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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险境

异质集合体

美国边境巡逻队长雷耶斯为了防止边境穿越者翻过围篱进入埃尔帕索市区,派出数百名身穿绿色制服的队员驻守格兰德河,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做法引发连锁反应,彻底改写联邦政府从布朗斯维尔到圣伊西德罗的边境治安政策,也已经过了二十年。虽然雷耶斯当时并不晓得,却已种下了不久后出现的“威慑预防”一词的种子。

威慑预防,听起来很厉害,用粗体字打在联邦政府文件上很抢眼。这四个字大摇大摆出现在边境巡逻队的幻灯片上,给前来了解他们如何打击恐怖分子、打击非法移民的政治人物看。威慑预防,听起来很有威力,却不恶毒,希望说服你相信它是个人道的政策,目的只是在预防犯罪,防患于未然。

威慑预防,这个词既模糊又干净无菌,像极了国防精英谈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人员伤亡时拿来消毒的枯燥字眼。 和军方一样,边境巡逻队的用语充满了各种婉转与抽象,例如外来者(Alien)、非老墨(Other Than Mexican)和战术优势。而“威慑预防”就如同政府使用的许多治安语汇,“只有字眼,没有血淋淋的实况”。 它是语言织成的幕布,将血汗与泪水从大众眼前遮去。我说过了,这四个字摆在幻灯片上很好看。

二十年后的现在, 威慑 一词对边境穿越者来说代表什么?“险恶”地形背后又隐藏了什么?是可以将肉烤熟的高温吗?铜墙铁壁和远程地面传感器?还是地面上几千名荷枪实弹的巡逻队员?是毒蛇咬痕或有轮奸癖好的盗匪吗?是在荒凉山区走了几十千米而解体的鞋子?还是原本没诊断出来,结果在沙漠里走了几天就出现的心脏病?虽然这些(还有其他一大堆)全都成为边境巡逻队查缉机制的一部分,却从来不曾出现在政策说辞中。况且, 威慑 一词可不只是用来掩盖这项策略的人道冲击的政治话术而已。

就算政策规划者将用词改成“死亡预防”或“苦难(suffering)预防”,还是远远无法捕捉这套查缉手法的复杂与残暴。这里无法用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威慑预防的组成变量、程序与角色,里头有太多部分、太多未知与随机行事。基本上,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掌握迁移者是被什么“威慑”了。那我们要如何才能开始了解这套错综复杂、有时随机、永远无法让人摸透的机制?如何找出一个公允的分析视角,同时解释坐在豪华警车里吹着冷气看着绿色监视屏幕发呆的巡逻队员,以及山洪、蝎子蜇、膝盖脱臼、40 ℃高温、在沙漠盘旋搜寻热信号的无人机和吃腐肉的猛禽野兽?如何才能开始了解这道同时由人类、动物、植物、物体、地理、温度和未知构成的威慑之墙的结构?

我想阐明威慑预防的复杂与模糊,而做法则是来自 异质集合 (hybrid collectif)理论的启发。 卡隆(Michel Callon)和劳(John Law)主张, 能动性 (agency)是许多异质单元互动产生的突现性质。这些异质单元被称为 行动者 (actant),可能是人类也可能不是。 说得比较简单、没那么法文术语化一点,就是人和物体并非独立行动,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时空中复杂互动,不时生成事物或促成事件发生。因此,“展现能动性”的其实是这些关系,而非个别的人或物。能动性不存在和出现于真空中。用本内特(Jane Bennett)的话来说就是:“行动者其实从来不单独行动,其 效能 (efficacy)或能动性永远仰赖协力、合作,或许多物体与力量的互动干涉。”

想了解能动性的产生是多么错综复杂,就必须放大视野,将构成异质系统的所有单元尽收眼底,从人类、动物、矿物到天气形态无一遗漏。此外,我们还必须跳脱一套简单、多年来受到不同领域的学者挑战的二分法, 不要再严格划分人类和非人类。这套二元论哲学架构是许多人一味尝试将所有行动归于人类、所有随机和无生(inanimate)状态归于非人类的原因之一,其罪魁祸首正是西方世界的精英。 对愿意敞开胸怀重新思考人类和非人类的关系, 甚至跳脱这套分类的人来说,“组成集合体的异质成分互动”什么时候“产生突现效果”, 集合体就什么时候存在。

为了搞清楚非人类对行动形态(form of action)有多重要,贡献为何,我们必须先做到几件事。首先是不再将人类视为能动性方程式里的主变量,打破这个将我们置于万物之上的阶序观,体认到智人并非永远是行动世界的中心或必要存在。如同斯特内斯库(James Stanescu)所言,我们长久以来一直欺骗自己,认为自己是特别的:“相信人类例外论需要某种超然之信(transcendental faith),相信我们和其他万物及生灵截然有别,不受同样的演化力量所主宰。” 这并不表示人不重要,或者说世界上许多事物会是现在这样通常不是我们的错。人很多时候都是跨物种系统的原动者(例如全球变暖),但少了工厂、汽车、温室气体、化石燃料、太阳和其他非人类,我们不可能毁灭自己所在的这个星球。我们全体,从人类、物品、矿物、环境条件到人以外的动物,都以无数种方式同时交缠在一起。这些异质单元连接起来所组成的结构,还有这些结构所展现的能动性,都会在时空中不停变化,以各种形态与大小出现。

因为人只能透过语言和人类特有的认知形式来描述和思考异质集合体,所以必然会有许多遗漏。日常生活里有许多时刻,其复杂我们既无法完全理解,也无法用语言描述。 就拿你昨天中午吃的汉堡来说吧,你能描绘出那个汉堡背后的所有行动者和经验吗?你的描绘里有牛的观点吗?从牛栏的角度会看到、感受到和闻到什么?你有想到负责电击牛头的人吗?那一击“成功”了吗?还是那头牛悬吊在屠宰间里痛苦挣扎,直到某人架住它,再电击它一次? 负责维修电击枪的人呢?还有驾驶卡车运送汉堡肉到餐厅的女司机?你能描绘卡车引擎和中东制造的精炼汽油的化学反应吗?牛生前吃的饲料和屠体处理室的温度呢?你有想到在厨房里煎汉堡肉的危地马拉无证青少年吗?或是在煎烤过程中被高温破坏的大肠杆菌?这样说你应该懂了吧。

异质集合体的大小取决于分析的角度和尺度,有时甚至会膨胀到无限大,把你的脑袋逼疯。更别说有些系统(如人脑)对我们的大脑来说连理解都有困难,遑论描述了。重点是,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充斥着各种行动,而我们对那些行动几乎一无所知,也无法控制。异质集合体非常复杂。

卡隆和劳的理论之所以有解释力还有最后一个原因,那就是“意图”的概念。人类往往认为只有能做选择、赋予选择意义和评估选择的个体才有能动性,而评估和赋予意义通常都借由语言进行。 这样去看能动性再次落入了人类与非人类的二分法,这或许能让我们感觉自己是万物之灵,却至少会产生两个问题。首先,这样的想法暗指只有人类是能动者,因此完全忽略或看低其他个体对能动性的贡献,也就是卡隆和劳所谓的 归因逻辑 (attribution):“能动者是多种不同物质组成而产生的效应,却会以 归因逻辑 的形式呈现出来。归因逻辑将能动性限缩成单一主体,而这一单一主体通常以人体的样态显现。归因逻辑让部分的物质组成获得‘原动者’的地位,从而抹去了 集合体 内的其他实体与关系,或视之为辅助或基础的角色。” 换句话说,能动性来自许多组成分子的贡献,但人却习惯将这个“多种不同物质组成而产生的效应”归到自己身上,就算人的角色其实很小也不例外。人有将能动性独立或辨别(appropriate)出来,并将行动责任完全揽在自己身上的需求,当这样做符合个人目的时更是如此。 集合体的其他组成分子在这个过程中被贬为辅助者。我们认定唯有当人类为了某种目的驱使它们,非人类才会脱离被动。 但当不受欢迎的能动性出现时,我们却可能将错推给非人类,比如宣称“机器故障”或“自然力量”作祟。

人类误将自己视为唯一的能动者,行动的唯一来源,结果就是将所有他者化约为背景噪声、不可控的变因或随机物,认为所有能动性都来自人的意图与动机,以致无法体悟到,一个异质集合体有时从人的角度看是策略性的,有时则不是。这种看法还将能动性限缩到只有人才能辨别的形态,于是就会像我刚才用汉堡的例子简要说明的那样,错失了大量内涵。卡隆和劳提出有力论据,指出能动性有各种形态,其中许多完全超乎人的想象,是“非策略、分散和去中心的”,以致我们很难甚至无法理解。 另外我还要补充一点,尽管为了分析之便,我们可以将某一时刻促成行动的诸多关系分离出来,但必须牢记能动性是一个持续变化的动态过程。

如同我之后会指出的,威慑预防策略执行至今二十年了,还在持续演化中。沙漠里每天都有许多行动者发生无数次互动,产生新形态的能动性。1994 年正式(且有意)启动威慑预防异质集合体的或许是边境巡逻队,但自此之后,许多人类和非人类都在不同的时空点上牵连其中。

—————

虽然沙漠和沙漠里的所有行动者都是威慑预防异质集合体的一部分,边境巡逻队却千方百计想将这项政策和迁移者被引导至“险恶”环境而遭受的创伤划清界线。他们非但没有将沙漠视为边境查缉措施的关键伙伴,反而将它描绘成一头执法人员无法掌管的野兽。在边境巡逻队的漂白论述里,自然,就像一辆没有车长的失速列车。2013 年 6 月,图森区两天内发现三具腐烂的尸体,区队长小帕迪利亚被问及此事时只说“沙漠六亲不认”, 却没提到死在亚利桑那沙漠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无证拉丁裔迁移者。

我在本章想表达两个重点。首先,威慑预防策略创造了一个场域,让边境巡逻队既能利用动物和其他非人类的能动性来干脏活,又能让自己免于承担迁移者受伤或死亡的罪责。多蒂称这是联邦政府的“道德不在场证明”。 其次,将沙漠描绘成“迁移吓阻器”不仅让边境穿越者面对的三维空间“混合地理”(hybrid geography)(萨拉·沃特莫尔,Sarah Whatmore)扁平化,而且使得许多影响边境穿越的人类和非人类政治主体隐而不见。 从民族志的视角检视迁移经验,我们可以开始为联邦政策论述添上血淋淋的实况。

囿于边境穿越环境(milieu)的尺度、复杂度与随机性,我们无法解释或描述过程中的所有元素或行动者。这是描绘所有异质集合体都会遇到的难题。异质集合体永远无法被充分阐明,也不可能单点辨别出系统里的所有组成分子, 顶多只能“在极少数场合,当我们碰巧与它们交会,发现需要与之互动时,创造出适度庞大的方式来将其再现”。 在稍后的故事里,我将描述一次典型的边境穿越经验,并提到吓阻迁移者穿越诺加莱斯―萨萨比走廊的各种地理、环境与社会障碍,以期“再现”构成索诺拉异质集合体的几个常见的行动者。

我要讲述的故事综合了数百次的迁移者访谈与对话、在诺加莱斯和沙漠的田野观察,以及跟边境巡逻队的正式与非正式互动。 汉弗莱斯(Michael Humphreys)和沃森(Tony Watson)称呼这种叙述为 半小说化民族志 (semifictionalized ethnography),即“将发生于一次以上民族志研究里的事件重新排列组合,融会成单一叙事”。 这个糅杂了多重观点、凝视与变数的故事,通过结合多种(甚至乍看迥然不同的)数据集,对迁移过程做出更细致的描绘,从而在许多方面都反映出了无证迁移计划的整体策略。我从迁移者告诉我的故事里撷取出某些细节,适度调整可读性与流畅度,希望阐明这个异质集合体的组成分子如何齐力展现威慑的能动性,进而带给读者现象学上的临场感,更贴近天天在沙漠上演的惊惶与恐怖。

第一天(6 月)

“快起床!要出发了!”肥仔( El Gordo )用他的肥手敲着旅馆的合板门大喊。哈维尔微微睁眼,看着正上方灰泥天花板的黄色污渍。

“还起床咧!这种鸟地方谁睡得着?”

房间里汗臭弥漫,混合了盐与身体上的油垢味,刺鼻得很。哈维尔臭气熏天是有理由的。他在墓园里睡了五天,只能用附近公交车站后面的生锈水龙头洗洗脸、腋下和私密处。他一周多以前爬着离开沙漠之后就没有换过袜子和内衣了。他转头看了看房里其他皮肤黝黑的陌生人。

仅有的单人床上躺着两名黑发女子,整夜穿着鞋子睡觉。其余的人用各种不舒服的姿势睡在地板上,有些缩在角落里,有些拿衣服当床垫躺在上头。哈维尔用他那个廉价的尼龙背包当枕头,背包里是他仅有的家当:另一件衬衫、一把超大的绿色塑料梳子和在边界带发食物的基督徒( cristiano )给他的一本宣教小册子,里头关于“被提”(Rapture)的那几页都被撕掉了。躲在墓园里的人会把陵墓当成大理石厕所,那天他蹲在里面拉屎没手纸的时候,还好神救了他。

旅馆房里共九个人,除了哈维尔还有三女五男,所有人闻起来都像刚从沙漠或墓园里出来一样。哈维尔昨晚曾想开一点门缝让空气流通,但隔壁房间实在吵得令人不安。他只有两个选择,忍受同伴们( compañeros )身上的恶臭,或是听隔壁房的妓女来来回回地一会儿跟皮条客吵架,一会儿将色情录像带音量开到最大,好让喝醉酒的恩客硬起来。最后他选择了一个人跟汗臭搏斗。

这九个互不相识的人在墨西哥诺加莱斯的旅馆里躲了两天。而肥仔,就是哈维尔最近认识的“郊狼”,原本答应会帮他弄到一个舒服的房间,让他在穿越沙漠之前好好休息。那个狗娘养的家伙压根没提到会把他关在廉价妓院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哈维尔的堂哥几天前用西联汇了 500 美元给他,而他给了那个人口贩子 400 美元当定金。

肥仔用力吸了一口万宝路烟。“等我们到了菲尼克斯,你家人再汇其余的 3100 美元给我就好。”

“我不会把他们的电话号码给你的,想都别想。他们脑袋清楚得很,只有我说了他们才会汇钱( lana )。”

在街上跟“郊狼”交谈很危险,哈维尔必须尽量小心。

肥仔张着门牙歪七扭八的嘴啧了一声,装出诧异的模样。“别担心,兄弟,我这个人说话算话( Yo soy una persona de confianza )。”说完便告诉哈维尔在那间糟乱旅馆待两晚要 40 美元。

房里的人虽然共处了将近四十八小时,却几乎没有聊天。所有人都很安静,在出发前想办法补眠几小时,就算睡不安稳也好。哈维尔只知道其中几人的名字。卢佩是两个孩子的妈,二十七岁,来自瓦哈卡[不会吧,他们是从瓦哈卡来的?( ¡No mames, güey! ¡Todos son de Oaxaca! )],过去十四年都在美国,在纽约上城区一家一元店当收银员,努力供两个是美国公民的小孩温饱。她横越沙漠已经失败过一次,但会一直尝试直到和孩子团聚为止。她告诉哈维尔,是隔壁门的胖女士向移民单位检举她的,因为想偷走她的孩子。听起来很扯,但可能是真的。边界带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可思议的过往。超现实在这里是家常便饭。

卢佩用手掌抹去眼眶的泪水说:“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小孩。我不需要住在美国,我只想要我的小孩。我爱我的小孩。”她湿润泛红的眼睛黯淡无光。卢佩显然不是第一次说这些事,因为话语中已经听不出激动。精神创伤在这里是家常便饭。

角落那个小伙子( vato )似乎很焦躁。他叫卡洛斯。哈维尔整晚听他动来动去,拼命发消息给远方某个牧场( rancho )的褐发小妞( morena )。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早上醒来比昨晚更坐不住,只要有人和他目光交会,他就会问:“要出发了吗?我们会走哪条路?走在沙漠里是什么感觉?离好莱坞多远?”没人知道答案,所以都不理他。但卡洛斯似乎不在意,只是很兴奋终于能去北方了。他有个堂哥在那里,到时会帮他在洗车场搞到一份工作。两人下班后就能坐在他堂哥那辆亮红色福特豪华皮卡车的后斗里,狂饮特卡特啤酒(Tecate)到烂醉。他堂哥还知道去哪家夜店可以“把马子”( morras )。简直爽歪歪,真的!( ¡Bien Buenas carnal! En serio. )卡洛斯都计划好了。

哈维尔很喜欢卡洛斯,因为那小子傻愣愣的,很天真,肯定不满十八岁,笑起来有种呆样,表示还没感受过这世界的残酷。当然,他家里很穷,但父母都很爱他。他离开格雷罗时,他爸甚至塞了 50 美元给他。“我到了以后一定会尽快寄钱回家。”他对大伙儿说。他爸爸( papá )等他走远了才走到屋子后面,坐在塑料桶上痛哭失声。

那小子让哈维尔想起自己的弟弟安德烈斯,想起他在老家韦拉克鲁斯成天等着有好事发生。那个小镇把他弟弟闷坏了。安德烈斯想和哥哥一起去华盛顿州的布雷默顿,想到建筑工地干活,想和他的老外( gringa )小侄女耶妮佛(英文名字叫珍妮弗)见面。小侄女是四年前出生的。当时哈维尔在温迪汉堡打工,和一起工作的一名白人女孩好上了,生下了她。安德烈斯不晓得哈维尔最近才因为驾驶一辆车尾灯故障的车,加上嘴巴里有百威啤酒味而被遣送出境,也不晓得哈维尔横越沙漠已经失败过一次,接下来七天只敢惶惶睡在桥底下和陵墓里。他不晓得哈维尔三天前才在墓园里目睹一群吸胶吸到两眼凶光的家伙为了一瓶 3 美元的托纳扬甘蔗酒(Tonayán)——这可是所有人最爱的醉酒良伴——将一名萨尔瓦多迁移者踢得脑袋开花。哈维尔不想让家人为了这些小事担心。

卡洛斯一直喋喋不休,问个不停。卢佩点头不语,假装感兴趣。她咬着牙,担心没有人弄早餐给她的小孩吃。哈维尔想起自己在华盛顿州的床和小珍妮弗头发的香气。他们的脑中尽是令人安然的温暖画面。卡洛斯是新手,别人再怎么解释也比不上他即将亲身体验的真实,所以何必白费唇舌呢?他根本不晓得沙漠里有什么在等着他,也不晓得自己再过几天就会呕血,永远望着那片充满破碎深蓝阴影的大海。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了起来,开始收行李。肥仔昨天很晚才送他来。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普埃布拉来的马科斯”,大伙儿只是点点头,没有人戳破他看起来就不像普埃布拉人,应该是萨尔瓦多人( salvadoreño )或危地马拉人( guatemalteco )。这种事一眼就晓得了。“反正( Ni modo )那是他的事。”哈维尔当时喃喃道。他不知道其他人的名字,也懒得问,反正太阳再出来个几轮之后,谁晓得同行的会是七人、九人还是十五人。沙漠会影响你的脑子。阳光会让记忆过曝。细节消失,名字和脸庞被冲淡。荒唐会变成现实,而且没有人能区别。“我们肯定走了 300 多千米……我们看见树下堆着十九具尸体……我们被猴子攻击……边巡的在鸟背上绑迷你摄影机,所以才会发现我们。” 沙漠传闻就像史诗一般言之凿凿又不可思议,以致非常可信。

所有人带着行囊在旅馆大厅集合。可想而知,所有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黑衣黑鞋黑帽,感觉就像一群抢珠宝的乌合大盗。肥仔赶着这群“鸡仔”( pollito [1] 出旅馆,一辆破烂的皮卡车已经等在门外。所有人挤上了车后斗,肥仔则是坐进前座。驾驶员是一个头发染成金色的、皮肤黝黑的、绰号“金头发的”( La Güera )女子。皮卡车哐啷哐啷驶离旅馆,肥仔大吼:“妈的,自然点!”没有人知道他在讲什么。

车子在国际大道上沿着边界围篱一路往东。隔着新围篱上已经生锈的铁丝网孔洞,哈维尔可以看见亚利桑那州的诺加莱斯市 。边巡的说,新围篱是为了保护巡逻队员( agente )不被人扔石头砸伤, 当地人则说更换围篱是为了让美国佬( gabacho )更容易赏墨西哥人子弹。他们驶过一栋白色公家建筑,房子墙上全是弹孔,一个铁制的小十字架和几根蜡烛忧伤地插在前方空地上。

“边巡的在这里杀死过一个小孩。”某人低声说。他没说错,2012 年 10 月 12 日边境巡逻队就是在这里杀害了十六岁的罗德里格斯(José Antonio Elena Rodriguez)。执勤队员宣称男孩朝他们扔石头,但墨西哥方的目击者表示罗德里格斯是无辜的,他只是走在人行道上,碰巧遇到一群为了躲避边境巡逻队而翻越围篱过来的人。墨西哥官员在验尸报告里表示,罗德里格斯“身中八枪左右:头部两枪、手臂一枪、背上五枪,其中至少集中在上背的五枪是在他倒下后开的”。 虽然他被枪杀的那一带架有多台高科技监视摄影机,美国联邦政府却始终不曾公布录像画面。事件至今仍有待调查。

皮卡车在一间小杂货店外停了下来,所有人跳下后斗走进店里。“金头发的”留在车上用手机听北方( norteña )音乐,一边数着进去的人头,将他们换算成美钞和比索,一边心想肥仔这次要是胆敢再说“这趟有其他开销所以要扣钱”之类的鬼话,她就要拿啤酒瓶砸他脑袋,把烟摁熄在他眼珠子上。

肥仔用复杂过头的方式和店老板握了手。

“别忘了买你们觉得路上会需要的东西。”他对着走进店里的“鸡仔们”说。

哈维尔拿了三瓶四升装的水、一块白面包、几颗莱姆、一瓣大蒜和八个鲔鱼罐头。收银员替他结账,哈维尔发现这些东西是一般价格的三倍。

二十分钟后,皮卡车再次上路,在国际大道噗噗前进。他们经过贝他组织分处,看见几十名最近被遣送的迁移者在外头溜达,抢着挤进阴凉处。有几个人朝他们挥手,很清楚车上这群凑合成团的乘客此去目的何在。皮卡车一个右转,经过哈维尔前几天当家住的墓园。他瞄到一个孱弱的老人蹲在一块大墓碑后方用袜子擦身体,有如躲避阳光的灰白怪兽石像。

车子爬上一个小丘陵后向左转。北方是名为马里波萨(Mariposa)的边界口岸,意思是“蝴蝶”。通过那道金属和混凝土做成的拱门之后,就会进入索诺拉沙漠。所有人都闭眼不看即将到来的未知。

车子开始加速,卡洛斯一脸镇定,假装不怕被甩出车外。卢佩将头埋在臂弯里,普埃布拉来的马科斯隔着裂掉的后车窗盯着驾驶员和肥仔,哈维尔无法判断他是真汉子( chingón )或只是装的。

车子右转弯进入第一条泥土路,“金头发的”猛踩油门,车后扬起一阵深红色的尘土,诺加莱斯很快消失在后方。他们在泥土和碎石路上颠簸摇晃十五分钟后,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所有人下车!”

肥仔转身递给“金头发的”一捆绿紫红相间的比索。“金头发的”望着那捆钞票没有伸手。尴尬沉默了几秒后,肥仔勉强又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几张汗水弄湿的钞票,一言不发递给了她。

驱车离开前,“金头发的”将头探出窗外吼道:“祝你们好运!”她总是会吼这句,每次都是。她觉得这句比狗屎有趣。

肥仔没有说话,开始朝荒野走。“鸡仔们”歪七扭八跟在后头,从空中往下看就像一小排黑蚂蚁。现在是傍晚五点,阳光开始将远方的尖锐山峦染成血红的剪影,气温也降到 32 ℃左右。

他们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西索诺拉沙漠,北美数一数二的不毛之地。6 月和 7 月的白日平均气温通常超过 38 ℃,有些更荒凉的地区更可达 49 ℃。 这片沙与岩石之地又名阿尔塔沙漠,是亚利桑那最炎热的沙漠,也是索诺拉地区年平均降雨量趋近于零的地段,运气好年降雨量有 250 毫米,主要集中在夏末雨季或是冬天的小雨。这片有如月球表面的土地,6 月能把你渴死,8月能把你淹死,1 月则能把你冻死, 而大多数人死于曝晒。

这群黑衣旅人继续前行。哈维尔感觉大腿肌肉灼热紧绷。八天前他才来过这里,身体的疲惫还没完全恢复。他在诺加莱斯等待再出发时没有补足水分。没想到墓园里一个水龙头也没有。他已经好几周没有连续睡超过四小时,头有点痛,而且很讽刺,他嘴里竟然有沙的味道。他才刚踏进沙漠,就开始出现初期的脱水症状了。

所有人默默往西走了好几小时。有些人试着记住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的背影,免得撑不下去,卢佩则是幻想回家的场面。她轻敲小公寓的房门,小露西亚从起居室百叶窗后探出头来。“开门吧,妈妈回来了!我把钥匙掉在沙漠里了。”小露西亚和弟弟埃尔曼会跑过来抱住她,而恶邻居安杰拉则是从隔壁门冲出来,吼着要再打电话给移民警察。卢佩从邻居门口抓起一把凹了的铲子,朝安杰拉大力挥去,打在她侧脑门上,发出一声闷响。卢佩尤其喜欢这部分,所以在脑中不停播放。

哈维尔汗水直流,已经忍不住拿出第一瓶水开始牛饮。他们走了一大段上坡路,再下到非常深的谷底。如果有地图,这群人就会知道他们刚穿越帕哈里托山(Pajarito),还必须再翻过至少三座山脉才能抵达安全的接驳点。只有肥仔知道这个不幸的事实,但他并不打算透露这件事。最好别让“鸡仔们”知道他们在哪里,要往哪儿走,还得走多远,他们才会乖乖往前。

他们下切谷地的小路是一条由碎岩块和松砾石铺成的崎岖迷宫,感觉就像踩着满地的撞球往下走,随时可能扭到脚踝、滑倒或跌坐在地上。队伍里有个不知道名字的男士绊到东西踉跄了一下,手里拿着的水瓶就这样滚下山坡撞在岩石上,金属色泽的液体洒了出来。另一个人抓着他的手肘将他扶了起来。没有人开口说话。下到谷底,他们开始蹒跚穿越多沙的砾石河床。四下无声,只有匡威帆布鞋踩在松软炙热的沙上匆忙前进的窸窣声。山谷左弯右拐,有如周末酒驾的醉汉,让人走得晕头转向。现在是往西走吗?我们还在墨西哥吗?苍白的天空被高耸的悬崖完全遮去,两旁的峭壁仿佛要吞了他们。

走了好几小时,他们绕过一个弯角,大麻味瞬间扑鼻而来。肥仔当场愣住,低声说了一句:“妈的( Puta madre )。”接着就听见脚步声朝他们而来。

“你他妈的别动!”

他们眼前出现一个神情憔悴的小混混。他穿着牛仔垮裤和巫术乐团(Brujería)黑T恤,嘴里叼着一根卷得很差的烟,枯瘦的手里抓着一把 9 毫米雾黑手枪,横握在胸前,跟嬉哈音乐录像带里的歌手一模一样。

“我们付过钱了!我们付过钱了!( ¡Ya pagamos! ¡Ya pagamos! )我们是跟格里略一起的。”肥仔哭着喊道。其他人没看他这么狼狈过,全都吓坏了。

小混混将肥仔拉到一旁。两人在众人听不到的地方抽烟咬耳朵。十五分钟后,他们的向导要大家找个舒服的地方坐。“我们今天不能过去了。他们有一批货要从这里过,所以我们得明天再走。”

几句低声抱怨,但没有人敢发火。

“我肚子快饿死了,你们这群蠢蛋带了什么好吃的?”小混混问。他们一边掏出食物和水,一边在心里粗略计算。所有人心照不宣,这些饮食根本不够他们多逗留一日,而他们还得在沙漠里走上几天。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第二天

早上十点,小混混说他们可以走了,但又搜刮了一些食物和水才放他们离开。前一晚几乎没有人真的睡着,意味着他们还没越过边界就已经累坏了。

哈维尔瞥见卢佩偷偷吻了皱巴巴的小孩照片,再塞进红胸罩里。“嘿,小妞( nena ),给我电话号码,我才能找你啊!”小混混喊道。卢佩低低骂了一句“去你的”。

蚂蚁小队再次( otra vez )跟在肥仔后面。走了不到两分钟,小路猛地右拐,谷地刹时豁然开朗,一道有着小门的带刺铁丝网围篱出现在众人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肥仔解开铁丝将门打开。“欢迎光临老外国!( ¡Bienvenidos a Gringolandia! )”他说。围篱上有门很好笑,但没有人笑。所有人匆匆通过小门,肥仔将门关上,他们就这样从沃克峡谷进入了美国领土,接下来要穿越阿塔斯科萨山脉(Atascosa)。

他们继续在陡峭的峡谷里左弯右拐,脚下仍是滚烫的沙和松散的砾石。肥仔指着某个山顶说:“我们要翻过那里。”蚂蚁小队吃力爬上陡峭的斜坡,所有人都在找峭壁上可以抓着使力的岩石或树枝。卡洛斯被树枝上一根 5 厘米长的刺戳破了皮肉,痛得哀叫一声。“小心植物。”肥仔提醒众人。他继续带着他们往上爬,穿越一段长满桶形仙人掌和跳跃仙人掌的可怕斜坡。

这里的原生植物为了适应剧烈温差、脱水和高热的环境,普遍都演化出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针刺和其他“武器”,以便对抗天敌,确保种子能沾在过客的毛皮或衣物上,有利散播。从红魔鬼爪、白刺槐、针垫仙人掌到受难荆棘(crucifixion thorn),这片土地长满讨人厌的植物,以致植物学家称呼这里是“树林”(arboreal forest)。 这是个由美洲狮、美洲豹猫、黑熊、猯猪、巨型蜈蚣、树皮蝎、珊瑚蛇和“黑寡妇”统治的世界,共有十一种响尾蛇在索诺拉沙漠出没,为全球之冠。大自然的威力在这片荒漠上展露无遗。

所有人朝山顶迈进,裤脚上都沾满了发黄的仙人掌刺。卡洛斯弯腰想弄掉一些,结果马上被刺了满手。跳跃仙人掌跟这里的任何一种动物一样有活力。卢佩为了避开仙人掌“地雷区”,选择从一棵大牧豆树下爬过去,晒黑的手臂被刮得乱七八糟,伤口又红又肿。没有人想到穿长袖,只好用身体在这座自然实验室里上一堂极端环境演化生物学的体验课。气温逼近 40 ℃,背包里只有三瓶水的哈维尔已经喝掉一瓶,队伍里还有人只剩一瓶了。

到了山顶,肥仔告诉他们:“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说完便拿着手机匆匆走开了,留下狼狈的众人找地方遮阴。他们挤在寥寥可数的牧豆树下,但挡不了多少太阳。强烈的正午日光轻轻松松穿透等于没有的树叶,烘烤他们脚下的土地。哈维尔和卡洛斯挤在一丛灌木旁边。卡洛斯从后口袋掏出一条黄头巾,擦拭眉毛上的汗水。他忘了把帽子带来,脸被太阳晒得又红又亮。

“我堂哥说这里有老外迁移者猎人( cazamigrante ),射墨西哥人就像猎鹿一样。”他对哈维尔说。

“我觉得那些故事只是说说而已,用来吓唬人的。”

在这片沙漠里,很难区分事实和虚构,但爱拿湿背仔(wetback) 当活靶的嗜血新纳粹分子绝不只是迁移者的道听途说。近来有不少边境穿越者举报,索诺拉沙漠里有身穿迷彩服的白人朝他们开枪,此外也有几桩凶案至今仍然悬而未决。 “你要有信心,正面一点,别去想那个。”哈维尔说。谁晓得他自己信不信。

他们听见树丛里传来脚步声,以为是肥仔回来了。

结果从红土沙尘里冒出两个瘦长的身影,在艳阳下有如幽灵现形一般。其中一人拿着长枪,是菲尼克斯枪展上买到再走私进墨西哥的美制AR-15 步枪。两人默默看了这群人一会儿,脸上的黑色滑雪面罩让露出的黑眼睛与厚嘴唇格外明显。“统统不准动!”拿枪的家伙咆哮道。

是抢匪( bajador )。西班牙文的动词 bajar 有“倒下、放下或扔下”的意思,而这正是接下来几分钟发生的事。两人命令蚂蚁小队排成一排,接着要他们一个个将钱包和钱扔进一只脏兮兮的麻袋里。只是大伙儿能掏的不多。

“妈的,钱咧?”

鸦雀无声。

“好吧,衣服统统脱掉。”

微风吹过。

砰砰砰,对空连续三枪。金色弹壳落在地上,发出小铃铛般的清脆声响。

所有人开始松皮带,裤子脱到膝盖以下。

“全部脱光!”

所有人裸体站着,勉强遮着胸部和下体。一个女的哭了,卡洛斯则是忍着泪。趁伙伴拿枪指着他们,另一名抢匪开始检查上衣和裤子的口袋,并摸摸其他部分,看有没有好东西被藏着。他手指沿着卡洛斯蓝牛仔裤的腰缝线滑过一圈,结果发现一个加缝的暗袋,里面藏着卡洛斯父亲给他的 50 美元。

“混账东西,你当我们很蠢是吧?”

卡洛斯还来不及回答,就感觉肚子挨了一拳,痛得他差点呕吐。他倒在地上。

“站起来,小娘炮( jotito )。你再哭,我们就让你哭不出来。”

卡洛斯站了起来,努力抑制自己,却只能转过头去,避开众人的目光,用肩膀偷偷拭去泪水。他还是处男,不想被女人看到他的裸体。

“你们里面谁是中美洲人( Centro Americano )?”

一片死寂。

卢佩的右耳鼓可以听见自己心脏狂跳。

拿着油腻麻袋的男子走到双手遮住下体( verga )并肩而立的哈维尔和马科斯面前。

“你从哪里来的,娘炮( puto )?”

“普埃布拉。”

“你呢,褐发小子?( ¿Y tu, moreno? )”

“韦拉克鲁斯。”

“不会吧?妈的,身份证拿出来。”

哈维尔弯下腰,从袜子里拿出他的墨西哥选民证来。

抢匪举起证件( credencial ),像是检查护照全像背景的美国运输安全管理局官员一样对着阳光瞧,然后将证件扔在地上。

“好吧,老乡( paisa ),把你那他妈的表给我。”

抢匪继续往前,终于来到卢佩面前。她是三个女人里最年轻的,比其他两个女的小了快二十岁。

他咧嘴微笑,面罩开口处露出两排残缺的黑牙。

“瞧瞧是谁来了。”

虽然烈日当头,卢佩还是打了个哆嗦,两手徒劳地想遮住胸脯和胯下。

抢匪捏了捏她一边乳房,仿佛在检查某种棕色水果的熟度。

卢佩用遮住私处那只手的手臂将他的手顶开。

转眼间一拳飞来,卢佩顿时眼冒金星,踉跄倒退了几步,接着脖子忽然被一只手猛力掐住,让她站好。

“贱人,我们可不是好惹的!”

卢佩眼珠凸起,无法呼吸,感觉气管就要被对方弄断了。

她直直盯着面罩开孔露出的血红双眼,对自己说虽然这回对方只有两个人,但还是不要反抗。或许很快就结束了。脉搏在她耳鼓里轰隆作响,让她有办法分心。

一只脏手笨拙地往下滑过她的胸脯和腹部,滑过那一撮黑色短毛,接着两根手指忽然就进入了她。她一个颤抖,扭了扭身子,结果脖子被掐得更紧了。她感觉粗糙的指甲在那里面抠动。

他灼热的口臭让她噎到。

卡洛斯开始啜泣。

哈维尔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珍妮弗的画面。

马科斯身体一摆,似乎想有动作。枪口立刻转向了他。

“别再乱搞了,阿韦尔。我们走吧!”拿枪的家伙吼道。

五分钟后,他们拾起地上剩下的家当。卢佩默默穿上衣服,揩去小孩照片上的尘土,把照片塞回胸罩里。

他们等了一下午。傍晚时,他们知道肥仔不会回来了,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我要是再见到这狗娘养的,绝对毙了他。”哈维尔兀自说道。这是假话,他心里清楚得很,但那样说让面对暴徒什么也没做的自己感觉好过一点。后来他在诺加莱斯的篮球场上讲述这段经历时,他会说自己当时扬言要宰了那两个抢匪,所以没人被强暴。

第三天

哈维尔、马科斯、卢佩和卡洛斯决定继续前进,其余的人则是不想走了,打算向边境巡逻队自首。他们受够了。男人互相握手,女人拥抱道别。哈维尔觉得自己知道路。“我们只要待在山里面,远离小径就好。对我们而言愈难走的路,边巡的也愈难找到。”他说。

他们天亮前几小时出发,沿着山脊小径走了好几千米。太阳从远方的地平线缓缓冒出头来。他们下切到谷地,那里比较能遮挡阳光和边境巡逻队的视线。卡洛斯不自量力地提醒大家:“你一看到直升机就要赶快趴到地上,遮住眼睛,因为我堂哥说他们能从眼白侦测到你的位置。”“你堂哥真天才。”哈维尔嘲讽道。这种说法虽然很荒谬,但他们实在听过太多次,都开始相信有可能是真的了。

上午十点左右,他们拖着步伐走出峡谷,来到一条泥土路旁。所有人像动物一样躲进树丛,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得不留痕迹。”马科斯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因为过去三天他实在太安静了,搞得其他人都开始怀疑他会不会根本是哑巴。“我们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跟着他的脚步走,我在最后面把鞋印扫掉。”

马科斯从附近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其余三人蹑手蹑脚横越泥土路,他跟在后面尽可能抹除大家的足迹。他们刚经过卢比路,和边界直线距离不到 13 千米。他们花了将近七十二小时才抵达这里。

哈维尔带他们朝图马卡科里山走。山脉在远方隐约可见,尖锐的红色山峰在万里无云的索诺拉天空下令人望而生畏,感觉就像悠哉等候他们的魔鬼。他们再次走进陡峭的峡谷。

接下来几个小时,他们蹒跚穿越坟场般的巨砾区,不时见到倒悬的树木、沙地和被雨季洪水冲过来的迁移者衣服。他们还看到一辆完全生锈、有如翻倒的无助昆虫的大众汽车。显然雨季开始之后最好不要来这里,除非你想被一路冲回诺加莱斯。峡谷走到底后,他们开始爬山。哈维尔带他们朝高处的小路走,这样才能看到远方。日正当中走这种路线很危险,但他们不想止步或回头。他们又穿越几处满是牧豆树和多刺仙人掌的区域。“我们要去哪里呀,肥仔?”卢佩问。哈维尔几周来头一回哈哈大笑。

哈维尔走到高处的小路,精疲力竭坐在树下。卢佩跟在后头,两人一起往下看,只见马科斯背着卡洛斯的背包。那个瘦小伙子脚踝上好像绑了铅块似的,连迈步都有困难。“我们最好休息一下,等太阳下山。继续走太热了。”卢佩说。接下来几小时,他们在树下休息,分享剩下的食物。他们四人只剩不到三瓶水了。

太阳落到他们正上方时,马科斯起身沿着小路往前走。“我去上厕所( Voy al baño )。”他说。但不到几分钟,他们就听见一声尖叫。卢佩和哈维尔慌忙站起来,抓住背包,不晓得该逃还是去帮忙。就在这时,马科斯裤子只穿了一半从转角冲出来,一边大喊:“快跑啊!快跑!”其余三人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一头鬃毛直竖的猯猪紧追马科斯而来。卢佩拾起一块石头使劲朝它扔去,结果打在那动物肥厚的腹部发出一声闷响。猯猪停下脚步,开始呼噜呻吟。它在嘲笑他们。卢佩又扔了一块石头,这回正中脑门,猯猪愤愤哀叫一声就抱头跑开了。马科斯急忙扣好裤子,脸上恢复一贯的不苟言笑,但几秒后所有人都疯狂大笑起来。“老天,”马科斯说,“他们警告我要小心响尾蛇,但可没提到发情的猯猪啊!”接下来几小时,他们在树下乘凉,不时聊起这段趣事。

傍晚时,他们再度出发。气温在 30 ℃上下,水喝得很凶。他们虽然过一阵子就停下休息,但岩石和地面晒了一天太阳,现在都在散热,休息感觉和走路一样痛苦。“我们必须一直走到隔天日出。”卢佩说。他们的速度比昨晚慢了不少,但卡洛斯依然很难跟上。凌晨三点,他们决定就地扎营。所有人都累了,需要休息,而那小子显然无法再走远了。卡洛斯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四个人在漆黑的天空下对着奇形怪状的树影歇息,远处有郊狼低呜。

破晓时,他们醒了过来,盘点剩下的粮食和水,将最后不到四升水分装到三个刮痕累累的塑料瓶里。晒了几天太阳,他们的救命水就跟尿一样暖。卡洛斯抱怨口渴,粉红色的皮肤摸起来冰冰凉凉。

迁移者的营地,图马卡科里山区(迈克尔·韦尔斯摄)

“他需要喝水。我们必须往前走,直到遇见牛槽。”

四人再次蹒跚上路,在沙上缓缓前进,每走二十分钟就稍作停留,用塑料瓶里快见底的水湿润嘴唇。他们步履艰难走了几小时,最后只剩卢佩的塑料瓶里还有水。四人轮流喝水,并逼卡洛斯多喝一些。他们已经翻过图马卡科里山脉,没有回头路了。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天空,希望有直升机飞过。他们不停不停地走。

艳阳高照,气温腾升,卡洛斯昏倒了。他浑身颤抖,血从鼻子里静静渗出。他脖子上系了个木制小十字架,一只鞋的鞋带松了,灼伤的皮肤和冰一样冷。哈维尔和马科斯将他纤瘦的身躯拖到牧豆树下,但地面热得烫手,因此他们脱下上衣,替他弄了一张舒服的床垫。卢佩跪在他身旁,将仅剩的水缓缓倒进他嘴里。“美女,请给我可乐,谢谢。”卡洛斯说。卢佩看了哈维尔一眼,意思是“这下糟了”。

他们决定让卢佩留下,马科斯和哈维尔前去求援。“我没事。”她说,“你们找到水和边境巡逻队之后再来接我们,反正我脚也已经不行了。”她脱下一只银色运动鞋,露出已经有三根脚趾没了指甲的脚。马科斯和哈维尔将他们剩下的食物给了卢佩,将空水瓶像浮球一般绑在背包上,接着便下坡去了。

“卡洛斯,别担心,我们几小时后就回来。”

那小子虚弱地挥了挥手,微微一笑。

卢佩陪着卡洛斯等了两天。第一天结束时,她尿在自己手上,然后喝掉。第二天结束之前,卡洛斯开始胡言乱语,喃喃念着一匹灰色的马。卢佩再次尿在手上,自己舔了几口体内硬挤出来的水分,再将剩下的棕色液体倒进他嘴里。卡洛斯呛了一下,吐出一点血和粉红的唾沫。卢佩按摩他虚弱的手脚,直到他沉沉睡去。两小时后,卡洛斯又开始发抖,喃喃念着那匹灰马。卢佩摁住他乱挥的手臂。卡洛斯痛苦了几分钟后,就没声音了。当边境巡逻队终于出现时,她已经脱水到哭不出来,而卡洛斯则是静静望着辽阔的天空。

第四天

“你看,是图森的灯光。”

“才不是,笨蛋!那是你的幻觉!( ¡No mames, cabron!¡Estás alucinando! )”

这会儿是大白天,而且距图森有 55 千米远。

他们俩迷路了,但都不想面对。原本走的小路突然没了,逼得他们只好上坡寻找新的路径。等他们走了七小时决定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想不起来时的方向,仅剩的选择只有找水或者求援。

他们在地上惶惶睡了一晚,梦见银光粼粼的池水,隔天一早再次上路。两人就像衣着褴褛的骷髅摇摇晃晃穿越树丛,脑袋有如千斤重,对前方景物视而不见。马科斯撞到树枝,整个人差点翻倒在地。

他们坐在树下等太阳离开。哈维尔瞥见附近一株胭脂仙人掌顶端结了红果实( tuna ),便采了几颗开始吸吮,结果里面只有刺和硬梗,把他牙龈都刺破了。但哈维尔不理疼痛照吸不误,分不清嘴里是果实的汁液还是自己的血。他不在乎。马科斯也拿了一些果实,但累得吃不下去。哈维尔将带血的果浆吐在龟裂的红土上,引来了成群的蚂蚁。

两人默默等了几小时,不时昏昏欲睡。到了下午稍晚时候,两人感觉好点了,哈维尔转头对马科斯说:“喂( Oye ),笨蛋,还记得我们发现你想上那头猯猪吗?”

太阳落入泛红的地平线,两人继续在山里前进。两小时后,他们撞见一个曾经给牛喝水用的潟湖,但已经干涸得只剩下中央一小摊绿色的液体,面积不比咖啡桌大。两人挤出剩下的力气朝湖中央跑去。马科斯还没跑到就跌倒在地,最后 5 米是用爬的。哈维尔开始将泥水装进塑料瓶里。虽然里头水藻和泥巴比水多,但他从来没尝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小口一点。你得喝小口一点,免得生病。”他告诉马科斯,但马科斯才不理他,抓起脏兮兮的瓶子将泥水挤进嘴里。

第五天

虽然担心可能会有动物被水引来,但他们还是在潟湖旁睡了。那晚,哈维尔梦见自己差点淹死在红黑色的泥潭里。黏稠的泥浆攫住他的身体,他拼了命想让两只手挣脱出来,但潭里有东西把他往下拉,泥浆灌进他的嘴里。他想把泥浆吞下去,喉咙却锁住了。他双手乱挥,被泥浆呛得窒息,最后消失在黑暗里。他倒抽一口气惊醒过来,随即听见微弱的呢喃声。“马科斯,你听到了吗?”但马科斯不见了。

他又听见那个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遮着,从月光照耀下有如巨大蜘蛛网的树影那边传来。哈维尔朝声音走去。

那是剧痛的哀号。繁星点点的浅灰夜空下,他看见马科斯抱着肚子,仿佛被无形的战火开膛破肚了一般。他嘴边一圈绿色唾沫,身旁还有几摊,一边裤脚滴着稀便。哈维尔扶他起来,两人互搀着胳膊走回过夜的树旁。只有共同经历巨大创伤的人,才能懂得这样的温情。

哈维尔等到地平线泛出橘光才起身道:“我保证,我会找救兵回来。”他身上的最后保障就是那一大瓶浊绿的泥浆。

离开时,他听见马科斯低声说道:“我叫曼努埃尔·绍塞多·古特雷斯,家住在萨尔瓦多的圣马科斯,请你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别担心,手足( mano ),等我回来你自己告诉他们。”

马科斯眼皮半闭看着哈维尔消失在山头后方,接着望向远处。这时他才察觉附近一棵树上停着三个椭圆身影,正静静盯着他。

到了中午,哈维尔已经喝完了他带着的所有泥水。他想沿着小路走,但只要遇到大弯,他就会踩进长满胭脂仙人掌的相思树林。他脚踝流血,嘴唇干裂发黑,脸上全是水泡。他的脚趾从破烂的鞋子前端露了出来,有如大萧条时期的游民。走着走着塑料瓶掉了,但他想不起是哪时不见的。高挂的太阳一边嘲笑他,一边炙烤他的大脑。他试着想象口水的味道,回想自己走了多少天。当边境巡逻队在路旁发现他时,他会哭着哀求:“你们要救救马科斯。”一名理着平头的急救人员会替哈维尔打点滴,再送他到图森的拘留所。两天后,哈维尔会在半夜被遣送回诺加莱斯。

揭开威慑的面纱

虽然卢佩、卡洛斯、马科斯和哈维尔都是我虚构的人物,目的在以现象学的手法描述边境穿越,但他们的经历和对话都很真实,撷取自我这些年来和迁移者进行的数百次访谈。 只要读完本书接下来提到的那些夸张的非虚构故事,你就会明白,这些描述虽然看似荒诞,但绝对不是独一无二的。在你读到本段的此刻,就有卢佩和卡洛斯那样的人,在那片沙漠上活着与死去。

我在本章详细描述了亲身经历者的血腥体验,借此玷污了“威慑预防”,让这个用语不再纯洁无瑕。我还使用异质集合体作为解释的架构,以便阐明非人类在美国联邦边境查缉中所扮演的战略角色。第二点尤其重要,因为有许多人将边境穿越时因动物、地形和气温造成的死伤视为“自然后果”,或是和联邦政策没有因果上的关系。迁移者被多种查缉手法刻意引导至沙漠地带,这个战术让边境巡逻队得以将惩罚外包给山脉和极端气温之类的行动者。将迁移者的死亡说成“大自然的不可抗力”是一种投机取巧,无视边境政策规划者二十多年前刻意启动并运作至今的威慑异质集合体。此外,也有明确证据显示,边境巡逻队远距离监视迁移者,让他们在沙漠长时间行走,而不是立刻逮捕他们。 利用索诺拉沙漠消磨迁移者,让逮捕变得比较容易,也让再次尝试穿越边境更为困难。如同描述里所显示的,在沙漠行走短短几天就可能发生非常多事。

不论你是想读懂本书之后将提到的边境穿越故事,或看出在沙漠发生的个别事件与形塑无证迁移的宏观政治及社会过程有何关联,你都必须了解这套体系的内在机制。我希望揭露联邦查缉策略的构成要件,以及一连串行动者协力产生的各种威慑边境穿越者的能动性,借此阐明沙漠里发生的某些事件或许随机,但整套体系背后却有着一套令人不悦的系统性逻辑。不用怀疑,威慑预防就是设计出来伤人的。

本内特在《活跃之物》( Vibrant Matter )里写道,社会政治关系祛魅化是民主的要素,不仅能让掌权者必须向法律负责,也能密切留意带有歧视的制度。 但本内特也警告道,祛魅的过程很可能将我们带回大有问题的人类与非人类二分法,以致无法真正了解能动性的运作方式:“祛魅化揭露的永远是人类事物,例如某些人对其他人的暗中控制、逃避罪责的本能或(人类)权力分配的不平等。祛魅往往会筛掉物质的活力(vitality),将政治能动性化约成人的能动性。”

我无意贬低威慑预防策略里的非人类能动性(第三章将进一步说明),而且恰恰相反,在亚利桑那沙漠里,非人类才是主要角色。少了它们,边境查缉机制根本无法存在。我想强调的是边境巡逻队刻意创造条件,将绝大部分的残忍活交给其他行动者代劳。尽管有人声称沙漠已经失去控制,连联邦执法人员都觉得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巡逻很危险, 但我认为这个环境是边境管制完美的沉默帮手。虽然我能理解近来的本体论转向,将非人类视为关键政治行动者,但对现有的残暴边境查缉策略,我还不打算将人的能动性视为次要角色,甚至排除在外。在这个脉络下,能动性来自关系,是人引发的连锁反应的一部分。一旦启动,就算人类行动者拥有更明显的意图,他们和非人类政治行动者仍然再也无法分割。

因此,威慑预防其实是一台由边境巡逻队启动、其他政治行动者推动的永动机。这些由环境条件、地形和动物行动者促成的威慑形式五花八门,其实正阐明了这些非人类的能动性和这个异质集合体的独特性。尽管唯有当这些实体汇聚在一起时我们才能知道它们会如何反应, 但边境巡逻队显然期待沙漠伤害迁移者。这一点在他们 1994 年发布的首版政策规划里写得清清楚楚。其中一项要点明白写道:“暴力升高,(威慑预防的)效果才出得来。” 被联邦边境查缉政策收编的行动者显然已经超出职责范围,进一步提高了边境暴力,以致这个异质集合体每天都有机会创造超乎我们想象的新形态能动性。

[1] 迁移者常被称为“鸡”( pollo ),而人口贩子的诨名则是“郊狼”或“赶鸡人”( pollero )。 Vf4Pte8a5+9N//DBOs+EyUdBAqsZGSloa4yZVxB/dkrCgE6HMdmku2qC1iD1vY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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