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马勇 :王朝统治者剥夺儒者发言权,社会就慢慢走向黑暗

在秦朝到清末两千多年的帝制时代,儒学一直是帝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中国帝制时代的君主专制,正是因为有了儒家设计的政治制度、宗法制度和思想制度,才陷入了王朝更替的往复循环。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中国才走出了帝制。

但是,中国人身上一直背负着传统,其中有很多儒家的因子。20 世纪的中国革命摧毁了旧秩序,但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却随着改革年代的到来而逐渐复苏。到今天为止,21 世纪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如何创造性地继承和转化传统文化,仍然是一个富有争议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辨析儒学的历史和历史上的儒学就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马勇作为思想史学者,他的《中国儒学三千年》对于很多中国读者而言,或许都是应该补上的一堂课。本书从大历史的视角为三千年中国儒学的发展做了鸟瞰式的描述,按照时间顺序逐一介绍各个时代的儒学大师的主要成就与观点、儒学流派的基本情况、儒学与其他思想流派的交流与互补,剖析儒学是如何影响政治格局与制度的,又是如何影响社会文化与民族性格的。在微观层面,本书也勾勒出了三千年中国儒学的枝叶,如一百五十四位儒学人物的小传、四幅儒学流派师承关系图、三千年的儒学大事记等。

对于儒学,马勇的书写饱含着温情与敬意,同时也不失批判和反思。本文就儒学起源的功能,作为皇权统治工具的作用,在帝制构建中国的缺陷等问题一一解答。

最早的儒家维护周天子,是为了维护封建制

燕京书评: 王国维在《殷商制度论》提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嫡长子继承制不仅包括政治权力和经济财富,而且由此衍生出宗法社会的规则,诸如丧服之大纲——“尊尊”“亲亲”“长长”“男女有别”。儒家的前身就是负责殷商王朝礼仪典章的文化管理者。以此来看,中华帝国的家国同构——“家天下”的渊源似乎全部来自这一根系,这一看法是否准确?

马勇: 王国维这个判断,实际上是 20 世纪中国史的一个重大的突破。我们今天如果去研究,把中国古史和近代学术史发展合在一起去看的话,就能看出它的意义。王国维这篇文章不长,他的判断涉及殷周之际中国社会的一大变化。当代学者像我和秦晖等,大概都会强调中国历史上几次大变局。大概殷周之际、周秦之际和最近几百年,就是中国制度史上三次大的转型。

殷周转型的意义在哪里?按照王国维所说,就是一个全新的社会制度形态。它主要是什么?商朝和周朝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族群。商业是中国人的传统,但它主要发生在殷商王朝。殷商就是个商业王朝,就是一个消费形态的族群。周朝是在商朝的西北部,完全是一个农业文明形态。周朝和商朝共时存在有几百年时间,武王伐纣推翻商朝建构周人的天下之后,整个制度被重构,周公(周公旦)制定了一系列的礼乐制度。王国维提出了殷周之际这几个大的变化,嫡长子制到今天为止在中国文明中仍然很重要。嫡长子继承,诸子均分,因此就像梁漱溟后来讲的——中国社会一直没有办法形成资本的集中。资本不宜集中,就像梁漱溟讲的“中国社会就没有剥削”,一代人奋斗,之后财产均分,大家再积累,积累之后又均分。同时,与制度相配合的还有中国社会很长时间形成的“五世而斩,富不过三代”。这和西方完全不一样。

中国古代的多妻制,加上血缘和地缘构成的家族制度,就和农业文明完全吻合了,构成了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儒家的思想就是从血缘、地缘中产生的。

还有一个同姓不婚。家庭关系的确立,这是中国社会史上的大变化,也让中国文明定型了。我们看商王谱系,全部以天干地支为序,没有构成后来的姓氏制度、家庭制度,还处在一种比较混沌的状态。但周人取代商人之后就不一样了,一个全新的以血缘、地缘关系为纽带的农业文明逐渐形成了,并深刻影响了后来三千年。李鸿章在 1872 年为兴建北洋水师时所写的奏章中讲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就是朦胧意识到面对工业化冲击,中国必将发生巨大变化。也就是说,李鸿章那代人已经大概意识到,中国社会的工业化形态肯定和原来的农业文明很不一样。对此,过去我们讲工商业文明应该取代农业文明,但我认为不会取代,但是肯定会和原来周公所建构的周朝的制度很不一样。

燕京书评: 周公利用迁徙到宋国的殷商移民(儒家的前身)制礼作乐(《中国儒学三千》,孔学堂书局,2021 年,第 12、25 页),而“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后来演变成了“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可以想见礼乐制度必然会以维护周天子和诸侯的权力为核心。殷周之际产生了儒家,那么是否可以说从一开始儒家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服务于统治者?

马勇: 儒家主要服务于统治者,这是从西汉刘歆一直到晚近的章太炎、胡适在讲儒的发生的时候都讲的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朝之后才形成儒,周公以后才有儒。过去讲儒家是讲周孔之教,周孔之教发生就是周初至孔子时期。

实际上,在周朝之前,漫长的先周时代和商朝,都有一个“学在官府”的政治架构,就是官府有学问。官府那边有专门讲婚丧嫁娶的儒家这些东西,有专门讲养生的道家这些东西,有专门讲刑法的、治理社会的,那就是法家了……周朝建立之后,官学下移至各个诸侯国,中央层面就不再设立那么复杂而系统的官员了。这涉及中国古代制度的一个大变化,就是分封制,即周朝不再统一直接管理到底层,而是把这个国家分成七十多份,分封给七十多个诸侯王。宋国封的是殷朝的贵族,这一拨人从今天的殷墟(安阳)一带迁到了豫东、皖北和鲁西南那一带叫宋国的这个位置。迁到宋国的没落贵族掌握了殷商王朝的礼仪制度,他们是有文化的一拨人。周公治理充分利用了这些贵族们的智慧,就让他们帮助制礼作乐。

就这样,周公用商朝的智慧重新建构了制度。这个制度的现代文本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周礼》,加上《仪礼》《礼记》就是“三礼”了。我在写毕业论文时就读了《周礼》,后来和导师讨论《周礼》时说它太整齐了,因此我们今天都感觉好像是假的,其原因在于后来的儒生不断把它完善。我们读先秦的作品,没有一部作品是来自一个作者一次写成的,它是不断地添加,不断地完善所形成的。《周礼》今天呈现的文本显得太整齐了,但是它大体上反映了周朝初年周公所建构的制度。

这个制度安排,确实在维护周天子的至上权威。这个意思可能原来不太好讲明白,用我们今天的话讲,就是一个联合国的原则,因为周制就是类似于联合国的架构,由七十多个国家(邦国)组成,周天子没有兵、没有枪、没有军队、没有国防军,他靠道义力量统治。

怎么能让周天子的道义力量有用呢?周朝前面几百年,周王室是有协调力的,因为它的道义很高,而且是大宗(宗法社会以嫡系长房为“大宗”)。大宗的合法性是来自传承血缘的纯洁性,很高贵。另外,它的财富不是来自各个诸侯国上供,而是自己经营。如果现在的联合国也有自己的经营,所有的维和经费都自己出,那它的权威肯定不一样。周天子最初的时候就很有权威,可以在诸侯们发生冲突的时候进行协调,因为周天子不需要诸侯国供养。儒家诞生于殷周之际,它当然维护这个制度,只有维护这个秩序,才能让周王朝各个诸侯国之间最大限度地维持平稳。总体来讲,除了军功式的诸侯国之外,诸侯国国君大多数都是同宗,和周天子都是姻亲关系,这个制度就是宗法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讲,宗法制度让整个国家结成一个网,周天子是中心;在这张网里面,向心力都在周天子那个位置。

春秋之后,变化的就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就像今天的美国(联邦制),诸侯国坐大了,它有力量了,而周天子式微,这就形成了“春秋五霸”“战国七雄”。这个时候,在正统的儒家孔子看来,秩序就乱了。

儒家想规训统治者,但被统治者遏制

燕京书评: 《中国儒学三千年》表明,早期的儒也可成为术士,在殷商专门料理丧葬事务(神职人员)。孔子“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实际是期望弟子勤奋努力,不要成为在丧葬活动中吹打揖让的贱民阶层。按照北大历史学系教授辛德勇《生死秦始皇》(中华书局,2019 年)一书的说法,秦始皇坑掉的四百六十余人以儒生为主(第 146 页),似应包括一部分术士在内。那么,这时的术士和儒生是什么关系?

马勇: 儒这个概念,我也做过辨析。实际上,这个辨析,从章太炎就开始做了。那么,儒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儒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如周公时期的儒、孔子时期的儒、董仲舒之后的儒,在概念上是有很大差异的。从后往前讲,董仲舒之后的儒,即我们后来讲的儒——自称为儒生、儒者,其实已经很泛泛,指一般的读书人。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除了儒之外,没有其他学派的读书人可以独立存在,因此这个时候所谓儒就是读书人。董仲舒之后的两千年,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都是如此。

董仲舒之前,儒有差异性。例如,秦汉之际,公孙弘的政治地位比较高,后来做了丞相。但是,在董仲舒这种儒看来,“你(公孙弘)太低贱了,尽管你从布衣成为宰相,但是你完全是投合汉武帝的喜欢、言说趋炎附势”,自然就看不惯了。

秦汉之际,叔孙通先后投奔楚怀王、项羽、秦二世胡亥,然后投奔刘邦,到鲁国招揽了一百多个儒生给刘邦制定天子礼乐,这在当时看来就叫贱儒——“你连人格都没有,你给他(刘邦)演绎了一套礼乐制度,让他的臣下山呼万岁、肃穆庄严”。于是,正统的儒家认为,叔孙通也是很贱的儒。再往前推的话,孔子时期的君子儒和小人儒,它更多的是一种品格上的差异。但是,从职业的角度来讲,确实有一种儒善于吹拉弹唱,料理婚丧嫁娶一类的红白喜事。当时,这在乡村里面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业了,孔子年轻时候也干过这种事。乡村也需要有人有效地指挥这样一个大型活动,你要是不行的话,会做得很糟糕。今天,农村社会能够张罗红白喜事的人,也是很有地位的,而这拨人就是孔子讲的小人儒。

这一拨人后来慢慢地演化了,也有人开始坑蒙拐骗。据《史记》里记载,秦始皇坑的 460 余人是求仙丹的。这些人当然不是正统的儒家,他们欺骗秦始皇——因为很多信息是单一的,秦始皇其实很傻,别人就利用他的傻——说东海有三神山,拿了一批钱币(秦朝使用半两钱)去求仙丹,求不到就逃了。后来,秦始皇很生气,把留在长安的儒生处死。因此,可以看到,儒从发生到后来成长的过程中,其实有很大差别。这和我们今天区分知识分子一样——知识分子作为一个大的名号,作为一个类名,并没有界定恶和善;它是一个大类,这个群体当中有各种情形。儒这个概念其实就是这样演化的,要把它看成历史的、动态的来理解。

燕京书评: 后来,儒者自我评估“不足于进取,但能守成”(《中国儒学三千年》,第 14 页)。儒者的这一特点,对后世的历史,对整个的中华文明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马勇: 儒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都是保守主义。儒者信奉微小的变动,不是革命性的变动。两千多年以来,中国的儒者参加暴力革命的,只有孔子的一个后人孔鲋,他加入陈胜、吴广的队伍推翻了秦始皇。但推翻秦始皇是正义的,孔子就有这样的话,如果统治者是个暴君,儒者就应该去推翻他。不过,两千多年来真正去实践这个倡议的,也只有孔子的这个重孙孔鲋。

在中国历史上,儒家一直强调的是,在国家稳定下来,守成的时候,发展的时候,就如陆贾所说的“马上得天下,马上不能治天下”。陆贾最早去拜见刘邦,刘邦很不屑,故意在那时候洗脚,羞辱陆贾。陆贾对汉高祖刘邦讲“治天下要靠儒生”,于是刘邦说你给写出来好了。

中国的儒家有一个很重要的传统,叫规训统治者,即“你是流氓,但是我要规训你”。因此,中国的儒者从叔孙通到陆贾到董仲舒,一直到冯友兰……这一点,冯友兰在跟蒋介石的交往当中表现得很明显,“他的一些作为和言行我不认同,但毕竟他是统治者,我可以规训他,我可以教育他”。在董仲舒、冯友兰这些儒者看来,这才是儒的责任,“规训统治者,建构良治”。

这个时候,你就很难讲他(儒者)是屈节。儒者大概不会去打天下,但是会治天下,维护一个政权的稳定性和良性发展——守成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的。

因此,好的王朝转型只要接受了儒者的这样一种忠告,让知识分子能够在建设过程当中发挥正常作用,一个王朝还是很稳定的,可以维系几百年。在中国没有向现代转型之前,这个节奏就是这样。历史上短命王朝也有,太平天国也是王朝,但很短暂,它没有进取,没有守成这样一种概念。

燕京书评: 《中国儒学三千年》显示,孔子创立了儒家学派,并且通过《春秋》开创了借学术谈政治的先河,“它既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政治上柔弱的突出表现,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表达、宣泄自己政治情绪的一种主要方式”。但是,后世的“焚书坑儒”,以及统治者对儒者的诛杀、文字狱等,都显示柔弱的儒者并没有因为成为皇权的维护者而获得特别的庇护。换言之,儒学为统治者提供了意识形态,提供了统治方式等,但是它一直没有驯服君权,并且儒家一直没有获得保全自己生命安全的基本权利。如你所说,儒者想规训统治者,但一直没有取得真正的成功,反而自身屡次被统治者所害,为什么?

马勇: 应该还是要分析地去看。有些阶段,儒者得罪了统治者之后,结果确实很惨,如朱元璋时期、曹操时期,儒者就很惨。但是,在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时间,政治统治者不敢对读书人、对儒者,特别是对大儒亮剑。

以汉代为例,汉代某种意义上就是军功贵族和文人集团联合执政的状态,从西汉到东汉都是如此。等到度过了魏晋南北朝这么一个混乱动荡的分治状态后,到了隋唐仍然可以看到儒者在治天下这方面还是发挥了很大的功用,如唐初的文人集团都是读书人,而这个读书人就没有什么法家、道家的区别,全部来自儒家集团,这个集团对李世民的影响很大。宋代也是如此。

但是,儒者是想规训统治者,让这个统治者“听我的,你就能够长治久安;你不听我的,你肯定会吃亏在眼前”。在中国历史上,有的比较蛮横的、比较霸气的独裁者是不信的。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朱元璋,绝对不信;清朝的皇帝,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三个皇帝肯定不信,大兴“文字狱”,因为这个时候他不自信。但是,这一段有一个特殊情况,清代的经济增长使它获得了统治的合法性,他们就根本不屑于去理解儒家治天下的理念。康雍乾三朝正是中国经济发展很好的时期,但政治很黑暗,对儒者的打击很严厉。于是,这一批儒者只好躲到书房里去做自己的“雕虫小技”,当时中国第一流的脑袋只能做学术考据(如乾嘉学派)。这造成了一个后果,就是 18 世纪的中国是一个畸形繁荣而没有思想的时代,到 19 世纪中国人不知道外部世界了。这个时候,统治者把儒者言说的权利全部剥夺了。

我们看看明朝,看看宋元,中国人对外部世界很清楚,因为贸易来往的同时还有文化的交流在推动,对外部世界的发展都知道了。但是,到了 18 世纪,广州一口的贸易额急剧增长,来来往往的外国人也很多,但我们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就不知道了。英国人是什么样的?1839 年,林则徐在《谕各国商人呈缴烟土稿》的通令中指出:“况茶叶、大黄(一种中药材),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乃听尔年年贩运出洋,绝不靳惜【吝惜】,恩莫大焉!”同年,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联名给道光帝上了一道奏折《会奏细察夷情务绝鸦片来源片》,奏折中提到:“夷兵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裹缠,结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是其强非不可制也。”(《林则徐集·奏稿》中册,中华书局,1965 年,第 676 页)这些说法,显然很愚昧。这种状况,意味着儒者不能规训统治者,而统治者的力量反过来遏制了儒者。

儒者迫使皇帝下罪己诏,但未给皇权划定边界

燕京书评: 打虎不成反被虎伤,这也是适得其反。

马勇: 儒者的目标是规训统治者,让社会良性发展,但是没有做到。统治者的权力高度膨胀,反过来把儒者给遏制住了,最后就是龚自珍那句话——“万马齐喑究可哀”。谁可哀?统治者可哀,因为天下毕竟是你的天下——这个时候还是“家天下”,不是人民的天下。从周朝开始,儒者从来没想成为“公天下”的主人,一直有一种依附性,替天子、替皇帝去考虑。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所建构的社会结构,就是以天子为中心的人间世界,而儒者在里面充当着“四民”社会的引领者。

统治者如果让儒者保持话语强势,这个社会就能良性发展;如果把儒者的发言权给剥夺了,社会肯定就慢慢走向黑暗。如果社会走向黑暗,与我儒者有什么关系呢?天下是你家的(“家天下”)。这就回到了顾炎武讲的“亡天下”和“亡国”。因此,儒者对这“亡国”不在乎,如果是一家一姓之天下,统治者不能善待知识人,那你“亡国”也不足惜。

因此,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兴衰,我们仅仅看到过南宋灭亡这一次大家是痛心疾首的。南宋有六万军民跳崖,这在中国历史上很少见。更多的时候,儒者对王朝兴替没有痛心疾首,像元明、明清之际有痛心疾首吗?没有。因此,王朝的统治者和知识人之间,其实是一个互动的关系。

统治者的心态需要很明白,知道“天下名义上是你的”。但是,在董仲舒建构的结构当中,“你仅仅是代表天来行使人间的权力”。在“四民”社会结构当中,儒者阶层有很大的权重。如果统治者完全遏制它的权重,那大家就熬,成为大学者(乾嘉考据学者),这样天下就毁掉了,如 18 世纪的中国原本是一个很好的牌,但最后被清朝统治者给毁掉了。因此,我们要从这方面去理解儒者的权利。

燕京书评: 从理想出发,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推崇“哲学王”的统治,“没有任何法律或条例比知识更有威力”。但柏拉图的政治实践历经挫折,然后更弦易辙,从现实出发,他强调人类必须有法律并且遵守法律,否则他们的生活将如同最野蛮的兽类。在他晚年的《法律篇》中,设计了“第二等好”的城邦,包括地理环境、疆域大小、人口规模与来源、国家经济生活、阶级结构、政治制度、法律等细则。由于指导思想的变化,“第二等好”的城邦与《理想国》中的“正义之邦”相比,在具体措施上有很大区别。主要有:政治制度由“哲学王”执政的贤人政体转为混合政体,以防止个人专权。《理想国》主张统治者实行公产、公妻、公餐、公育制,《法律篇》则恢复了私有财产和家庭。《理想国》中划分公民等级是依照其先天禀赋的优劣,而《法律篇》则是按照后天财产的多寡。

但是,同为哲人的孔子却没有这一变化,其时周天子权威下降,诸侯崛起,孔子的理想保持不变。另外,儒学也没有成功地防止皇帝个人专权,进入汉代之后儒家反而堕落为皇权的帮凶——“尊君、卑臣、卑民”,加固了帝制。为什么会有这种分别?

马勇: 中国的社会结构就是周朝建立之后“四民”社会形成,儒家思想发生,社会秩序慢慢建构。但周朝的建构,在孔子时代和孔子之后一直到孟子、荀子时代,仍然是一个双重政治架构。中央层面是周天子周王室,另外是诸侯国层面的各个诸侯,这两个层面才是当时的建构。一方面,孔子很抱怨社会混乱,什么礼乐征伐不在天子而是从诸侯来。另一方面,孔子其实也很得意:鲁国不用他,他就跑到齐国去了;齐国不用他,其他国家还用他。当时,孔子在诸侯国之间游走,也是有滋有味的,并给了他一个空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孔子之后的孟子、荀子、韩非子,他们都在各个诸侯国之间游走,因为有这样的空间。

秦汉帝国建立,中国走向大一统的帝国之后,建立了中央直辖、一统到底的行政官僚机制——郡县制,而它和周制最大的差别就是把中间层去掉了,因此你就逃不出皇帝的统治。在大一统的条件下,皇帝的权力和周天子的权力就不一样了。周天子只能就重大问题发号施令,他没有权力指导诸侯国内部的教育、文化、生产等问题,只能协调各个诸侯国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周天子的权重对各个诸国来讲并不是很大,孔子要维护周天子的这样一个权威也是对的,因为制定重大礼乐制度、维系周天子世界的平安并不涉及内部的管理。到秦汉以后,天子的权力就成为一个绝对的皇权。

当然,孔子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皇权会越变越绝对的。在孔子之后几百年,汉武帝完成了秦始皇想做都没做到的事,即把郡县制变得更加庞大了。但是,我们也看到,在汉武帝和这个时候的文化制度配合上,其实也没有让皇帝处在一个绝对专权的状态。在董仲舒的建构当中,天子在整个自然秩序当中的位置是很有限的。在董仲舒看来,“天子是天之子,只是人间社会的中心”,但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是天;而他推导的天是不言不语的芸芸众生,也就是人民。人民怎么说话?孔子说,士大夫说话就代表人民发言。因此,在孔子的概念当中,知识分子一定要保持充分自由的话语权。

中国历史上比较好的时候,唐代、宋代基本上让知识分子保持充分的言说权利。例如,北宋皇帝感到很烦时,只能将其(儒者)充军,放到海南去(如苏轼),但不能将其砍头,也不能说完全禁止你(儒者)说话。不许知识分子说话,肯定不是好社会,允许说话才能使问题解决,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儒家也一直保持着很强盛的言说系统,这就是董仲舒建构的“灾异遣告说”。当然,这不完全是儒家的东西,董仲舒是把阴阳五行融进了儒家,后世儒家都信奉阴阳五行。因此,在中国历史漫长的两千多年帝制时代,君主不断罪己,一直到清末。

这样,儒者借助于某一个特殊的自然现象借题发挥,强大如汉武帝者也得信。例如,汉武帝的高庙着火了,董仲舒上个折子讲,“皇上,你知道高庙为什么着火?”汉武帝说“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缺德事,你自己想想,去反省。”这样,“灾异遣告说”和儒家的伦理等各种因素结合,儒者借此对皇权保持着这样一种约束。但是,这种约束说到底,它不是一个制度安排,没有规定皇权的权限在哪里。因此,中国的王朝更迭就循环往复,最后都是我们这几年来讲的四个字——“兴盛衰亡”。

一个王朝,如明朝和清朝,最后衰亡的时候都很快。其实,两千多年帝制一直没有真正从制度上安排皇帝的权限在哪里,君主的权力有没有边际。晚清之后,宪政架构从本质上来讲就是给皇帝的权力划定边界,在这个界限内皇帝的权力可以自由施展,但不能越过这个边界。在中国历史上,两千年的帝制时代一直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到晚清找到了方向,但刚开始帝制就结束了,也算是幸和不幸。

大一统后,儒者降格以求迎合统治者

燕京书评: 《孟子·滕文公下》中痛骂杨朱和墨翟,“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从现在的眼光来看,杨朱讲个人主义,这是现代社会的基础;墨翟讲兼爱,富有侠义精神。正如你所说,孔子的“克己”与“尊君”不论怎样解释,其思想本质都倾向于抹杀个性,遏制人性,以及政治独裁。孔子意识到了这种倾向,反复强调君主的自律与修养,以克服这些弊端(《中国儒学三千年》,第 73 页)。但是,从三千年历史来看,儒家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设计,实际如黄宗羲所说,皇帝“以一人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如此,孔子显然忽视了人性的弱点,寄希望于君主自律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你怎么看儒家的这种弊端?

马勇: 孟子和墨子、杨朱的冲突,主要是涉及儒家的制度理念。儒家强调爱有差等,而我读书时候(学生时代)读墨子的博爱主义、兼爱学说,我很认同。后来,我慢慢悟出来,这也不对。我们今天讲大公无私,但我在做思想史研究时候就想,人能不能做到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从儒家的观点来讲,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儒家强调爱有差等,这是一个事实描述,也是一个最低限度的伦理要求。墨子说“你要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别人的孩子,要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爱别人母亲”,而孟子说这禽兽都不如,因为禽兽也知道护犊子。孟子之所以说墨子的说法禽兽不如,主要是说爱是有差等。儒家的伦理强调,“我是一个同心圆,是每一个人都是圆的原点”,如儒家的“五服”制度(中国礼治中为死去的亲属服丧的制度,以血缘关系为基础,按照血缘的远近划分出五个不同的居丧服孝的等级)就是每个人都是“五服”的中心,由此往外扩展。这样,一个圆一个圆地套,它就形成了人际关系的亲疏远近,其实这就是有农村社会经验的人知道的“五世而斩,富不过三代”。例如,每年清明节前我都回老家去上坟,但我只能上到我爷爷那一代。当我问村里的老人,我爷爷的父母的坟在哪儿?村里的人好像就不知道了。当然,由于是土葬,坟墓慢慢地就平了。其实,它表明了爱的差等会随着时间的调整有所变化。

在政治制度安排上,这里面就涉及怎么约束统治者的权力。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刚来中国的时候,看到中国的制度安排,就说中国实现了希腊哲人的理想,是哲学家治国。利玛窦是晚明时期(明万历十年,1582)来的中国,他又见不到皇上,即使皇上是傻子他也不知道。但是,利玛窦觉得,中国两千多个县的知县都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的,科举考试是皇上出卷子、皇上判卷子,之后选出这么多优秀人才的。所以,利玛窦就说,中国(明代)是秩序井然的哲学家治理体系。因此,在《利玛窦中国札记》里,他有大段的文字夸中国。

但是,中国确实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皇权拥有的世俗权力至上,确实没有制度安排来约束它,但怎么来制衡它可能是个大问题。从中国的秩序安排上,我们检讨儒家缺陷的时候,我觉得要看这一批晚近新儒家的讨论。新儒家梁漱溟、熊十力这一代人并不是一直盲目地赞美儒家,他们认为儒家在制度设计上有一些根本性的内在缺陷,这需要随着时代的演变来弥补。

燕京书评: 孔子、孟子的学说被认为迂阔难行没有被君主吸收,秦始皇以法家学说治国而统一六国,但法家学说过于残暴冷酷,秦代二世而亡。进入汉代以后,如你所说,陆贾吸收了诸子思想,使儒家思想更合乎社会实际需要,赋予儒学一种极强的事功、外王色彩。(《中国儒学三千年》,第 127页)在我看来,陆贾实际是使儒家思想更合乎皇帝的需要,更为君主所用。

如果用政治经济学的眼光来观察,汉初的儒家贾谊等人与皇帝做了一个交易:儒家迎合统治所需“自甘堕落”(《中国儒学三千年》,第 131 页),换取了意识形态的独尊,获得了官学的地位,儒生也成了特权阶层,而皇权则借此实现了软(儒)硬(法)结合,帝国长治久安(汉代享祚公元前 202—公元 220 年)。从实质来说,儒家为了迎合君主“家天下”的延续而卑躬屈膝、自降身价,皇帝则出入于儒法之间任意取舍。正如汉宣帝所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用德教,用周政乎?”在这场交易中,皇权和儒家都从中获益,受损的却是老百姓。你怎么看?

马勇: 这是后人从利益的角度去看的。但是,儒者从来没想过自己对天下有股份,不会想到皇权有自己的股份,而古代的儒者和我们今天的现代人概念应该不一样。

中国的儒者从孔子一直下来其实都很清楚,天下是人家(皇帝的“家天下”)的,自己做的仅仅是皇权下面的一个职业,从职业当中换取自己的俸禄。因此,孔子和孟子悬的是最高格。为什么他们当时都很委屈、很别扭?因为孔子/孟子讲的是最高的道理,他不愿意曲格以降。我们读《论语》,孔子就说仁义,孟子说王道。商鞅对秦王最初也是讲仁义,秦王听了昏昏欲睡,那就换话题讲强国,然后讲强国就可以了。这是迎合了统治者——可能是从这里开始的,因为商鞅原来并不是法家,韩非子、李斯原来也并不是法家,特别是李斯原来也是读孔孟书的人,但是他们都不能够严守住孔孟的高品格,说王道、说仁义。王道、仁义是儒家的理想,但真正到了现实当中你就只能降格以求去迎合统治者。

当然我们一定要明白,中国从秦朝以后是大一统,知识分子已经无处可逃。在孔子和孟子的时代,“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秦国不行到赵国去,到个小国家里边待下来还是可以的;像魏文侯喜欢读书人,来了给个饭碗,吃饭没问题;再不行到齐国的稷下学宫去,总能混一点事情做。

但是秦汉之后,知识分子无处可逃,他们的生存环境就是这种状况。一方面,他们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专业,因为“四民”社会就是个智慧分工,真的在专业里边吃饭就逃不出天地了。另一方面,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为统治者建构的制度,完全背离统治者的根本利益,那肯定不可能;他们只能在维持这一个大框架的前提下,尽量做一些修补。

多年来,我们都在讲胡适这句话,说宋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是因为皇帝不杀你,你可以鸣,而宋代有这么一个空间。胡适是生活在民国时期,民国时期还是个宪政架构,你可以鸣。如果在 18 世纪,你能“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吗?你哪里能逃出康雍乾三朝皇帝的手掌?在这种情况下,你毫无办法。

西方从中世纪开始,慢慢产生了一个商人阶层,它可以游离出体制维持身家。中国历史上,从秦汉以后,一点空间都没有。在“重农主义”这样一个农业结构下,商人被严重地抑制住了。商人被抑制以后,就不可能产生一个自发的阶级——“我能维持我自己的生存,又能葆有尊严”,没有一点空间了。

大航海之后,中国(明代)社会也可以产生出一个西方中世纪以来产生的新阶级,后来统治者把那帮人打成了“倭寇”,都打成了海盗。这样一来,中国社会就不能在资本主义萌芽发展过程当中产生一个新阶级。因此,中国的“四民”社会一直没有发生大的分解。在权力的博弈上,儒者根本无法与皇权和官僚集团抗衡。官僚集团本身并不是士大夫阶层,完全是皇帝的打手,如张居正就不是儒者。这个时候,读书人这个集团,就没有自己的经济力量作为支撑而成为一个独立阶级。所以,中国社会两千多年的帝制时代,一直处于“四民”社会的框架之下,不能发生裂变。

(采写 张弘) ATRvvi8NrkLhBv82+tz7+uKAcBbdCFdq6IRbwQOOBZSIiNeLNEyCiulqQWqagf6u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