景行。一大家子,上有三老,下有四小,都等着爸爸挣钱呢!一筹莫展之际,香港的朋友介绍爸爸去港教书。为了养活一家人,爸爸别无选择。好不容易团聚的一家子,又得天各一方。

爸爸一别就是六年,姆妈又一次独自撑起这个家的艰难日子。爸爸到了香港,因为不会广东话,也不会英语,未能得到预期的教职,一时没有固定收入。好在爸爸有抗战时期著名战地记者的名声在外,很快就跟海外的报界建立了联系,开始卖文为生。

那一阶段,爸爸没有稳定的收入。为了养家,姆妈也参加了上海的知识分子失业登记,那时有文化的人还是紧缺的,有关部门安排姆妈去做教师,但因为要照顾家中的老人、孩子,这种朝九晚五的坐班制工作,姆妈干不了。最后她只好选择在家踩缝纫机帮人绣枕花、缝制内衣内裤的活儿,一天干六个小时,可以勉强维持家用。家里有台旧的美国胜家牌缝纫机,本是姆妈为家人缝制衣服的,现在成了生产工具。爸爸从香港寄来的书报广告页上,常有可爱的外国小孩模特照片,姆妈照样描摹在碎布上,做成贴布绣,很受有孩子的人家喜欢。姆妈机绣的那些小人头贴布绣,我至今还珍藏着几个作为纪念。我的脑海里一直留有那时家中的一个场景画面:姆妈左手揽着横跨在她左腿上坐着的小弟弟景行,右手扶着缝纫机台板上的布料,右脚踩着缝纫机踏板,针头“哒哒哒”地飞快上下跳动着……大弟弟景仲那时五六岁,正是俗话“狗都嫌”的调皮年纪,与弄堂里孩子打架是常事,打赢了,邻居上门告状,姆妈得道歉;打输了,姆妈也得收拾残局。我能帮到弟弟的就是在一边吼上几嗓子,帮姆妈看住他。

经济窘迫的压力已经让姆妈很为难了,偏偏还有邻居揭发我家与蒋经国有关系。1953年,里弄里有过什么整顿运动,姆妈被列为重点整顿对象,折腾了一阵子,好在最后的结论是“免于处理”。

1969年12月,也许爸爸觉得我成年了,希望长女能理解他,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十九年前,我应不应该到海外来闯天下呢?在当时,你妈真有千个万个不情愿,但,这一家的担子谁来挑呢?我不能说一句空口漂亮话,说大家一齐挨苦就是了。我咬下牙关,决定到海外来做事,找钱养家……别人以为我到了海外,一定会远走高飞了。我一心向往北京,而且慢慢走上为祖国效力的路子,和别人的想法绝不相同。我的文章,在海外造成了权威地位,这便是我生存下来的条件。社会革命,乃是我们年轻时的理想,我为祖国效命,也就是实现自己的理想。”

“……决想不到把你妈拖到这么艰苦的旅途中来了。……我这个爸爸总算替你们找了一个最贤能的姆妈了!我欠你妈的债很重很重,此生还不了……十九年来,我的孤独寂寞生活,只有窗外月知道。我要是不会写文章的话,我早成疯子了。”

1966年“文革”开始,又是姆妈很艰难的日子。家里被抄家了,姆妈还要煞费苦心地对爸爸隐瞒家里发生的不幸。一是不想传到海外给国家带来负面影响,更是担心爸爸情绪受影响。1970年初,清华大学冶金系毕业的大弟曹景仲,在河北沽源不幸因战备生产中的意外事故因公殉职、遇难牺牲。肝胆俱裂的姆妈不知如何把这悲剧告诉爸爸,担心他难以承受老年丧子的残酷打击。姆妈与我及小弟景行,寒冬腊月赶去北方料理完大弟后事,姆妈随小弟景行去了他下乡的黄山茶林场小住,换个环境以疗心伤。后来姆妈写信给爸爸的朋友、《大公报》的费彝民先生,委托他婉转面告父亲。姆妈在黄山茶林场收到爸爸的来信后,独自跑到空旷的田间,对天对地、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那年国庆节后,北京有关部门很贴心地安排姆妈出境探望爸爸,两人一起在澳门度过了半年时间。这是自爸爸去香港后的二十年间,他们相聚最长的一段日子。那次,姆妈带着七十九岁的外婆一起南下,离别二十二年的舅舅从美国飞到香港,母子、姐弟有了一次难得的团聚。

没想到,爸爸姆妈的这次短暂重逢仅过了两年,就是阴阳永隔的诀别了。1972年6月,身患绝症的爸爸在澳门医院,突然看到姆妈走进病房,竟意外地像孩子般大哭起来。他不知道北京有关部门得知他的病况,安排了姆妈飞过去陪伴他。姆妈在病房中守着爸爸,度过了他们的最后一个月团聚的日子。三十四年的婚姻,因战争、政治的影响,两人难以长相厮守,姆妈始终理解、尊重爸爸的想法,始终坚韧宽容地忍受生活的磨难。她对现实生活没有任何索求,没有不满抱怨,只是默默地为社会、为丈夫、为子女不断地付出、付出……

灵魂伴侣

爸爸离家去港的二十二年间,姆妈也有过短暂的几年好日子,那是五十年代后期。1956年夏天,爸爸到了北京,有关部门通知姆妈去团聚,姆妈带着小弟景行一起赴京。毛主席、周总理、陈老总都接见了爸爸。毛主席称爸爸为“鲁仲连”,鲁仲连是战国时代的齐国人,周游列国排难解纷。周总理还在颐和园设筵宴请爸爸,并在那次会面中首次提出“国共可以第三次合作”的主张。陈毅副总理几次到新侨饭店看望爸爸。同年国庆节前,爸爸又到了北京,姆妈也一起受邀参加了天安门的国庆观礼。

1957年,姆妈到北京跟爸爸团聚后,中共中央调查部的徐淡庐主任陪他们到各地参观。行程中安排了蒋介石的老家奉化溪口,看了蒋氏故居和蒋前妻毛夫人的墓地,还去庐山游览了一段,庐山有一处建筑仍以宋美龄名字命名“美庐”。他们拍了很多照片,爸爸回港后把照片转送给了蒋介石,据说这是老蒋要求我爸爸拍的。看到照片上熟悉的旧屋旧物依旧,他们应该很高兴。1958年冬天,有关部门安排姆妈去香港、澳门与爸爸小聚。1959年秋天,爸爸又到了北京,姆妈随他一起去了长春、沈阳、哈尔滨等六个东北城市参观访问。那两年,姆妈又重新提笔作文了,她写的《庐山七日》《京居拾零》等,都在海外杂志上发表了……那以后,因国内政治局势陡变,爸爸也没有了再回来的机会。

进入晚年,姆妈的生活重心都放在了整理爸爸的遗稿上,我和小弟景行工作之余会帮着一起整理。那时爸爸的身份还扑朔迷离,作品也存疑,出版社并不完全能接受。我还在陪姆妈去美国探亲之际,到斯坦福大学图书馆等地,搜集那里存留的爸爸曾发表的文章和在海外出版的著作。80年代以后,国内好几家出版社先后出版和影印了爸爸的著作《我与我的世界》《万里行记》《听涛室剧话》《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书林新话》《文思》《笔端》《国学概论》《中国抗战画史》《曹聚仁杂文集》《论杜诗及其他》等十余种。爸爸此生写下了文字达四千余万,字里行间有着他与姆妈的共同理想。

1978年,姆妈被上海市政府聘为“文革”后的首批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政治待遇改善,经济生活有了保障。1987年姆妈飞去美国的舅舅家小住,离别三十九年的阿姨、姨夫从台湾飞去美国相聚,这是姆妈娘家同胞手足从一九四九年离别后的唯一一次共聚。

姆妈晚年独自生活也感寂寞。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大弟景仲已殉职不在了,小弟景行又在外地工作,每次我打电话回家,姆妈就手握听筒不放,希望多聊一会儿。20世纪80年代,正是大量引进外国影视剧的时候,我一天到晚都是在不同的录音棚里进进出出,为译制片配音,没有正常的休息日。每逢要去南京西路的上海电视台录音棚工作,我就挤点时间去电视台隔壁的东莱大楼家里,陪姆妈说说话。

生命的最后几年,姆妈因患乳腺癌做了手术,之后癌症又转移至肺部。1991年6月,姆妈在瑞金医院做化疗期间,我正在波特曼酒店的小剧场排演话剧《护照》,突然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可是我没法脱身,没法日夜守候在姆妈的病床前,内心很是煎熬。记得那天晚上排完戏,我赶去医院,帮姆妈擦了身,喂她喝了半碗糯米绿豆汤。弟弟景行那时在香港的《亚洲周刊》任职,接病危通知后从香港飞回,赶到姆妈的病床前,一家人在医院病房里难得地短聚了一下。那一刻,姆妈还能与我们交谈,不料那晚睡下后,姆妈竟再也没有醒来……

2010年,我也荣幸地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继姆妈之后,一家两代人成为市文史馆馆员,确实是不多的。我想,这是由于我们这个家庭的特殊性吧。相较一般家庭,我们这个家庭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似乎联系更密切、更息息相关。爸爸除了一生留下四千余万字的作品、有相当的社会影响外,居然还参与促成国共两党的第三次和谈,这是必然会载入中国当代史的历史事件。我是在新中国成长的,因为选择了演员职业,与其他职业相比,这是一个会产生社会影响的职业。弟弟景行子承父业,在新闻界做得很有影响。一家人都成了公众人物,也得到了社会的厚爱。

[1] 在与王春翠协议分手期间,曹聚仁不止一次给邓珂云去信谈及有关细节:

“你不要傻想,你以为你和王还可以保全相当的友谊的,绝对不会容许有这样的事实。我是以最大的决心来和你结合的,我四年不回家乡去了,今后大致也不会回去了。所有家中的财产,我都准备送给王,还决定每月给她五十块钱。王对你,也可说把‘我’送给你,你不可再去惹她,在她□是一注最大的礼物。她对我所提的条件是‘爱云或爱我,不能两全’,我对她说我爱云,她就决定走开了。阿云,你不可于事外再去惹些麻烦来。”

“此次到杭州,王的弟弟和我的长嫂,他们都准备替王来调解的,他们有了伏兵。不过我自己和王直接办交付,并未如他们的心愿。不过事实上我要损失二三千元现钱,除了按月五十元以外,有两笔钱,她一定要分,估计二三千元之数。管它呢,分了就分了。王现在只要经济独立,她和你所想的大不相同。”

“我这回到杭州去,明明白白损失了二千多元;此外每月除担负五十元以外,还把上海一部分的钱分给了她,每月她可得近百元的钱。阿云,你知道王的野心吗?她要很快积起钱来,她知道我是最不善于理财的,有一天,真的穷了,会让她一个霸占了去。她不知道你也是爱刻苦的,她以为她可用理财的手腕来战胜我。阿云,我们站在一起,即□穷苦了。我们也穷苦下,我们不要闹气。……”

(上海鲁迅纪念馆“曹聚仁文库”曹聚仁03—01—014) vTFsLXh7NOXn9lmWp6em3xA/g8B2yU3xRONbw4XCHyReoOmSSfR0m3HAf7is+n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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