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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而弥坚的婆婆

如果说,我与祖父只能是神交的话,那么祖母就是以她的生活理念影响了我一生的亲人。按我们老家的叫法,我们管祖母叫“婆婆”。婆婆大名刘香梅,她的娘家在离蒋畈五里地的刘源,十六岁那年嫁到蒋畈后,在蒋畈生活了整整六十年。曹家数代单传,可婆婆嫁到曹家后,一连生了三男一女,应算是曹家的功臣吧。到我这一辈,她膝下已有儿孙二十余人了。用爸爸的话来说,她的“身”“心”都是属于蒋畈的;即便后来爸爸把她接到上海来与我们一起生活,她的“梦”也永远留在蒋畈。我姆妈则说:“我的婆婆,正是泥土味很重的农村中人。”而在我的眼里,婆婆就像一台精致的永动机,个子小小的她,从早到晚不停劳作,从不歇息。

抗战胜利后,姆妈带着我和大弟弟景仲从躲避战乱的江西乐平回到上海。爸爸在朋友的帮助下,在虹口溧阳路租到了两间房子,我们这个家第一次有了一个稳定的住处。1950年春,父母把已在蒋畈老家守寡二十多年的婆婆接到上海家里同住,那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

关于婆婆,如今依然印象最深的身体特征有两个:一是满口无牙的瘪嘴,二是那小得不能再小的三寸小脚。婆婆五十多岁时,一口牙就已经全坏了。一次去杭州城里访亲时,正好牙痛发作,城里的亲戚带她去就医,牙医把残余的牙全拔了,准备给她装假牙。这时接到乡下来信说我爷爷病重,她随即匆匆返乡,守着我爷爷过世。此后,她对装假牙就非常抗拒,理由竟然是:“自己丈夫都没了,还要什么好看?!”在她看来,装假牙就是为了“漂亮”。所以,我第一眼见到的婆婆,就是瘪嘴无牙的老太太。她用牙床的摩擦来代替牙齿的咀嚼功能,吃得很慢,吃肉时,她会先用手把肉块撕小了再放嘴里磨,摩擦久了,那牙床竟然还能磨黄豆芽!好奇的我,一直想知道她的牙床究竟有多神奇,有一次,忍不住求她张开嘴,让我用手指伸进她的嘴里摸摸那了不起的牙床,真的好硬好硬,这是多少次摩擦的结果啊!

婆婆的到来,给我们这个家增添了老家的生活气息。她会让家乡人带来晒干的麦秆,自己把麦秆打磨压扁,编成团扇,夏日扇起来,不仅凉快,还能感受到一份与众不同的田园气息。她会教我们在家自制豆腐乳,用旧五斗橱的抽屉,先铺一层稻草,放上切成小块、晾得半干的老豆腐,再铺一层稻草,过几天揭开面上的稻草,豆腐上面已长出寸把高的白毛,这层白毛收干后就是豆腐乳的外皮。婆婆还会做豆豉……普普通通的食材,到她手里,都会变成美味!

婆婆的拿手活,还有自做的小点心,也是我们儿时的最爱。买来的青菜,嫩的菜心炒着吃了,菜帮子留下,切碎加盐腌一下,包进揉好的面团里,再用擀面杖擀成薄饼。菜馅的汁水渗到面里,擀好的面饼就变得湿湿软软的,再放入平锅煎到两面金黄,她称之为“烂面饼”。我们放学回家,还未进门就能闻到飘溢在空中的菜汁的清香。婆婆还常做“猫耳朵”,先和好一个面团,然后掐下小如指甲的面团在竹匾上搓成小卷,形状像小猫耳朵似的,下在开水锅里煮熟,加上葱花等作料,这是婆婆为我们专制的、城里其他人家吃不到的独特风味点心。

婆婆还会在家里养蚕,一般城里人家养蚕只是玩玩而已,她却会用麦秆搭架子,让蚕宝宝爬上去结茧,然后把茧煮了,再把茧丝抽出来,缫丝、捻线、然后用不同植物的花把线染成各种颜色。她知道采什么颜色的花或草可以染成什么颜色:紫的、粉的、黄的……都能染。丝线染色后她还要架起板凳,搭成一个小小的织机,然后用丝线织出半寸宽的丝织腰带,有本色的,也有彩色带图案的,给家人派各种用场。几十年过去了,我还珍藏着婆婆织的好几根腰带,偶尔拿出来摩挲一番,能引起很多回忆,好像婆婆就在眼前似的。

如果说手工的丝织腰带是婆婆留给我们的“奢侈品”的话,那么全家老小穿的布鞋,就是她为这个家提供的生活必需品了。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化纤织物,都是天然的丝、毛、棉料子,棉布料也是珍贵的东西。祖母平时就用心收集碎布头、旧衣服等,攒到一定量了,就熬上一锅薄薄的米糊,然后在一块木板上铺一层碎布,刷一层米糊,几层相叠后晾干,这就是做鞋底的基本材料“硬衬”。做鞋底的第一步就是把硬衬按各人的脚样尺寸剪下,叠成鞋底的厚度。家里所有人的“脚样”她都保存着。然后就是纳鞋底,上海话叫扎鞋底。扎鞋底用的麻线,是婆婆用黄麻皮手搓的。她在我家后弄堂墙边一条尺把宽的泥地上种了麻,把麻秆晒干搓成线,搓好的麻线还要在一团褐黄色的、坚硬的蜂蜡上勒一遍,麻线裹上蜡后,能防水且更紧密结实。婆婆先用锥子在厚厚的鞋底上穿个孔,再把麻线穿过去勒紧,就这么一针一线密密缝满整个鞋底。正是如此经年累月的针针线线,全家老小每年都能体面地穿上新布鞋。我姆妈说过:“世上只有媳妇做鞋子给婆婆穿的,少有婆婆做鞋子给媳妇穿的,可是我啊,脚上的鞋底就是婆婆替我做的呢!”姆妈还常常不无得意地跷起脚来向别人显摆:“我穿她老人家做的鞋子,你说罪过不罪过?”婆婆做的手工布鞋,南下香港带给我的爸爸,北上京城带给她的孙儿,曹家三代人都穿她做的鞋。她把扎好的鞋底,都存放在家里一只小小的旧皮箱里,里面总是保持着十多双的存量。直至她离世,家里还留着一箱她纳好的鞋底,她是要为全家人准备一辈子穿的鞋啊!

放学回来,我很喜欢跟着婆婆学干针线活。结婚后,我还给丈夫李德铭做过鞋,至今还保留着两双当年我为他扎的鞋底,虽然再也不会做成布鞋给老伴穿了,可有时还可以拿出来看看,念叨念叨我的婆婆。尽管我是在城里长大的,但婆婆传下来的农村老家的生活习惯,我始终怀念、保持且珍惜。

我姆妈在她以《他的母亲》为题的纪念文章中,对婆婆有详尽的描述和贴切的评价:“婆婆的生活,一直就是简单朴素,一生只知道做、做、做,从不追寻舒适的享受……她每天的工作,远超过她生活所需要的限度。谁都在惊奇,这么高龄的人,还蕴藏着这么多的劳动潜力。……她每做一样工作,总是从早到晚,不离那个地方,直到太阳西落了,才收了工,到床上休息一下。”我姆妈自然不忍年迈的婆婆太辛苦,每当姆妈劝婆婆歇歇,婆婆总是回答:“每天只吃不动,怎么过日子!”婆婆认为“过日子”就是不停地劳作。所以姆妈笔下的婆婆就是:“她相信只要劳动,就会有饭吃,所以她对劳动的信念,远远超过任何空虚的精神上的寄托,她的人生观是入世的。”

婆婆对于城里人的衣着习俗,更是有着她独特而精到的见解:“城市人的衣裳,都是填箱子的,左一套、右一套,一个季节换了、晒了,收拾了,忙个不停,真是自讨烦恼。”如今的我们,这份烦恼更是有增无减啊,多余的衣物,是家家的鸡肋。

婆婆小时候没读过书,嫁到蒋畈后,跟着爷爷识了些字。晚年到我家后,她又开始学认字,其间还有一个有趣的曲折,那是让爸爸给“坑”的。那时爸爸正热衷于汉字拼音化的事,他就让婆婆学会拉丁字母,再按自己家乡的方言注音,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按注音写信了。可是对于我们这些不懂家乡方言的晚辈,根本读不明白,而且,她也找不到按家乡方言注拼音的书本选读,“浦江拼音”只能是婆婆和爸爸间的自娱自乐,没法与其他人交流。所以婆婆很快就放弃了爸爸出的馊主意,把方块字一个个地识起来。爸爸的浦江土语拉丁化的“文字革命”被姆妈调侃为“美丽的肥皂泡”。

在姆妈看来,“婆婆的知识水准很高,识字却并不很多。……她的学习是有耐性的,碰上一个不识得的字,就问她身边的人,反正我们都有能力做她的老师的。……她所看的书,都是孩子们的读物,看得下去就看下去,看不下去的就再换一本。看到了可歌可泣的故事,她就用墨笔颤巍巍地一字一字地把它誊写在习字本上。有时,夜已深了,她还不曾睡觉呢!”婆婆就是这么一年一年坚持读下来,以致可以自如地与外地的儿孙们通信,虽屡屡出现错别字,却不会影响读信的晚辈们领会她在信中想要表达的意思。

20世纪50年代,爸爸去香港后,婆婆给爸爸写信,“听寿你,五月卅日生你。我想着你生日,有味极啦。什么有味讲不来。我越老越新鲜。老树开花。你那天来看我。妈妈字”。爸爸的小名是厅寿,非听寿,因他出生那年,爷爷给乡下的老屋加盖了一间厅房。这封信,我们是从爸爸的遗物里找到的,在巴掌大的一片纸上竖写的,有错字,句子也不通,爸爸珍藏了二十年,他是多么珍视耄耋高堂那稚拙的亲笔啊!在婆婆给爸爸的信里,还有这么一句堪称经典的叮嘱:“钱不可不用,却不可乱用。”与一般人家“不要乱用钱”的教训有所不同。爸爸的朋友听说后,都大为赞叹,赞叹婆婆如此辩证的金钱观。

多少年过去了,婆婆、爸爸、姆妈、大弟都远去了,有个温馨的场景却常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晚饭后,收拾完饭桌,一家祖孙三代围桌而坐,共享着头顶的那盏电灯,各自看着自己的书。姆妈说,这也是一种乐境。

婆婆因小脚着地不稳,走起路来会左右摇晃。可八十多岁时,她还能独自一人奔波于南京、上海、北京几个孩子的家,即便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也不说累。住在北京我小叔家的十个月里,她不让人搀扶,挪动着一双小脚,在儿孙的陪同下,硬是走遍了颐和园、故宫、北海、天坛等名胜,真是“活力无限”,她觉得这是她此生最有意义的享受。

小小的个子,满满的活力,手脚不停地永远忙碌着。如果套用一句耳熟能详的流行口号:“生命不息,战斗不止。”那么我婆婆的一生,真正是“生命不息,劳作不止”的一生! vTFsLXh7NOXn9lmWp6em3xA/g8B2yU3xRONbw4XCHyReoOmSSfR0m3HAf7is+n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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