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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威慑预防

犯罪现场笔记

傍晚开车到亚利桑那阿里瓦卡小镇外的丘陵区往西看,就会看见金黄的太阳悄悄落到巴博基瓦里山后,逐渐消逝的阳光让远方的峰峦与谷地看上去就像黑色卡纸剪出来的图案,跟老西部电影使用的剪影背景一模一样。有一小时左右,这片背光的荒凉大地微微发亮,宛如被人缓缓淋上了琥珀汁液一般。索诺拉沙漠的夕阳美景就是这样令人赞叹,让你不由得相信大自然的美善,暂时忘了这片荒土对那些炎夏时分受困其中的人们是多么无情与残酷。此刻我正想象那样的夕阳,想象自己把手伸进装满冰凉啤酒的冰桶里。我可以感觉傍晚的微风拂过脸庞。7 月的三伏天待在沙漠里,你的脑袋就会开始玩想象的游戏。

挪威探险家鲁姆霍尔特(Carl Lumholtz)曾经形容索诺拉沙漠的夏日高温,就像“走在大火之间”。 谁说的?我感觉现在根本是直接踩在火上。虽然我戴了宽边牛仔帽当保护,两边脸颊还是没几分钟就晒伤了,只要抬头或仰望无垠的蓝天,太阳穴、脸颊和其他被晒到的地方就开始冒小水泡。我尽量低着头走,除非得闪躲牧豆树或小径突然往左或往右急转,而且眼睛最好看着地上,免得踩到正在做日光浴的响尾蛇或踢到大石头扭伤了脚。

我迈步向前,汗珠从脸上滑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几秒钟就蒸散不见。我的衣服却正好相反,整个湿透了。我发现自己不时颤抖,开始头晕,身体拼了命想搞懂这片炼狱。我身上那个要价过高的背包开始发烫,背包里的水瓶也是。换句话说,从现在开始,我只要喝水止渴就等于是在灌热汤。气温一下就超过了38 ℃,而现在才早上十点。我的夕阳和冰啤酒幻想开始失效了。我和韦尔斯正跟着我的多年好友鲍勃·基(Bob Kee) 穿越图马卡科里山区,他是南亚利桑那人道组织“图森撒马利亚人”成员,长年往来这些小径,除了放置食物和饮水给不知影踪的边境穿越者,偶尔还得急救被抛弃的迁移者。

这条小径很不好走,遍地锐利的岩石和张牙舞爪的牧豆树,每根枝干似乎都对准你的眼睛而来。我们快步前行,基带队通常就是这样。他比我们年长近三十岁,却健步如飞,把我们累得七荤八素,差点跟不上。我和韦尔斯在后头苦苦追赶,咱们的荒野禅师却好像从来不会流汗、抱怨或放慢步伐。他每一次转弯似乎都通向另一次陡坡爬升,我敢说他故意挑最难爬的路线,好让被他带进沙漠的人知道,这片环境对迁移者和其他斗胆顶着炎炎夏日前来的登山客有多可怕。“就快到了,我保证。”基说。我勉强挤出笑容,因为他之前这样说都只是为了让我感觉好过一点,不是实话。“快到了”是委婉的说法,意思是“还有 6 千米以上”。但这天他口吻变了,不再是平常轻松快活的他。他不再开玩笑,例如问我要不要让他背,很显然他认定自己有任务在身。我们绕过一个弯后停了下来。他平静说道:“我就是在这里发现那个人的。警局派人来把我们找到的东西都收走,但当时天快黑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搜索整个区域,找到的多半是手骨、腿骨和衣服碎片。我想把头颅找到,这样比较好追查死者身份。我敢说这里还有骨头。”

几周前,基在这一带看见一位边境穿越者已经散掉了的部分骸骨。那是他一个月之内碰见的第二位死者。他打电话报警,警局派了两名警探过来将找到的骸骨取走。基说他们只在附近转了五分钟就准备走人了,因为天气热得要命,两位警探没有准备也没心情进行大规模搜索,更何况寻找“偷渡客”的骸骨从来不是执法单位的优先要务。现在我们三个重新回到这一带,准备寻找那个曾经活着的人的其余尸骨。

基没有说错。那里还有骸骨,只是警探忽略了,但我们找了很大范围才找到,因为骸骨散得到处都是。我们往下坡走,看见一段手臂卡在两块岩石之间。除了连接骨头的肌腱还在,其余的皮肉都被不知道哪种生物给啃干净了。小径再往前一点,我看见红土坡上有几块白色斑点非常显眼,很像有人掉了一盒粉笔。我凑近一看,发现那些是人骨碎片,大部分是被阳光晒白的肋骨残骸,已经被某个动物弄断啃过了。我瞥见小径旁的石头上有一颗完整的牙齿,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心想头骨或许就在附近。

人齿,2011 年图马卡科里山区(迈克尔·韦尔斯摄)

于是我们开始焦急寻找那人的头颅。我们翻动岩石,戳弄地下巢穴,伸长擦伤流血的双手在厚树丛里盲目摸索,希望找到被动物藏起来或大雨冲散的骸骨。虽然天气热得让人没力,我们还是拼命搜索。就这样奋斗了四十五分钟,我们放弃了。没有头骨,也没有其他的牙齿,但我们确实在一处骸骨旁发现一双破烂的登山鞋。头骨到底去哪里了?我开始想象可能的经过,脑中闪现蒙太奇画面:一群秃鹰笑着啄出那人的眼球;两只郊狼像踢球一样用脚猛踢那人的头颅,想从枕骨大孔弄出点脑髓吃。这种时候你真的会讨厌人有想象力。在沙漠失去过亲友的人都会告诉你,不知道亲友发生了什么,加上脑中浮现的各种可怕场景,真的会把人逼疯。

基收集散落的骸骨,韦尔斯开始拍照。断臂装进黑色垃圾袋,肋骨和牙齿则是进了封口袋。基潦草记下GPS位置。之后他会将骸骨送到警局去,然后被骂“破坏犯罪现场”。讽刺的是警察自己明明来过,基只是捡拾警察草草搜索遗漏的骸骨而已。事实上,这里虽然是犯罪现场,却没有几个人真的在乎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对许多美国人来说,这个遗体被啃得连性别都无从得知的人就只是个“偷渡客”,违反美国法律而沦至此下场的非公民。其中不少人更认为,只要一直用“偷渡客”称呼这些人,就能不谈他们的本名,不用想象他们的面孔。美国就算是个移民国家,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有太多人患了历史失忆症,将过去的“高贵”欧洲移民和现在的拉丁裔边境穿越者视为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们一下就忘了美国曾经多么暴力地对待爱尔兰、中国和其他新抵达的移民族群。和过去移民遭受的苦难相隔久远有个好处,就是如今有许多美国人根本不介意将国籍摆在人命之前。光是瞄一眼网民对最近一则名为“非法移民人数减少,边境穿越死亡人数增加” 报道的评论,就能看出极端反移民人士对迁移者死亡的看法:

我没有谴责死者的意思,我也认为让人死于痛苦很残忍,但从某方面来说,这样或许比较好?我的意思是,毕竟有些人就是因为家乡什么都没有才会铤而走险,死在路上至少不会再受苦。

既然美国什么都会附说明,而且光有告示并无法……吓阻人们非法进入美国,那我们何不……将那些晒干的尸体挂在迁移者穿越边境的地方,然后附上说明:“或许两天后你也会变成这样”?

网络上几乎所有关于迁移者死亡的报道都会见到这类评论,让人还以为自己读到的是讽刺刊物《洋葱报》( The Onion )的《美国之音》专栏呢。我们往往只将这些响应看成极端的仇恨言论,但这种藐视无证者性命、认为应该用尸体来吓阻迁移者的想法,却是美国联邦政府目前边境治安政策的基本要素。

不过,在我们寻找遗骸的此刻,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了。因为沙漠已经开始抹去这个人的痕迹,还有他或她曾经历的暴力与惊恐。整件事还没来得及为人所知,就已经被人遗忘。

骨粉:被迫成为裸命

许多边境研究者都受到哲学家阿甘本著作的影响。他对主权、法律和个人权利的探讨,启发了研究者对国与国之间那片物理空间如何左右公民、非公民和政府权力的建构的理解。 而他提出的“例外状态”的概念,也就是当局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以搁置个体受到的法律保障,加强政府对个体的权力,对于研究民族国家 边陲 (margin)更是重要,因为正是在这些边陲地带,主权和国家安全的紧张关系不仅有明确的发生地址,而且每日上演,清楚可见。 如同阿甘本对集中营的分析,边境的空间构成往往让一块不在正常状态与道德律法之内的空间得以存在。边境成了“例外之地”,成了一个人进去后就被剥夺个人权利和法律保障的物理和政治所在。尸体被野生动物吃掉便是美国联邦移民政策在索诺拉沙漠造成的许多“例外”之一。

多蒂(Roxanne Doty)指出,美墨边境是标准的例外空间,那些想未经许可进入美国的人常被迫成为 裸命 (bare life),也就是死亡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的个体,因为美国的边境政策不承认未经允许的迁移者的权利, 并且让这些非公民暴露在政府建构的地缘政治空间中,借由苦难和死亡来吓阻他们迁移。 认为边境穿越者的性命无关紧要这种看法不仅反映在联邦移民查缉单位对待他们的方式里,也充斥在普遍的反移民论述中,前面提到的网络评论便是一例。而索诺拉沙漠地处偏远,渺无人烟,很少出现在美国民众的视野内,更有助于这种将人“非人化”的做法。在这个空间里,可以用放到其他环境中几乎都会被视为暴力、残忍和荒谬的方式维护治安。你只要想一下,如果拉丁裔无证者的腐烂尸体不是出现在索诺拉沙漠,而是出现在某个高尔夫球场的第九洞旁,或附近的麦当劳停车场堆着被晒白的头骨,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沙漠与世隔绝,再加上民众认为边境是法外之地,让政府得以名正言顺使用非常手段控制和排除“不文明”的非公民。执法者在那里“可以搁置司法命令的控制与保证,例外状态的暴力被看成是为‘文明’服务”。 主权权力将迁移者塑造成需要用暴力处置的被排除者,同时剥夺他们抵抗或抗议的能力。环境成为一种威慑,执法者可以“尽情利用沙漠的野性(raw physicality),并以之掩盖社会与政治权力的运作”。 你只要鼓起勇气踏进这个骇人的地缘政治空间,就会看到美国的内在监视(internal surveillant gaze)如何运作, 并了解为何这一区的地图应该标上“怪物出没”(Here be monsters)。

正当我们准备离开死亡现场时,我发现地上有东西,便蹲下捡了起来。那是一块比我指甲还小的骨头,而且立刻就碎了。我正想递给基,不料忽然来了一阵风,将粉末吹掉一大半,于是我赶紧将手指上剩下的残渣聚拢,倒进封口袋。但这只是白费工夫。对于骨粉,鉴识科学家能做的非常有限。那人很可能就此被归档进皮马县法医室迁移者死亡数据库:“姓名:不详。年龄:不详。国籍:不详。死因:尚待确定(骨骸部分遗留)。”那人的身份和大部分尸体都被沙漠吞噬了,而且没有目击者。一条裸命就只剩下鞋子、几块骨头和“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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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到那一天,原因有两个。首先,我们知道那人的死亡和他或她存在痕迹的消失一点也不特别。从 2000 年 10 月到 2014 年 9 月,光是亚利桑那南部就找到 2721 名边境穿越者的尸体, 其中近 800 人至今依然身份不明。 其次,沙漠里的那一刻完美展现了目前美国边境查缉政策的结构、逻辑和对人体的冲击。我是在 2012 年春天造访诺加莱斯的胡安·博斯科(Juan Bosco)移民收容所时(见第五章)彻底理解了这一点。这个非营利组织的灰泥墙上总是贴满墨西哥政府警告沙漠风险的亮面传单、“人道边界”组织制作的超大幅边境穿越者死亡位置图,还有家属张贴的失踪迁移者海报。但要到 2012 年,我才头一回看见男厕墙上出现一张美国国土安全部制作的小标语。标语用西班牙文写道:“下回再没有证件穿越边境,就会成为沙漠的牺牲者。”标语旁边还很可笑地画了一棵卡通的巨人柱仙人掌。

那么拙劣的沙漠图案让我笑了出来,却也让我想起只在墨西哥的收容所看到过那么几次美国政府制作的警告标语。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这则标语将沙漠拟人化,将之比喻成锁定迁移者的施暴者, 而且很取巧地绝口不提美国联邦边境查缉政策和那片恶土之间的战术关联。然而,只要将这个公共服务标语放到历史里检视,就能看穿“威慑预防”这个自 1990 年代便开始刻意将迁移者引导至那片沙漠的策略结构,同时看出美国边境巡逻队是多么狡猾地征召大自然成为执法者,并且在迁移者死于沙漠之手时可以严词否认自己负有责任。接下来,我将简要介绍威慑预防策略的历史与逻辑,并点出边境查缉政策与迁移者所遭受的苦难和死亡之间的关联,进而在本书其余篇幅里详细探讨这个关联。

眼不见为净

1993 年 7 月,美国移民及归化局 任命墨西哥与美国边境巡逻队员雷耶斯(Silvestre Reyes)为埃尔帕索区队长。雷耶斯会得到拔擢,是因为当时边境巡逻队在该地区陷入危机,面临一连串官司和违反人权的指控。民众的不满主要有两个,一是合法居留的拉丁裔人士受到不当的 种族定性 (racial profiling),二是持续追捕无证边境穿越者的做法危险又过当。 住在边境一带的埃尔帕索居民大多数是拉丁裔,这让边巡的不靠问话很难判断谁是“偷渡的”。当地居民受够了每天出门办事都会被执法人员拦下查验公民身份。面对他们的抱怨连连,雷耶斯想出了一个极端的全新策略,彻底改写了美国的边境治安作为。邓恩这样描述雷耶斯 1993 年 9 月 19 日展开的“封锁行动”(Operation Blockade):

行动重点是展示强势警力,吓阻从华雷斯到埃尔帕索这段核心城区未经允许的边境穿越行为……包括在格兰德河两岸及邻近堤岸配置 400 名边境巡逻队员(该区的巡逻队员总数为650 人),一律穿着军绿制服,乘坐绿白两色巡逻车,全天候短距离(间隔 50 米到 800 米)驻扎在埃尔帕索和华雷斯之间那 32 千米路段……密集驻点让巡逻队员在格兰德河畔形成一道慑人的防线,甚至类似一堵虚拟围墙,更别忘了还有侦察直升机频繁出动,在低空盘旋。

在这个新策略出现之前,边境巡逻队的标准作业程序是等迁移者越过边境之后再设法逮人。然而,几十个男女老幼同时翻越边界围篱,让身穿绿制服的巡逻队员追着跑的景象实在太像马戏团,跟电影中的“启斯东警察”(Keystone Cops)一样滑稽,后来喜剧演员马林(Cheech Marin)甚至以此为灵感创作了电影《生于东洛杉矶》( Born in East L.A. )。这种情节每天上演,显示了封锁边界有多困难,而雷耶斯在埃尔帕索的边界口岸及周围布下重兵是很有效的公关手段,似乎让当地居民心满意足。然而,这样的“警力展示”并没有阻止非法移民,顶多只是让原本习惯穿越市区的迁移者受不了,被迫转到人口稀少的城市边缘继续轻松翻越围篱。

除了将迁移者引出市区,新策略还让迁移行为更少出现在民众眼中,让对付无证者的治安行动发生在几乎没有目击者的区域。所谓的眼不见为净,尽管这项威慑转移策略只是让边境穿越者的踪影较少出现, 但很快便有政治人物大力赞扬, 其他地区也起而效尤。从加利福尼亚州南部 1994 年执行“守门人行动”、亚利桑那州 1994 年和 1999 年两度执行“防卫行动”,到得克萨斯州南部 1997 年执行“格兰德行动”,1990 年代美墨边境大部分地区都感受到了这股威力。雷耶斯当初推出封锁行动只是想将边境穿越行为引出市区,让“迁移者待在边境巡逻队的地盘上”, 完全没想到这个做法会变成以自然环境为战术、广泛执行的政策,并且在“9·11”事件后成为边境治安措施的基础。

险恶地带

封锁行动的构想很简单。在埃尔帕索市区的边界口岸及周边强化治安,就能迫使无证迁移者选择从较外围的区域穿越边境,更有利于执法单位实施监控。虽然在埃尔帕索试行这个做法并未得到移民及归化局的正式许可与完整评估,但立刻引来了媒体和政治人物的注意,并且随即被纳入联邦政府的新方案中。封锁行动执行不到一年,移民及归化局便颁布了策略计划, 基本上就是将雷耶斯的非正式做法包装成全国计划:“为改善边境管制,边境巡逻队将执行威慑预防策略,在所有主要入境通道挹注优势执法资源,以便达成策略目标。边境巡逻队将增加第一线执勤人数,并有效运用科技以提高遭逮捕的风险,达成吓阻之功效。” 构成这项新策略的要素之一,就是判定边境偏远地带(如索诺拉沙漠)难以步行穿越,因此执法人员可以有效利用。然而,历史学家埃廷格告诉我们,这个想法一点也不新颖:“打从(1882 年)执行《排华法案》开始,美国移民当局就发现了沙漠和荒山野岭是打击无证入境的好帮手。迁移者在偏远小径上很难取得食物和饮水,只有在公路或铁路沿线能取得必要物资,但那些地方也最容易被移民查缉队逮到。” 就如 1926 年一名联邦职员所指出的,边境查缉的目的在于“起码让穿越边境变得危险,非法入境只能少量进行”。

不过,美国直到 1993 年正式进入“威慑预防”时代,才真正认定可以将沙漠和其他横跨边界的极端环境当成策略手段,吓阻迁移者大举非法入境。移民及归化局的策略计划备忘录是最早提到可以用环境条件来防卫地缘政治边界的文件之一:“边境环境非常多样,从高山、沙漠、湖泊、河川到谷地,都是天然的通行障碍,而从北端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到南端的烈日炙热不仅考验着非法入境行为,也对执法构成了挑战。 非法入境者穿越无人居 住的偏远海陆边境地带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引文中强调为本书作者所加,下同)。”

虽然政策制定者在过去数十年来不断写到威慑预防策略, 但只有一开始的相关文件曾清楚提到官员对环境作为执法工具的设想:“预计旧有的入境和偷渡路线将中断,非法人口移动将受阻或被迫改走地形较为 险恶 、利于执法而不利于穿越的地带。” 威慑预防策略施行前,美国边境管制的主要手段为非法入境后再逮人,然后送往自愿离境区(voluntary-departure complex)等候处置。被捕的迁移者可以放弃召开听证会的权利,以换取尽快被遣送回墨西哥,不用长期拘留。 不少人指出这种做法相对无用,因为许多迁移者被捕多次后不是习惯了,就是不再那么害怕。 威慑预防策略其实是这套规训措施无效的直接后果。

移民及归化局在 1994 年的策略计划里用了“险恶”(hostile)一词,代表新的边境查缉措施将比之前的做法更加激烈和暴力,因此也更加有效。选择这个词很有意思,因为拟定策略计划的除了边境巡逻队,还有来自“国防部低强度冲突研究中心的专家”, 他们曾经负责研拟发展中国家的镇暴策略。 只是非常讽刺,这些专家想方设法阻绝的那些迁移者,有不少正是为了躲避受到美国干预主义政策认可并支持的中美洲暴行而选择迁移的。

这份初始报告发布后,描述沙漠环境的用语开始逐渐从“险恶”转为“严苛”(harsh)和“荒凉”(inhospitable)等等。 措辞转变显示了美国官方千方百计想淡化这项政策所付出的人命代价。譬如沙漠的险恶程度明明是政策有效与否的关键,但以威慑预防为主题的政府公开文件甚少提及,也很少谈论这项政策与迁移者死亡的关联。 此外,虽然边境巡逻队 2012 年至 2016 年策略计划里附了多张队员在索诺拉沙漠执勤或“援救”迁移者的照片,却绝口不提这块区域,也不谈它对吓阻迁移行为有多关键。这片险恶的土地已经在政策备忘录里伪装隐形了。

—————

1994 年,专家预言威慑预防政策将使迁移者不再仅仅是被捕与遣返。策略计划的拟定者做了几个基本假设,包括“暴力升高,策略的效果才出得来”等等。 然而,计划并未明确定义“暴力”,而且这两个字对某些人来说可能太直白了,因此后来的政策简报都改用比较婉转的说法,例如“代价”(cost)。移民及归化局发布策略计划三年后,一份美国国会报告这样写道:“西南边境策略(前称策略计划)最终目的是吓阻非法入境美国之行为。该计划指出‘本策略的中心目标就是让非法入境变得难度极高、代价极大,以使更多人不敢轻言尝试’。”

虽然没有官方文件公开讲威慑预防的目标就是杀害边境穿越者,以吓阻其他有意尝试的迁移者,但学术界和不少负责考核边境巡逻队计划的联邦单位都指出了这项政策和迁移者死亡的关联。 2010 年,美国一份呈交给国会的报告写道:“威慑预防策略……将未经允许的迁移从人口稠密区推往更偏远而危险的边境地带。这项政策造成一个 始料未及的后果 ,那就是边境死亡人数增加。原因为未经允许的迁移者试图横越荒凉的亚利桑那沙漠,但无法适时取得饮水而丧命。”

迁移者死亡人数增加是威慑预防政策“始料未及的后果”,这种说法不仅有误导性,而且忽略了先前提到的证据,政策制定者早就知道死亡在查缉政策里扮演的角色。例如,美国国会政府问责局就在 1997 年一份报告里指出,“尝试入境者死亡人数”是“西南边境非法入境吓阻策略的效力指标”之一。同一份报告还表示,“司法部长的策略要能奏效,取得预期成果”,就得“看执法资源如何配置。有时可以减少或预防死亡,例如沿着高速公路设立围篱;有时可能增加死亡,例如在市区执法,迫使外来者尝试从沙漠或山区穿越边境”。 我读了好几遍才完全搞懂这段话。它光明正大地表示政府是用迁移者死亡人数来衡量威慑预防策略的效力。从某方面来说,这只是边境穿越者死亡报道底下那些反移民评论的漂白版而已。譬如有网民说:“只要移民人数减少……我就可以接受边境死人。” 这些美国民众不在乎迁移者性命的程度似乎和联邦政府不相上下。

上述官方文件透露了两件事:早在规划之初,威慑预防策略就视迁移者死亡率为衡量策略效力的可靠指标(即“暴力升高,策略的效果才出得来”),而边境巡逻队显然知道“在市区执法,迫使外来者尝试从沙漠或山区穿越边境”会提高死亡率。虽然亚利桑那沙漠的死亡人数于 21 世纪初开始飙升, 而这份报告是在那之前发表的。早在 1997 年就有明确证据显示,威慑预防策略造成的死亡主要来自“环境暴露”(坠落、体温过高和脱水)。 这项政策没有选择在迁移者翻越围篱时射杀他们,而是让沙漠成为边境穿越者的新“加害者”。

串起来了

威慑预防策略一开始施行,亚利桑那州偏远地区的逮捕人数和迁移者年死亡率都大幅攀升。1993 年,图森区边境巡逻队共逮捕 92639 人,2000 年已经高达 616346 人,增加至近七倍(见附录)。虽然南方边境这七年间整体逮捕率没有明显提高,威慑预防策略的引导效果却很明显,尝试穿越图森区的人急遽增加。1993 年,图森区逮捕人数只占南方边境总逮捕人数的 8%,2000 年已经占 37%,过去近二十年来更成为无证迁移者的主要入境路线,直到最近才稍有变化。

虽然威慑预防策略将迁移者引导至较为“险恶”的地区,却没有让有意穿越边境的人大打退堂鼓。政府问责局早在 2001 年就发现了这一点:“虽然移民及归化局确实达成了目标,将非法外来者引导至市区之外,却以牺牲……这些外来者为代价。而且许多外来者非但没有放弃非法入境,反而冒着受伤或死亡的危险尝试穿越山区、沙漠与河川。” 威慑预防策略实施以来,已经有很多人死亡,而且将迁移者引导至边境偏远地区和迁移者死亡人数飙升显著相关。 然而,尽管联邦当局也承认威慑预防和迁移者死亡有关,却还是普遍否认两者有因果关联,例如政府问责局 2012 年一份报告便指出:

登记在案的迁移者死亡人数自 1988 年的高点 344 人降至1994 年的低点 171 人,随后又于 1998 年增加到 286 人。根据国土安全部的资料,登记在案的迁移者死亡人数自 1999年的 250 人增加至 2005 年的 492 人;2005 年至 2009 年平均每年死亡 431 人,2010 年至 2011 年降至平均每年死亡 360人……对照同一时期的外来者逮捕人数(即未经允许入境者估计人数)减少,迁移者死亡人数的增加特别值得注意…… 整体而言,数据显示自 1990 年代实行威慑预防策略以来, 边境穿越变得更加危险。不过要再次强调,我们仍不清楚执 法作为对迁移者死亡的确切影响

此外,联邦政府、社会科学家和人权团体对于边境穿越者死亡人数的计算方式也毫无共识。比起其他单位,国土安全部经常选择最低的迁移者死亡数字。 由于这类资料不受欢迎又有争议,不难想见政府会低报数字。根据一项较为保守的估计,1998 年至 2012 年的迁移者死亡人数为 5596 人, 2000 年至 2014 年 9月在亚利桑那南部发现的尸体则有 2771 具, 足以坐满五十四辆灰狗巴士。这些还只是 登记在案 的死者呢,许多迁移者或许死在偏远地区,尸体始终没被发现。死于迁移过程中的确切人数将永远成谜(见第三章)。

—————

雷耶斯 1993 年在埃尔帕索推行的封锁行动和本章开头提到的骸骨或许相隔了将近二十年,距离 560 千米,但两者的关联清清楚楚。封锁行动成为全美边境政策的基础,该政策以沙漠为武器,而且继续使用这项武器。威慑预防策略已经从直言不讳的构想——这个构想公开承认沙漠的险恶可以被当成对付敌军或移民的武器——变成一套漂白过的论述,用来支持一个不幸(或“意外”)造成迁移者“冒生命危险”的标准查缉方针。

1994 年,美国联邦政府公开认可,赞成将边境穿越者引导至执法人员具有“战术优势”的“险恶地带”。二十年后,边境巡逻队的标准论述却将炮口指向人口贩子,指责他们“将迁移者置于沙漠的险恶之中”。联邦政府的这种说辞转变,将究责对象从政策转移到环境和“郊狼”身上,《亚利桑那每日星报》( Arizona Daily Star )有一则传神的报道。报道中,一名边境巡逻队员被问及发现数具迁移者尸体一事,他说:“索诺拉沙漠非常辽阔,又很偏远,水源很少……重点是非法移民被人口贩子骗了、害了。那些家伙把他们带进暗藏风险的地区,暴露在极端环境下。” 但内文斯一针见血,指出联邦政府否认对这些死亡负有责任,并归咎于“郊狼”将迁移者带进高风险区。这种论调其实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正是边境策略加强管制,才直接导致借助‘郊狼’的移民比例大增,会有这样的结果完全可以预测”。

取道亚利桑那的迁移人数上升,穿越边境者死亡人数增加,显示美国的治安手段有效且系统地将人引导至险恶地区,让迁移过程更加致命。威慑预防策略明明白白仰赖沙漠“威慑”迁移者,吓阻他们别再尝试穿越边境。但那片“险恶”土地到底是什么模样?又具有哪些环境因素可以阻拦迁移者?下一章我将回答这些问题,并提供一个理论架构,帮助各位了解边境穿越者和扮演威慑者的人与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 y08/Zr9MMFLCwcXmddA8X8WAlSc9cOg2JM9EsB1WNRZMvufXA+IcGGJegwKhV5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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