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卯(1915),梁启超四十三岁。
正月,中华书局聘为《大中华》主任撰述。18 日,日本向中国提出要求条件二十一条。
2 月,袁世凯聘梁启超为政治顾问。
3 月,袁世凯令梁启超考察沿江各省司法教育。
4 月,梁启超回广东老家省亲,兼庆父寿。
5 月 9 日,政府承认日本提出关于二十一条件之最后通牒。
6 月,梁启超由粤北返,过南京时,与冯国璋谈帝制问题,当即偕冯入京谏袁。
7 月 3 日,参政院推定梁启超与李家驹等十人为宪法起草员。
8 月 14 日,杨度、严复、刘师培等人在北京发起筹安会,为袁称帝造舆论。梁启超针锋相对,写《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檄文批判。
12 月 9 日,梁启超离开天津,起程南下,与蔡锷(原名艮寅,字松坡)合作从事倒袁运动。25 日,云南宣布独立,蔡锷组建护国军,进行讨袁。
1915 年 1 月,袁世凯长子袁克定设宴款待梁启超。席间,袁克定、杨度等诋毁共和制,转达袁世凯想变革国体的想法,征求梁启超是否同意他们的意见。梁启超当场表示反对,并详陈国内外的危机,提出共和是唯一的正确选择。
也是 1 月,中华书局创办《大中华》杂志,特聘梁启超担任总撰述,出版,订三年契约。杂志《宣言书》里说:
梁任公先生学术文章海内自有定评。窃谓吾国中上流人稍有常识,固先生之功居多,而青年学子作应用文字其得力于先生者尤众。吾《大中华》杂志与先生订三年契约,主持撰述。
梁启超在天津为《大中华》杂志撰凡数千言之《发刊辞》,文中对当时亡国的种种现象分析得详尽透彻,其中说:
问者曰:吾子不云乎,我国民积年所希望所梦想,今殆已一空而无复馀。夫我国民前此固共信国之可救也,奔走谋救之者,亦既有年,仁人志士既竭心力继之以血者,且不知几何姓矣,而结果竟若此。自今以往,即共持吾子所谓明了坚强之自觉心者,而报国亦有何道?应之曰:不然,我国民前此之失望,政治上之失望也。政治不过国民事业之一部分,谓政治一时失望,而国民遂无复他种事业,此大惑也。且政治者,社会之产物也,社会凡百现象皆凝滞窳败,而独欲求政治之充实而有光辉,此又大惑也。夫今日之政治与吾侪之理想的政治甚相远,此何必讳言者。虽然,平心论之,在此等社会之上,其或者此种政治,尚较适切,易以吾侪所怀想者,其敝或且更甚于今日。盖谁与行之,而谁与受之者?吾以为中国今日膏肓之疾,乃在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悉辏集于政治之一途。
1 月 18 日,日本向中国提出要求条件二十一条。时梁启超在天津的著述多涉及日本外交问题,此类文章皆刊登在《京报》和《国民亚细亚》等报上。2 月,梁启超给张一麐(字仲仁)的一封信,谈及他对外交问题的态度:
顷都中一友人 其人在东交民巷,交际极广。 有电话来,言得确实消息,谓小鬼曾以要求条件十一款通告英、俄等国,而所通告者与其所要求我者大不同,英国洞悉其奸,正有所以待之,小鬼着急,顷极力运动我政府,抽换原条件云云,不审果有此事否。若有之则主座当必有以处之,决不受其播弄也。既有所闻,故以走告。主座批陆使电呈语诵悉。爱护之深,感激岂可言罄,当遵慈谕,益自矜慎,惟义愤所迫,遂不能多所瞻顾,昨又寄一文去矣。
英文《京报》初约弟作文时,弟与严订契约,谓言论须完全独立,若有他人授意彼报,强我作者,我即立刻与彼报断关系,且穷诘其资本所自来,彼言绝无外资,弟乃应其聘。小鬼含沙之射,吾固不能禁其不射,彼亦终不能禁吾不言也。魔鬼日来对于我种种运动,可笑可愤,弟之避地,颇亦避彼之相嬲耳。
2 月,袁世凯聘梁启超为政治顾问,3 月又派其考察沿江各省司法教育事宜。梁启超皆未受命。
4 月末旬,梁启超赴原籍广东省亲,为其父莲涧先生贺寿。“老人康豫欢悦,自不待言,抑几于全城雷动矣。”在八旗会馆开宴,官绅商咸集,热闹非凡。其间,有“乱党九人,各挟爆弹,拟到乡祝寿”,乃伺机谋杀,后被官兵破获。官兵死一人,伤八人。可见梁启超开始被人追杀,但幸免于难。
梁启超由粤北上,途中游沪、宁、杭州、苏州等地,以考察世情。过宁时,曾与冯国璋晤谈帝制问题,是时北京进行其事甚烈。所以梁启超于 6 月底偕冯国璋入京。
冯国璋未见袁世凯之前,就对梁启超说:“我的辩说能力远不如你,而实力你不如我,我们二人联手开导袁氏,或许能挽救危机。”
梁启超接受冯国璋的意见,用一昼夜草拟进谏纲要。
梁启超和冯国璋来到总统府。袁世凯对二人到访十分高兴,设宴款待。宴席上,梁启超准备发言,袁世凯立刻笑曰:“你们二人来访,我知来意,想劝我不做皇帝。但我问二位,我袁某欲做皇帝者,究思做一代皇帝而绝种乎,抑思做万代皇帝而无穷乎?”
梁启超和冯国璋二人听罢,十分愕然。袁世凯又笑道:“余非痴人,自然欲做万代天子。”接着,他叹息曰:“我有豚犬二十余人,我将尽数呼出,站立于你们二人之前。任公,君最善知人,我即托任公代我选择一子,可以继立为皇帝,可以不败我帝业,不致连累掘我祖坟者。任公,待君选出之后,我再决定称帝,如是者可以称帝二代。”
梁启超和冯国璋二人听罢,相视一眼,无言以对。此次劝谏无果而终。
后来,梁启超在《国体战争躬历谈》中说:“袁氏语我及冯将军,皆矢誓不肯为帝,其言甚恳切。”
出了总统府,梁启超便乘车回天津寓所。
7 月 6 日,宪法起草委员会举定梁启超等十人为起草委员。《申报》有文说:“七月六日大总统申令宪法起草为约法上制定宪法程序之一,现据参政院呈报,业经依法推举李家驹、汪荣宝、达寿、梁启超、施愚、杨度、严复、马良、王世微、曾彝进为宪法起草委员,自应由委员依法组织宪法起草委员会,所有该会纪录事务暨一切事务,著派林长民(字宗孟)办理,此令。”
梁启超自宪法起草委员会成立之后,仅进京赴会两三次,即不再往。
梁启超参加宪法起草委员,朋友有不满,社会舆论也多非议,他因此写下《宪法起草问题答客难》,声明理由和立场:“吾于现时制定宪法,其所怀疑者如右,然而犹就此职者,则以其所拟者为中华民国宪法草案故。‘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吾之不舍,犹斯志也。若夫全案精神乎,条文内容乎,宁复有讨论之价值。”
8 月 14 日,杨度、严复、刘师培诸人,为袁世凯恢复帝制在京发起筹安会,鼓噪之声甚嚣尘上。袁世凯为恢复帝制而加紧筹划,梁启超与蔡锷取得了联系。蔡锷是梁启超任职长沙时务学堂时的弟子,曾任云南都督,后被袁世凯调到北京任虚职。
8 月 15 日,蔡锷悄悄来到天津拜见恩师。而后便有了到汤觉顿家共商讨袁之举,“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
后来,梁启超在 1922 年 12 月 25 日为南京学界全体公开讲演的《护国之役回顾录》中谈道:
民国三年(1914)年底,袁世凯的举动越看越不对了,我们觉得有和他脱离关系之必要,我便把家搬到天津,我自己回广东去侍奉我先君,做了几个月的乡间家庭生活。那年阴历端午前后,我又出来,到南京顽耍。正值冯华甫(冯国璋)做江苏将军,他和我说,听见要办帝制了,我们应该力争,他便拉我同车入京,见袁世凯,着实进些忠告。不料我们要讲的话,袁世凯都先讲了,而且比我们还痛切,于是我们以为他真没有野心,也就罢了。华甫回南京做他的官,我回天津读我的书。过了两个多月——我记不清楚是那一天——筹安会闹起来了。筹安会发表宣言的第二日(1915 年 8 月 15 日),蔡公(蔡锷)从北京搭晚车来天津,拉着我和我们另外一位亲爱的朋友——这个人现还在着,因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他,故我不说他的姓名——同到汤公觉顿寓处,我们四个人商量了一夜,觉得我们若是不把讨贼的责任自己背在身上,恐怕中华民国从此就完了。因为那时旧国民党的人,都已逃亡海外,在国内的许多军人文人都被袁世凯买收得干干净净。蔡公说:“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领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宝,叫世界看着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国内怀着义愤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凭借,或者地位不宜,也难发手。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过,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
梁、蔡等人发起的护国战争,实际就是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武装斗争,正是护国战争推翻了洪宪帝制,将窃国大盗袁世凯埋进了坟墓。
在护国战争中,文人梁启超扮演了军师的角色,正是在他的精心策划和指导下,护国战争取得了胜利,袁世凯的帝制梦变成了一枕黄粱,呜呼哀哉。
梁、蔡、汤三人一致认为,武装斗争唯一的实力,就是蔡锷在云、贵的旧部,但按照交战双方的实际情况,有几个难题。
其一,要发动蔡在云、贵的旧部,必须由蔡锷亲自指挥,还要抓紧时间,若请旧部到京,然后再回云、贵,得三个月时间,会贻误战机。
其二,反袁,梁是用笔,蔡是用兵,如何不被袁发现,也是难题。
于是,二人上演了一场双簧戏,梁写《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作为檄文,而蔡在京联合诸多军官,表示支持帝制,来迷惑袁世凯。
不过,袁世凯一直怀疑蔡锷有二心,一直设法监视防备。
蔡锷被袁世凯调到北京,名为升迁,实为控制。因为蔡锷是拥有兵权的云南都督。蔡锷处处谨慎,隐蔽得自然妥帖。甚至在北京军人发起改行帝制请愿之时,蔡锷也表现得非常积极。在谈到梁启超时,他说:“先生是位好人,只不过书呆子气太重,不识时务。”“他做不成什么大事。”消息传到袁世凯那里,袁世凯不无欣慰:“我看松坡(蔡锷字)不错,过去我误认为他伺机谋反,竟看错了人。”袁氏浑然不知一只猛虎正在他身边卧薪尝胆,他马上就要坐上皇帝的宝座,接受百官朝贺,于是放松了警惕。
就在乙卯夏秋之交,蔡锷、梁启超、汤觉顿正紧锣密鼓地策划武力反袁。为了掩人耳目,蔡锷还殷勤前往八大胡同陕西巷小凤仙处,两人的风流韵事,广为流传。袁世凯心中暗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气短,必成不了大事。袁世凯终于放心了。
蔡锷带来京城筹安会鼓噪恢复帝制的信息,孙中山等人流亡海外,国内许多官吏和军人,皆被袁世凯收买,反袁讨袁进行得非常艰难。
梁启超说:“我的责任是用笔宣传言论,唤起国人反对帝制的热忱。”
蔡锷说:“我在军界深自韬晦,集聚力量,密图匡复。”
众人商定,由汤觉顿等人先赴云南,王伯群赴广西做准备。又计划让蔡锷先去日本,再回云南,梁启超先到上海,再赴广西。反袁的重要人物,避开北洋军的实力,在西南地区建立护国大本营。
梁启超送蔡锷离开自家寓所时,对他说:“松坡,反袁称帝全靠你了!”他一直看着蔡锷的背影消失……
同时,梁启超写《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并在 8 月 23 日给长女梁思顺的信中表达对筹安会活动的不满:“已作一文,交荷丈带入京登报,其文论国体问题也。若同人不沮,则即告希哲,并译成英文登之。吾实不忍坐视此辈鬼蜮出没,除非天夺吾笔,使不复能属文耳。”
《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所论反对变更国体的理由,详尽而有力,痛斥帝制之非,并云如果由此行之,就令全国四亿人皆赞成,梁启超自己一人断不赞成。
8 月 20 日,《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在《大中华》杂志发表,接着,全国各大报纸纷纷转载,文名震动国内外。蔡锷对此文评价道:“先生居虎口中,直道危言,大声疾呼。于是已死之人心,乃振荡昭苏,先生所言全国人人欲言,全国人人所不敢言。抑非先生言之,固不足以动天下也。”
9 月 3 日,《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在英文《京报》的汉语版发表,洛阳纸贵,一报难求。京城人人都在阅读梁启超的文章,反对复辟深入人心。
9 月 4 日《申报》转载梁启超与英文《京报》记者的谈话,足可见梁启超对筹安会的坚决反对态度和十余年一贯的政治主张。英文《京报》采访时,梁启超正患赤痢,在病榻前接受了采访:
记者问:日近来都中有人发起筹安会,讨论国体问题,先生于意云何?
梁君答曰:鄙人一年以来,欲肆力于社会事业久矣,厌作政谈,即鄙人畴昔好为政谈之时,亦曾标举二语,以告于众曰:只论政体,不论国体。故国体问题,尤鄙人所不愿谈也。
记者问曰:既云只论政体,不论国体,则国体无论为共和为君主,应无反对,且先生于数年前不尝著论力主君主立宪乎?
梁君答曰:吾所为只论政体,不论国体者,常欲在现行国体之下,求政体之改革,故当前清末叶共和革命论极盛之时,吾独坚持君宪说,与革命党笔战,累十数万言,直至辛亥八月,武昌起事之后,吾犹著《新中国建设问题》一书,谓虽不得已而行共和,亦当虚存君位,近今某报所登古德诺博士论著商榷共和利病,且引中美、南美乱事为证,此种议论,此种证据,吾无一不于十年前痛切言之,其言视古氏所说详尽透辟更加十倍,《新民丛报》《饮冰室文集》等书流布人间者,不下数十万本,可覆按也。即当辛亥九月著《新中国建设问题》时欲迁就以存虚君,无聊之极思乃陈三义:一曰仍存清室,二曰虚拥衍圣,三曰求立明后。此虽滑稽之谈,然吾当时怵于变更国体之危险,情急之状可以想见,今之谈第二次变更国体者,犹以此三义为研究之资料也。吾当时岂有所爱于君主政体,而必犯众怒,以为之拥护者?吾以为国体与政体本绝不相蒙,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可也。不能行宪政,则无论君主为共和,皆不可也。两者既无所择,则毋宁因仍现在之基础,而徐图建设理想的政体于其上,此吾十余年来持论之一贯精神也。夫天下重器也,置器而屡迁之,其伤实多,吾滋惧焉,故一面常欲促进理想的政体,一面常欲尊重现在的国体。此无他故焉,盖以政体之变迁,其现象常为进化的,而国体之变更其现象常为革命的,谓革命可以求国利民福,吾未之前闻。是故吾自始未尝反对共和,吾自始未尝反对君主,虽然吾无论何时皆反对革命,谓国家之大不幸莫过于革命也。
记者问曰:筹安会一派之言论,谓共和必不能立宪,惟君主乃能主宪,此理何如?
梁君答曰:鄙人愚昧,实不解此,吾求诸中外古今学者之理论而不得其解,吾求诸中外古今列国之故实而亦不得其解,今日中国欲变专制为立宪,其一当视主权者拥护宪政之诚意何如,其二当视国民运用宪政之能力何如,谓此二者缘国体之变更而遂生异动,吾百思不得其解也。
记者问曰:古德诺博士谓中国欲变更国体,须有三条件,其第一条件则须国中多数优秀之民咸不反对,此条件可望实现否?
梁君答曰:国体而到必须变更之时,则岂更有反对之余地,除乘机徼利借口生事之乱党外,决无人昌言反对者,吾敢断言也。虽然变更国体一次,则国家必丧失一部分热心政治之正人,吾又敢断言之,共和建设以还,蔚成之时彦虽多,然有用之才自甘遁弃者,以吾所知,盖已不少,识者未尝不为国家痛惜,然士各有志,无如何也。若更有第二次之变更国体,前次之遁弃者,固断不复出,而继此而遁弃者恐视前更多耳。果尔则亦殊非国家之福也。
记者问曰:变更国体之事,将来能否成为事实,且大总统之意向如何,先生亦有所闻否?
梁君答曰:此事能否成为事实,吾殊难言,就理论先例观之,恐在所不免,力学之理有动则必有反动,此原则之无可逃避者也。既有第一次之变更国体,自应有第二次之变更国体,赓续而起,其动因非在今次而实在前次也。吾昔在《新民丛报》与革命党论,谓以革命求共和,其究也必反于帝政;以革命求立宪,其究也必反于专制。吾当时论此焦唇敝舌,而国人莫余听,乃流传浸淫,以成今日之局。今以同一之论调,易时而出诸外国博士之口,而臭腐忽为神奇,相率以研究之,既可怪诧,尤当知吾十年前所预言者,今外国博士所称述只得其半耳,其余一半,则吾惟冀吾言之不中也。若夫我大总统乎,则两次就位宣誓,万国共闻,申令煌煌,何啻三五,即偶与人泛论及此问题,其断不肯帝制自为之意,亦既屡次表示,有以此致疑吾大总统者,恐不敬莫大乎是也。
记者问曰:筹安会一派谓古德诺博士实倡此说,而本记者前访博士,则谓并无此主张,先生与博士夙交好,尝与论及否?
梁君答曰:此次博士重来,曾一见访,吾适在津,未获相见,惟博士常有书致宪法起草会,所言皆就国民宪法立论,未尝他及也。
记者问曰:闻先生在宪法起草会列席颇少何故?
梁君答曰:吾自南游一次感受暑热,继续患病,旋愈旋作,中间或不能列席,非有他故,且前数次所讨论尚未及宪法内容,偶缺席当无伤,此后深愿与同人作速进行,将此种国家根本大法早具草案,聊尽国民义务于万一也。
梁启超对英记者的谈话,陈述了他反对帝制的政治主张,这对袁世凯拼凑的筹安会欲恢复帝制的丑行,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同时击毁了筹安会企图收买梁的幻想。
《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发表之前,杨度曾委托汤觉顿专程赴天津梁启超寓所,与梁启超协调商讨。汤觉顿回京复杨度命时,却带回了梁启超致他的一封绝交信,信上说:“吾人政见不同,今后不妨各行其是,既不敢以私废公,但亦不必以公害私。”
杨度等一干筹安会君子,皆脊背发凉,忙到中南海报告袁世凯。
袁世凯默然良久,自语:“我袁某待梁启超不薄啊!”
袁世凯心生一计,要抢在梁启超对英记者谈话发表之前,以金钱堵住梁启超的嘴。于是便以给梁太公祝寿为名,派人携二十万元寿仪,送到梁启超寓所。
梁启超婉言谢绝,又抄录一份即将发表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寄给京师的袁世凯。
袁世凯接着又派梁士诒到天津“拜访”梁启超。
梁士诒甫一见梁启超,便说:“我奉大总统之命而来,兄当知其缘故。”
梁启超说:“但说无妨。”
梁士诒说:“兄已亡命海外多年,何必再讨此苦?”
梁启超说:“你可回去复命,为反对帝制,吾宁可亡命,启超无所畏惧!”
梁士诒无语,悻悻而去。
当然,袁世凯并没有闲着。《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发表以后,梁启超就接连收到许多意图架陷的匿名信件。
因为密谋倒袁,梁启超担心连累进步党,遂于 9 月 4 日的《时报》上发表脱党启事:“鄙人前岁组织进步党,被推为理事,忽忽经时,愧无贡效。倾养疴津寓,党事久不闻问,除致函本部辞去理事职任外,并宣布脱党,此启。”
此后蔡锷一星期就跑一趟天津,和梁启超在一起打牌吃花酒做样子,麻痹袁世凯。由于蔡锷与滇、黔之间频繁有电报,袁世凯派人到蔡锷在北京的私宅搜查,后来才知道是要搜查蔡锷的电报密码本子,但其实蔡锷早就将几十部密码带到天津放在梁启超的卧房里了。
11 月底,蔡锷托病入住天津医院,袁世凯不信,几次派人来问病,梁启超等人便让人拿了医生诊断书回报袁世凯。一直到 12 月 2 日,蔡锷才脱身南下。12 月 9 日,梁启超以必死的决心,坐船前往大连,再由大连转上海。
我临走的前一点钟,去和我的夫人作别,把事情大概告诉他。我夫人说:“我早已看出来了,因为你不讲,我当然也不问你。”他拿许多壮烈的话鼓励我勇气。但我向来出门,我夫人没有送过我,这回是晚上三点钟,他送我到大门口,很像有后会无期的感想。(《护国之役回顾录》)
12 月 12 日,袁世凯正式宣布恢复帝制,自称“中华帝国皇帝”,准备在次年元旦举行“登极”大典,改民国纪元为洪宪元年。梁启超在南下途中写下《上大总统书》,与袁世凯彻底决裂。12 月下旬,上海、天津、北京的各大报纷纷发表了这封信,影响非常大。
大总统钧鉴:
前奉温谕,冲挹之怀,悱挚之爱,两溢言表。私衷感激,不知所酬,即欲竭其愚诚,有所仰赞,既而复思,简言之耶,不足以尽所怀;详言之耶,则万几之躬,似不宜哓渎,以劳清听。且启超所欲言者,事等于忧天,而义存于补阙……
国体问题,已类骑虎,启超良不欲更为谏沮,益蹈愆嫌。惟静观大局,默察前途,愈思愈危,不寒而慄。友邦责言,党人构难,虽云樛葛,犹可维防,所最痛忧者,我大总统四年来为国尽瘁之本怀,将永无以自白于天下,天下之信仰自此隳落,而国本即自此动摇。传不云乎:与国人交,止于信。信立于上,民自孚之,一度背信,而他日更欲有以自结于民,其难犹登天也……
……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同斩。是用椎心泣血,进此最后之忠言,明知未必有当高深,然心所谓危而不以闻,则其负大总统也滋甚。见知见罪,惟所命之。
抑启超犹有数言,欲效忠告于我大总统者:立国于今世,自有今世所以生存之道,逆世界潮流以自封,其究必归于淘汰。愿大总统稍捐复古之念,力为作新之谋……
到上海后,梁启超在静安寺路一小旅馆下榻,此处条件较差,他每日凌晨两点起床,以冷水洗面,整日筹划滇、黔、桂三省举义各事,还运动南京冯国璋赞助起义事为最重要。
梁启超在上海住了七十余日,一直到第二年的 3 月 4 日,略有余暇,作书自课,题碑帖甚多。
梁启超到沪前,到美国养疴的烟幕弹已传开,以避开袁世凯的监视。《申报》曾发文曰:“梁任公在津养疴日久,昨忽呈请赴美调摄,不俟批出就束装首途。”袁世凯自然信了。
12 月 25 日,云南正式宣布独立,皆是梁启超“预先准备好的”,令袁世凯始料未及,惊恐万状。
关于这次梁、蔡准备起义的经过,梁启超在《国体战争躬历谈》一文中有详细介绍,比前文所述更清楚:
当筹安会发生之次日,蔡君即访余于天津,共商大计。余曰:“余之责任在言论,故余必须立刻作文,堂堂正正以反对之,君则军界有大力之人也,宜深自韬晦,勿为所忌,乃可以密图匡复。”蔡君韪其言,故在京两月虚与委蛇,使袁氏无复疑忌。一面密电云贵两省军界,共商大义,又招戴君戡来京面商。戴君者,当时甫辞贵州巡按之职,后此随蔡君转战四川,前月经黎总统任为四川省长者也。戴君以去年十月到京,乃与蔡君定策于吾天津之寓庐,后此种种军事计画,皆彼时数次会谈之结果也。时决议云南于袁氏下令称帝后即独立,贵州则越一月后响应,广西则越两月后响应,然后以云贵之力下四川,以广西之力下广东,约三四个月后可以会师湖北,底定中原,此余与戴、蔡两君在津之成算也。其后因有事故障碍,虽不能尽如前策,然大端则如所豫定也。议既定,蔡、戴两君先后南下,蔡君临行时托病,谓须往日本疗养,夜间自余家易装以行,戴君则径往香港,余于两君行后亦潜赴上海。余到上海实十二月十八日也,而蔡、戴两君亦以十九日到云南。余辈在津原定计画,欲由云南潜运军队到四川境后,乃始宣布独立,二十一日余在上海得蔡君电,谓二十三日前队出发,出发二十日然后发表独立之公文,此正在津原议也。而余当时以别种理由,由南京发出一电,促其早发,且蔡、戴既到滇,滇局不能久持秘密,故二十六日遂揭晓,后此在四川与北军相持,死伤甚多,未始非由揭晓太速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