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拿着礼物请求拜见,有人希望珍藏他的作品。
2012年11月,奥巴马胜选连任美国总统,2013年1月将开始第二个总统任期。大选期间,各党竞选人争相辩论,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今人看来,早已稀松平常。而100多年前,在清代人眼中,却是前所未见的稀罕事。
1884年,晚清诗人黄遵宪在美国时适逢选举年,目睹时任总统、共和党人切斯特·阿瑟和民主党候选人格罗弗·克利夫兰两派相争的过程。选举的一切令这位拖着大辫子的满清官员目瞪口呆,他写诗形容两派拉票的场面,“开口如悬河,滚滚浪不竭。笑激屋瓦飞,怒轰庭柱裂”;两派候选人互相揭底的演讲,“彼党讦此党,党魁乃下流”。在感到惊奇、不解的同时,他既做出“共和政体万不能施行于今日之吾国”的结论,却也在其他诗中表示不必遵从古法。
作为一名生活在动荡时代的文人,他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结合时事、世事,让人回味不已。
黄遵宪,字公度,号“人境庐主人”,亦号“东海公”。记载中说他“长身鹤立,额高而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瘦长的身材,高高的额头;“好学若性,不假师友,自能博群书,工诗文,善著述”,不必老师怎么费心传授,就自己学得有模有样,博览群书,写一手漂亮文章,还著书立说。看上去,这个黄遵宪与传统文人士大夫有一脉相承之处。
1848年,黄遵宪出生在广东梅州嘉应(今广东蕉岭)。此地与大清割让给英国的香港岛仅一水之隔。他成长在近代中国风起云涌的时期和地方,注定了他的一生会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黄遵宪的高祖名叫黄润,家境贫寒,以替人书写牛契为生。当时,外国银元刚刚在广东的市场上流通,他就能够通过银色、声音的差异来辨别真伪。于是,他在集市上摆一张桌子,替人鉴别、兑换银元,广聚四方之财,几年后就发家致富了。30岁时,黄润开始创立自己的典当铺,并在晚年把当铺发展到四五家。
虽然自己弃儒经商,黄润却没让儿子继承家业,而是让其专心读书。黄遵宪的父亲是咸丰举人,曾在贵州、广西等地为官。黄家先辈在儒、商之间的身份转换,让子弟们意识到科举并非唯一的通天途径。
黄遵宪4岁入塾,10岁时,先生出题“一览众山小”,命诸位学童作诗,黄遵宪吟出“天下尤为小,何论眼底山”,先生为之惊叹。亲自教导过他的曾祖母听后极为高兴,认为“此儿志向远大”,更对其钟爱有加。18岁时,婚后不过数日,太平天国的军队攻破嘉应,黄氏举家避难,此后家道中落。黄遵宪在二十二三岁时两次赴广州参加乡试,均未中。他在考试后绕道游历香港,大开眼界。27岁时,赴京师考试,仍不中。“我来仍失意,走问近如何”,“长安人踏破,有客独居难”,那段时间,他写了很多诗句,里面都暗含仕途失意之情。因他的父亲当时在京任职,他于是留京侍奉,并与一些同为粤籍的京官过从甚密。
黄遵宪很早就认识到大清不能固步自封,他对通晓洋务的翰林院侍讲何如璋说:“中国必变从西法。其变法也,或如日本之自强,或如埃及之被逼,或如印度之受辖,或如波兰之瓜分,则我不敢知,要之必变。”就是虽然料不到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但认为中国绝对会被西方制度所影响。这种对未来的通透,让他深受何如璋赏识,为日后赴海外任职埋下了伏笔。
没有功名却有见识的黄遵宪,当时不单被一位大人赏识。丁日昌任福建巡抚,曾邀请他入幕;李鸿章与他一番交谈后,称他为“霸才”。29岁时,黄遵宪终于考中,名次在百名以外,以五品衔拣选知县待用。也就是说,已经有了当知县的资格,准备准备,就能入仕了。正在此时,何如璋被选为首任赴日正使,邀请他当随行参赞。
清朝晚期社会动荡,变法的雷声隐隐,波谲云诡,远离京师、朝廷,充任一个未有先例、前途未知的外交官,是需要极大勇气的。黄遵宪却不顾亲友们的劝阻,毫不犹疑地选择了赴日。他自幼居住在侨乡,有过海外游览的经历,而且,他对古人之学始终抱有怀疑的态度。
1877年,何如璋率第一届驻日使团乘轮船从上海出发,抵达长崎。在龙旗飘扬下、21响礼炮声中上岸。他们到任第一天,就有琉球臣子前来拜谒,痛哭流涕,说日本阻挠进贡,力图废藩。此后,日本又觊觎朝鲜,日、俄两国都希望将朝鲜据为己有,英、法、美、德也希望与之通商。黄遵宪与何如璋商议,应该先发制人,上书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将朝鲜废为郡县,以绝后患。此计不行,又请求派使主持朝鲜外交。在朝鲜使者访日时,黄遵宪劝朝鲜亲中国,联美国。日本人得到情报,刊载在报纸上,并称赞黄遵宪的见识远超李鸿章。可惜朝鲜并未听从。
在日期间,黄遵宪一人独行,走本州、过北海道,在镰仓的江之岛、伊豆的热海先后停留半月。“采风问俗,搜求逸事”,打听日本民间风俗习惯,光书就看了200余种,准备数年,最终写成《日本国志》和《日本杂事诗》,上到国俗遗风,下到民情琐事,无一不编入其中。黄遵宪说,写作的根本目的在于“为我国所用”,所以“凡牵涉西法,尤加详备,期适用也”。
《日本国志》出版之时,中日战争已爆发,而大清节节败退。有人将此书推荐给张之洞,并遗憾地说,如果早点读到此书,可以为大清王朝节省2亿两白银——正是《马关条约》中向日本赔款之数。
35岁时,黄遵宪奉命调任美国三藩市(现译作旧金山)。2月12日抵达美国,3月,美国国会通过限制中国移民法案。因赴美之国人多为华工,此项法案实际是针对华工的,但学生、商人、游客,乃至侨胞也受到波及,被视如囚犯。黄遵宪向负责外交事务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求救无果,于是自图良策,为回国的侨胞颁发护照,作为返回美国的凭据,尽可能提供便利。
当时三藩市的华工贫苦,往往数十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住。美国法律中有一条“方尺空气”的规定,即每人需享有56平方米空气的范围。违者,房主处以500美元以下罚款,房客处以50美元以下罚款或监禁。黄遵宪抓住这条法律,在视察华工住地后,又亲自探望关押华工的美国监狱,见到数十人被囚禁于同一牢房,就叫随从丈量监牢面积,责问美国人必须按照“方尺空气”给予相同待遇。
美国任满后,黄遵宪归国探亲,适逢朝中赏识他的大臣失势,他又不屑自降志气,逢迎上司,于是赋闲在京。数年后才再任驻英二等参赞,后调任新加坡总领事。只是,晚清懦弱,又不擅外交,往往以求和了事。他感到才华没有发挥之地。在新加坡任职4年后,国内政局不稳,张之洞为招揽人才,特地调他回国。据说他“自负而目中无权贵”,在拜见时“昂首足加膝,摇头而大语”,引起张之洞不满,最终未受重用。
黄遵宪一生中,游历日、美、英及新加坡等国家共13个年头。他曾说:“儒生不出门,勿论当世事。识时贵如今,通情贵悯世。”长年出门在外的他,用诗歌的方式,介绍了诸如电灯、电车等新鲜玩意儿。比如他笔下的电车,“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既表现了新的时代特点,又有传统诗歌的情感意境。
明清以来,东渡日本的中国学者对日本影响最大的有两位,一位是明末清初的朱舜水,一位即黄遵宪。
黄遵宪在日本很受尊重,史载“日本人士耳其名,仰之如泰山北斗。执贽求见者,户外屦满”,日本人听到他的名字,把他当作泰山、北斗那样来仰慕。拿着礼物求见的客人络绎不绝,门外都是客人脱下来的麻鞋!
与他交好的日本人遍布政坛、文坛,其中有汉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家、诗人、散文家、书法家,等等。著名的有日本内阁首相伊藤博文、陆军创建者大山岩等。有时虽言语不通,但日本人都认识汉字,彼此往来聚会,以笔代舌,因此能够互相沟通。黄遵宪为提倡风雅,对日本文人所呈诗文,都悉心评点。每一篇出,“群焉宗之,日本开国以来所未有也”。甚至曾任高崎知事的源辉声,还将笔谈的纸片装裱成册,用以珍藏纪念。
黄遵宪特别推崇《红楼梦》,是近代以来高度评价《红楼梦》的第一人。他曾对日本友人石川英说:《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磨者”。他不辞辛劳,将《红楼梦》亲自圈点后送给日本友人,这是完整的《红楼梦》全书首次被介绍到日本。而他本人,也做了一件和“黛玉葬花”一样风雅的事。1879年,黄遵宪出版《日本杂事诗》,受到日本朋友的追捧,有人提出希望珍藏他的手稿。黄遵宪说:“愿得一片清净壤,埋藏是卷。”想把自己的手稿埋掉。
于是,源辉声帮着他将手稿埋藏于东京宅中园林,由黄亲题“日本杂事诗最初稿冢”9个字,刻石树碑。源辉声逝世之后,安葬于东京北部的平林寺。他的儿子遵从父亲遗愿,也将诗冢迁到了平林寺。这不但是一桩文坛雅事,也见证了中日之交的睦邻友好。
黄遵宪生活在近代中国前所未有的巨变时期,一生与保皇党、改良派都有所交往,并情谊甚笃。
32岁时,他在日本结识改良派思想家王韬,天天游宴,酒酣耳热中谈论天下大事。39岁时,两广总督张之洞曾命他巡查南洋诸岛。从海外回国后,黄遵宪与康有为、梁启超二人过从甚密。康有为赞赏黄说:“久游英美,以其自有中国之学,采欧美之长,荟萃熔铸,而自得之,尤倜傥自负,横览举国,自以无比。”黄遵宪则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说:“国中知君者无若我,知我者无若君。”他自发捐了1000元,作为梁启超《时务报》的开创基金。黄遵宪对梁启超的文章更是赞赏有加,亲切地称梁是“罗浮山洞中一猴”,东游之后,修炼成了孙悟空,有72变,愈变愈奇。而自谦“吾辈猪八戒”,对梁启超只能合掌膜拜而已。
晚年,黄遵宪协助陈宝箴、梁启超在湖南推行新政,先后创办时务学堂、南学会、保卫局、课吏馆、不缠足会、《湘学新报》《湘报》,使湖南成为当时全国最活跃最有朝气的一个省。
因新政之功,1898年,黄遵宪被任命为出使日本大臣。当他抵达上海时,戊戌变法发生。据说事发之后,他藏匿了康有为、梁启超二人,还不畏危险,立刻通知康有为的学生离开,并通过自己的影响,联络英国领事馆,解囊资助,保护康、梁家人。由于英国驻上海总领事和日本驻华公使等人的干预,清政府没有追究,而是允许黄遵宪辞职还乡。
还乡后,黄遵宪思想郁闷,经常和倡导新学的丘逢甲唱酬往来。1905年,他在致梁启超的信中说:“吾之生死观与公略有异,谓一死则泯然澌灭耳。然一息尚存,尚有生人应尽之义务,于此而不能自尽其职,无益于群,则顽然七尺,虽躯壳犹存,亦无异于死人。无避死之法,而有不虚生之责。”3月28日,在家逝世。
黄遵宪的诗现存1000余首。诗文在他看来,是提不上台面的“余事”,却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他的《日本杂事诗》总数达200首,内容涉及日本历史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逐客篇》写美国排斥华工运动;《纪事》如实描绘了美国的总统选举。至于他心血之著《日本国志》更是给近代中国以巨大影响——梁启超评价为:“乃知今日本,知日本之所以强;乃知中国,知中国所以弱。”戴季陶说道:“中国到日本去留学的人不少,除了30年前黄公度(即黄遵宪)先生著了一本日本国志而外,我没有看见有什么专论日本的书籍。”傅斯年说道:“其日本国志成于甲午之前,今50余年,不闻有书可代之也。”周作人则谓:“其中学术志2卷,礼俗志4卷,都是前无古人的著述。至今也还是后无来者。”
以诗歌来观中国、看世界,呼吁人们学西方、维新救国,黄遵宪可以称为一代“诗史”了。( 文 / 李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