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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有光的周有光

周有光,110 岁的“热血青年”

拜访周有光先生,就像是在目睹一场生命的奇迹。早上 9 点的晨光穿窗而过,在这位 110 岁老人的脸上打下一圈光泽,越发映衬出他的鹤发童颜。笔者和同行者进门向他拜寿,他一边伸出双手作揖,一边对众人连声说:“谢谢。”

2015 年 1 月 13 日是周有光的生日,他却在此前为世人奉献了好几份生日礼物——《超越百年的人生智慧:周有光自述》和《对话周有光》由人民日报出版社于 2014 年年底出版,《从世界看中国》于 2015 年 1 月出版。

百岁以后,老人出版过《拾贝集》《朝闻道集》等多部著作,给社会带来新的思想,用学者秦晖的话说:“他比我们很多人都年轻。现在的社会非常吊诡的是,一些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木乃伊的味道,我们面对最可悲的现实是年轻人年龄还是壮龄,但思想已经行将就木。但周有光先生的语言越来越让人感到他是一个热血青年。”

我们糊里糊涂的事情多得很

周有光过得艰难而顽强。2013 年 12 月到 2014 年 2 月,他一直在住院,情况一度很危险。当他又一次从疾病中恢复过来时,医生都大感惊讶。

“出院之后,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交流也比较困难,戴着助听器也要人大声喊才能听见。”周有光的儿子周晓平说。周晓平时年 82 岁,不久前动过手术。他挨着父亲坐下,在身边充当“翻译”。父子俩都是白发苍苍,甚至分不清谁年纪更大,像足了当年周有光妻子张允和对他们的描述:“多年父子表兄弟。”

虽然耳朵不如以前灵光,周有光的记忆力依旧很好。同行的人民日报出版社陈志明提起两个月前的一次拜访,老人立刻想起来:“哦,上次来拍过张照片。”

出于身体原因,周有光已不大能伏案写作:“现在喜欢看外国杂志,随便翻翻。”周晓平在一旁解释:“不能多看书,我们和保姆都不敢给他书。”但老人对新书很关注。有人送了他一套关于胡适的新书《舍我其谁》,他立马批评这本书的书名起得不好,“胡适当年是很低调的,这个名字太张扬了,他不会讲这些话的”。

周有光对胡适很崇拜,称他为“知识分子中唯一清醒的人”。“胡适好,有真正的创造。有的人搞虚构的东西,没有意思。”

虚构和非虚构,是当天老人谈得最多的话题。“外国书店分类很清楚,虚构类、非虚构类,我们糊里糊涂,虚构的当真的,真的当假的,糊涂的事情多得很。”

周有光不主张多看虚构类的东西,他提倡学习健全的常识,认为这样才能养成健全的人格。“外国的老师们告诉学生,你要花 80%以上的时间看非虚构类,如果是虚构类的,顶多 20%。”

两个半圆,合起来是个零

回首百岁人生,周有光也把时光都沉浸在追求非虚构的知识上。

1906年,他出生在江苏常州青果巷。那条现在看起来有些败落的古巷里,国士竞风流,住着赵元任、瞿秋白、史良、周有光、吴祖光……其中,赵、瞿、周都搞文字改革。

当年的常州,随沪宁铁路而兴,是中国最早电气化的城市,乡下都有电灯。但在周有光眼中,依然落后。“常州离苏州、上海很近。常州人说:中学毕业就好了;苏州人说:一定要大学毕业;上海人说:一定要留学。”周有光在常州读了小学、中学,在上海读了大学,后来又去国外留学。

大学时,他学经济,“中国是一个大国,要做国际贸易,要办银行,要有一套学问”。毕业后,他在大学教书,同时在银行工作。

但从大一开始,周有光就表现出对语言文字的兴趣。求学过程中,他收集了许多字母学方面的书,想不到后来有用处。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有识之士都在和汉字较劲。胡适等人支持白话文运动、推广国语;瞿秋白、吴玉章等受苏联影响很深的中共代表,提倡方言拉丁化(用拉丁字母拼写汉语);更激烈的钱玄同、鲁迅等主张废除汉字,鲁迅甚至提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说法。周有光也写了文章,提出方言拉丁化方案要相互沟通。

抗日战争胜利后,银行等行业恢复,周有光被派去美国培训,坐了14 天轮船,“快到子午线,我生日,过了子午线,要重复一天,我又过生日”。

尽管是去工作,但周有光不肯浪费这么好的机会,一下班就去纽约市中心的公共图书馆看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国外的知识分子大批归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会体会我们当时的感受,我们都认为中国有希望了。”周有光学经济多年,想着中国当时最急需的也是经济建设,于是立志回国搞经济,“在复旦大学教书,同时在银行工作,还跟几个有名的经济学家在上海办一个刊物,真想为国家做点事情。”

历史后来的发展令人始料不及。

1955 年 10 月,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在北京召开,因为早年发表过相关文章,周有光被推荐参会。“开完会,领导就把我留下来,在新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

周有光说:“我搞语言是业余搞着玩的,是外行。”领导说:“这是一件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周有光于是留在了北京,意外逃过了上海的“反右”运动。若干年后,回想起他离开后,上海银行界成了“反右”的重灾区,接受西方教育的经济学者几乎全部遭殃,他感慨“我算是逃过一劫”。

周有光在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主要工作是起草拼音改革方案。研究起来很复杂,最后出来的结果很简单,别人跟他开玩笑:“几个字母,搞了三年。”

实际上远不止 3 年。“花三年搞出中国标准,再花三年变成国际标准。”各国图书馆、航空地名,都使用新的拼音方案……后来周有光写了《汉字改革概论》,主张在中国建立现代汉字学。“这件事成功了。不过我孙女笑话我:爷爷,你亏了。你搞经济半途而废,你搞语言半路出家,两个半圆,合起来是个 0。她说得也对。”

文字改革之外,周有光还有一件事令人称道,那就是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初就因为周有光从美国回来,带回一套百科全书,连襟沈从文戏称他“周百科”,后来这个绰号被大家叫得更起劲了。

“改革开放初期,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时国内购买力差,一套二三十本,一般人买不起,就压缩成《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到 1985年以后,又扩大翻译。”周有光知道,这部书出来,赚不了钱,但“这部书是一个大国必须有的”。

他经历了清政府、北洋政府、国民政府、新中国,亲身感受过民族衰亡、政权迭起,国家如何从战乱走向富强,一生的情怀都放在家国大事上,从不苟且而活,而是立志要成为“国之重器”。

从世界看中国

命运给过周有光很多机会与磨难,他越来越乐观,也越来越清醒。

1933 年,周有光和张允和结为夫妻。张家是名门大户,张父给了张允和一笔巨款,2000 元钱。小两口商量:这笔钱不要花,要出去留学。但去美国不够,于是去了日本。两人的婚礼,倒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抗日战争时期,一家人避难重庆。有一次周有光在路上,日本飞机来了。一个炸弹在他旁边爆炸,他掉到沟里,起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受伤,而周围的人全死了。后来搬家到成都,一个流弹打进花园,儿子周晓平的肚子上穿了 5 个洞,还好离美军医院近,抢了一条命回来。女儿周小禾却因盲肠炎得不到有效治疗,早早夭折,成了老人永远的伤痛。

“文化大革命”下放到宁夏平罗的“五七干校”,和文字学家林汉达一边看守高粱地,一边讨论大众语文问题,越谈越兴起,他问林汉达:“你的乐观主义是从哪儿来的?”林汉达反问:“你不也是乐观的吗?”

周有光与陈毅、周恩来私交甚密,但他不触碰政治,只研究学术。早年大学里的同学,很多从事外交。毕业之后,好多人请他去外交界做事,妻子张允和断然反对,周有光也深以为然:“假如我参加政治,就麻烦了。”

85 岁之后,周有光退休,其实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工作。“我生活在专业的井底里大半个世纪,我发现井外还有一个知识的海洋,在这个海洋里面,我是文盲。”所以,晚年他看了很多专业外的书,但依然不看虚构文学。“不是不喜欢,而是我精力有限。”

老来读书,周有光想了解 3 个国家——中国、苏联和美国。“了解自己的祖国最难。考古不易,考今更难。”90岁到100岁,他还写了《苏联历史札记》《美国社会的发展背景》《后资本主义的曙光》等文章。他说:“我们需要了解,整个时代在前进,有的国家跑在前边,有的跑得很慢,有的不愿意跑。一跑就分了前后,但落后的可能往前赶,尽管最后不可能都一起达到终点,但是不能不跟着跑。”

2002 年,张允和去世,享年 93 岁。她在世时,老两口上午下午都会喝茶,“举杯齐眉”的小动作做了多年,相视一笑,有敬也有爱。她去世后,周有光把书房的两张座椅换成了一条长沙发,一度在沙发上屈腿过夜,不回卧室睡觉。妻子的照片则在对面书柜上,依旧两两相望。

周有光自嘲是“两头真”的知识分子,年轻时“天真幼稚”,年老后“敢说真话”。“国学热”兴起之后,有国学大家曾论断,文化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周有光觉得不对,他认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的事,他提出双文化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10 岁生日临近前,有后辈为他举办生日座谈会,他没法亲自出席,还专门录了一段视频,叮嘱大家“不要从中国看世界,要从世界看中国”。

以前,周有光曾说“上帝把我忘记了”。感谢上帝,让今天的中国还拥有一个在这样年纪,依然有着清晰的头脑和思考力的学者。

(文/王晶晶)

周有光:沈从文叫我“周百科”

周有光先生有个外号叫“周百科”,是连襟沈从文给起的。周有光早年专攻经济学,1955 年受命改行,成为汉语拼音创始人之一。他和夫人张允和“举杯齐眉”70 余载,成就了一段世纪佳话。

笔者认识周有光先生时,他已经 100 岁了。北京朝内后拐棒胡同的周家,看起来简朴无奇,却是笔者心中的人间天堂。每一次都是乘兴前去,欣然而归。

周有光先生比笔者整整大了 70 岁,彼此之间却似乎没有代沟。书房很小,我们总是在临窗的小书桌旁面对面地一坐半天。百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谈笑间,周有光先生向笔者讲述了他的精彩人生──

从常州中学到圣约翰大学

1906 年 1 月 13 日,我在江苏常州出生。我家在常州住的巷子叫青果巷。青果巷有意思,瞿秋白、赵元任和我都住在青果巷,我们三个人都搞文字改革。瞿秋白家很穷,租人家的房子住。赵元任家的房子叫八桂堂。我家的房子叫礼和堂。常州、苏州、上海很近,但是常州就落后,苏州思想进步一点,上海思想更进步。外国的新思想、新生活都是从上海传到苏州,再传到常州。

我中学在常州中学读书。1923 年,我考取了上海圣约翰大学。可是学费贵得不得了,一个学期就要 200 多块银圆。当时我家很穷,没有钱。我的姐姐在上海教书,她的一个女同事听说我考进了圣约翰大学却不想读,便说:“考圣约翰比考状元还难,你弟弟考上了又不进,太可惜了。”她的妈妈很喜欢我,一直待我很好,老人家说:“我现在也没有钱,但是有皮箱,里面放了很多嫁妆,拿一个皮箱去当,就可以当 200 多块钱。”我就这样上了圣约翰大学,主修经济学,辅修语言学。

有趣的是,进大学第一次去报到,给我一个卡片,把我的名字打在卡片上。上面有中文,也有拉丁字母,我一看,是用上海话拼的罗马字,这是学校的规定,在学校每一个地方签名,都要按照这个标准。学校的管理就按照罗马字来管。罗马字管理法是一种科学管理法,圣约翰的总务部是没有几个人的,管理起来好得不得了。这就是外国文化跟中国文化不同的地方。

在圣约翰大学,我印象很深刻的是看报,主要看英文报。一个英国教师问:“你们天天看报,是怎么看的?”我们说:“看报就看报,没有什么。”他说:“看报有看报的方法,每天看报要问自己:‘今天消息哪一条最重要?’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这条消息最重要?’第三个问题:‘这条消息的背景我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赶快去查书,首先查百科全书。”我们按照他这个方法来看报,兴趣就大大提高。

我在圣约翰大学只读了两年,遇到“五卅惨案”。圣约翰大学的中国师生出来办了光华大学。我最后在光华大学毕业。毕业后,我先后在教育界和银行工作。

在美国和爱因斯坦聊天

1946 年 1 月,新华银行派我前往美国纽约工作。我们坐了 14 天的船到美国。1 月 13 日,我在船上过了生日,刚好快到子午线。过了子午线,日期要变更,又重复一天,于是我又过了一次生日。

我工作的地点是在伊尔文信托公司(今纽约银行),在华尔街 1 号。我就在这里办公,对外在美国用伊尔文的名义,在中国用我们银行的名义。我们在中国代理他们,他们在美国代理我们。工作的待遇很好。我业余读书,不肯浪费一点儿时间,在美国读书的条件好极了,那时候我喜欢钻研经济学。

纽约市中心有一个公共图书馆,我每天一下班就去那里看书。图书馆的人员看我每天都去,那么认真,就问我:“你研究什么?”我说是经济学。他说:“你是研究人员,我们给你优待,给你一个研究室。”研究室很小,两个人用,一个人用上午,一个人用下午和晚上。我要下午和晚上,借书时随便借多少都没有关系,放在房间里慢慢读。那可真是优待。

每到星期天,我做中国菜,请朋友来。当中有名的朋友有老舍,还有罗常培、李方桂。老舍会讲笑话,我们每次相聚都开心得不得了。

我在经济学界交往的人中,名气最大的是何廉。何廉原是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国际闻名。他到普林斯顿大学做教授,爱因斯坦也在普林斯顿大学做教授。何廉跟我说:“爱因斯坦现在空闲得不得了,想找人聊天,你高兴跟他聊天吗?”我说:“当然很高兴。”这样我就两次去访问爱因斯坦。见爱因斯坦可能是 1947 年。我们谈国际形势,谈当时美国发生的情况。爱因斯坦的学术我不懂,我的专业跟他又不一样,我们就是普通的朋友。

我的印象就是他的人非常好,生活也很随便。我们在银行界,穿衣服都很讲究,他在大学里,大学的风气跟银行不一样,大学教授穿衣服马马虎虎的,他穿的衣服还没有我讲究。他没有一点儿脾气和架子,也不是讲话滔滔不绝的人。

从经济学家到语言学家

1949 年,我从美国回来,回国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我认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有希望了,大家都想回来为国家做点儿事情,这是当时青年的一种思潮。很多人回来,不是一个两个,而且是抱一种理想的人回来,没有理想的人不一定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母亲在中国,不肯去美国,我不愿意与母亲长期分开。回来后,我在复旦大学教书,兼新华银行秘书长,那个时候人民银行在上海有分行,我任第二业务处长。由于我身兼三职,所以很忙,但的确能够发挥长处。

我于 1955 年 10 月离开上海,从此就没有回去了。我到北京来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开完会,领导就把我留下来,在新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我说:“我搞语言是业余搞着玩的,是外行。”领导说:“这是一件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时候的确是精力充沛,国家有需要就愿意做。

吴玉章是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主任,当时级别很高,主任就是部长级,副主任是胡愈之。吴玉章年纪大了,真正做事的是胡愈之。胡愈之了不起,能写文章,见解有世界眼光,他同我很谈得来。胡愈之待人好得很,没有什么官架子。常常在晚上 9 点钟,我要睡觉了,他来了,一谈谈到夜里 12 点,像朋友一样。

当时研究拼音方案是一件大事情。文改会下面成立一个拼音方案委员会,小委员会有 15 个人,实际上就是开会来一来,平时他们各有各的工作。真正工作是我们研究室做的。方案的起草工作主要由三个人负责,叶籁士、陆志韦和我。许多资料都是我搞的,因为我是主持这个研究室的。这件事情应当说很复杂,搞了 3 年才成功。人家跟我开玩笑说:“你们几个字母就搞了 3年。”现在想起来,花了 3 年工夫很值得,把所有的问题彻底解决,一点不马虎。现在看来,汉语拼音方案应该说是成功了,全世界都在用这个方案。

“周百科”这个外号是后来才有的,那是沈从文跟我开玩笑的话。沈从文和我是连襟。改革开放初期,中美两国搞文化合作,当中有一项就是要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时国内购买力很差,就压缩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到了 1985 年以后,又扩大翻译。中国方面 3 个人是刘尊棋、钱伟长和我,美国方面有 3 个人,6 个人成立了联合编审委员会。人家跟我开玩笑,叫我“周百科”。这个外号就是这样起来的。

人家问我:“‘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为什么出了那么多书?”其实我是把从前没有搞起来的重新整理出版,不是一下子研究那么多。《世界文字发展史》已经进入“世纪文库”,《语文闲谈》也列入“中国文库”。

爱人是“张家二姐”

我的爱人张允和生于合肥张家。张家是个大家,张允和的曾祖父张树声是跟随李鸿章打仗的,“张家”与“李家”相并列。“张家四姐妹”受到了当时比较好的教育。不仅是新的大学教育,传统国学的基础也比较好。叶圣陶在我岳父的学校教过书,他讲过一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张家四姐妹中,大姐张元和的夫君是昆曲名家顾传玠,老三张兆和是沈从文的夫人,老四张充和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我的妹妹周俊人和张允和是乐益女子中学的同学,她常常来看我妹妹,到我家来玩,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我跟她从做朋友到恋爱再到结婚,可以说是很自然。因为常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自然发展,不是像现在“冲击式”的恋爱,我们是“流水式”的恋爱,不是大风大浪的恋爱。

张允和的嘴比较快,人家说她是“快嘴李翠莲”。她喜欢中国古典音乐,我喜欢西洋音乐。我跟她交朋友时,夏天请她到上海听贝多芬交响乐,在法租界的法国花园,一人一个躺椅,躺着听,很贵,两个银圆一张票,躺了半天她睡着了。这是一个笑话。

结婚前,我写信告诉她,说我很穷,恐怕不能给你幸福。她说幸福要自己求得,女人要独立,不依靠男人。不久我们便在上海结婚。张家四姐妹里,她最早结婚。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我们有一个亲戚有钱,结婚花了很多钱,我们就反对那一种。当时结婚不得不请客,我们就找了上海青年会,请客简单便宜。

别人都说我们结婚 70 多年从没吵过架,就连亲戚也经常向我们的保姆询问是否如此。其实我们也吵架,只是我们吵架不会高声谩骂,不会让保姆听到,一般是三两句话就吵完了。还有一点,我们吵架通常不是为了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因为其他人的问题。总的说,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谐的。到北京后,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们每天上午 10 点钟喝茶,有的时候也喝咖啡,吃一点小点心。喝茶的时候,我们两个“举杯齐眉”,这当然是有一点好玩,更是双方互相敬重的一种表达。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又喝茶,又“举杯齐眉”。这就对家庭和谐起到作用。有朋友来家里,特别是记者,看到我们“举杯齐眉”,都觉得有趣得不得了。还有,我们相信外国哲学家的一句话:“不要生气!”许多人问我们长寿之道,我们想不出什么道理,可是我们相信不要生气。因为“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是完全对的。譬如,夫妇两个为了孩子生气,孩子做错了一点事情,就大动干戈,实际上就是惩罚自己。我们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

2002 年 8 月 14 日,张允和去世了。那年她 93 岁。现在,我自己还是把这个喝茶的习惯一直保留下来了。

(口述/周有光 采访整理/李怀宇) HFBTLqEEKb4E4TNoN6Isp/9OfBKpGjgbIel7bVPPXNB//A/t9w5NlrFNcDl7pHy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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