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起来,黄泓军之所以走上诈骗的道路,还是经他爸一番话点醒。
他爸下岗后,有一天喝醉酒跟黄泓军念叨,我平生最佩服一人,我那厂长。我是出多少力,挣多少口粮。付出十,收获六七。人家叉腰指挥你干活,在办公室运筹帷幄,最后分了房,拿了股份。付出二,收获九十八。靠的是啥?学历和口才。这两样怎么来?爸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脑袋,可惜最后让劫匪给崩了。这就叫作一物降一物,狠的降服聪明的,聪明的降服老实的,你爸就是老实人。军,当啥都成,别当老实人。黄泓军在一旁听,想到厂长是弟开枪杀的,而弟没少挨爸的揍,就应道,没准老实人能降狠人呢。
要干就干付出二收获九十八的事。很多人也这么想,奈何智商不够,最后都稀里糊涂上了赌桌。黄泓军也有赌性,但他只赌有把握、不靠概率、最好无须投入成本的事情。干传销时,他见一屋子人披头散发地大喊“我最强”,想到人纯真得就像是一只羊,太容易操纵了。于是钻研起了骗术。
19岁那年,黄泓军在外地纠集两名同伙,办了一张假警察证,在车内椅背搭上警服,选定提供卖淫服务的发廊,蹲守,等嫖客从发廊出来后,尾随一段路,招其上车,出示证件,厉声喝问,要么交足嫖娼罚款,要么通知家人到所里一趟,办理拘留手续。几乎所有嫖客都会选择交钱。他们靠这个方法行骗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人效仿,被警察捉获,黄泓军认为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于是收手。
很快智能手机开始普及,黄泓军见到商机,在背包里装一个微型基站,买下一叠假名开立的银行卡。每个月初去广州的上下九、成都的春熙路、北京的王府井这些人多的步行街来回转,包里的微型基站随机向外发送编辑好的短信:“您好,我是房东,这个月换了张新卡,麻烦把房租转到这个账号上。”旺季时一天传送几万条短信,总有几个人上当,一人骗上几百一千,钱随即取出来,卡掰折。两年下来,攒下一小笔钱。之后银行开始清查账户信息,无法虚假开卡,加之人们防范心理提高,黄泓军回家开了一家五金店,每天坐在店里钻研新的骗术。
而他弟弟还在街上游荡。那年黄树权16岁,受了港片《古惑仔》鼓动,一心想汇入帮派大潮中,拿着钢管抡人。他渴望暴力,群体械斗总会让他兴奋,眼前浮现厂长开瓣的血脸。那时赵开福的帮派最大,他加入其中,成了福哥的手下。
赵开福人稳重,能谈妥的事情绝不开打。有时两方人马对峙,赵开福跟对面的老大对聊半晌,常常握手言和,黄树权心生恼怒。为了能够打起来,他后来在兜里揣半块砖头,等两方静置时,站在人群后用力向对面掷,砸到人,溅出波纹,冲突如愿爆发。赵开福事前吩咐他们,带铜管、木棍,别砸头盖骨,别带刀具,免得出人命。黄树权假意遵循,却在木棍上楔铁钉,用尖钉对着人脑敲。有不少人被打成重伤,赵开福下手太狠的名声传了出去,势力无形中壮大,直到晨苍市里再没人敢跟他作对。
黄树权也靠身上的狠劲在帮派中冒头,赵开福把他当朋友,拍拍他肩膀,让他凡事收着点,狠劲要使在关键处。
黄树权有自己独特的心思,他认为帮派要长足发展,须与时俱进,而他对时局的判断,全是来自香港电影。香港黑社会迈步在前,可当作内地的模板观照。千禧年过后,《古惑仔》从舞台退场,《无间道》流行,别人看个刺激,黄树权钻研进故事中,他认为帮派要稳牢,必须结识一些白道上的朋友。兴冲冲告诉赵开福,赵开福表面点头,并不把他话当回事。
之后《黑社会》上映,他又觉得帮派走到最后,逃不出两个宿命:要么被铲除,要么被收编。赵开福听他这么说,乜一眼,这不是《水浒传》讲过的道理?要我说,世间万物没啥新奇,都藏在旧话本里。你初中都没上完,就别一副书呆子式样了。照你这么分析,反正走到最后是绝路,意思是要我趁早停手,改做正经营生?
黄树权摇摇头,现在好的坏的都在冒尖,都在立足,鱼龙混杂,很多东西还没先例,没法儿定性。这是个好时机,我们步子迈大一点,挣一笔大的就退。
“哦,”赵开福看黄树权,“怎么挣一笔大的?”
“我打听过,邻省有工厂,我认识人,可以去提原料,再雇个师傅加工,通过咱们的渠道销掉。”
“销啥?”赵开福听不懂。
“毒品。”黄树权低声说。
赵开福听完脸色沉下去,掐住黄树权的脖子,举起手掌,最终没打下去。他推开黄树权,“以后再提这事,要你好看!”
黄树权点头,自认两人志向不同,隔天就退出赵开福的圈子。
那年他22岁,黄泓军28岁。兄弟俩在外分道十年,重新聚头。黄树权走进哥哥的五金店,跟他说了自立门户的想法。黄泓军听完只是问,需要多少钱?黄树权说道,十万。黄泓军进入仓库,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磕碰声后,提出一大一小两个锈迹斑斑的工具箱,分别平放在桌面上,把店的卷闸门拉下,打开灯,走回桌前,嗒嗒打开两个铁箱,里面垒放一叠叠崭新的百元红钞。大箱装五十万,小箱是二十万。
“这里七十万,都拿去用。”黄泓军盒上盖子,“我放着一时也用不了。”
黄树权惊讶,“怎么来的?”
“骗来的。”
两年前,黄泓军在五金店里端坐,琢磨出了一个诈骗的办法。他搞到了市里一位独居寡妇的号码,先给她发送一条财产存在冻结风险的短信,之后冒充检察机关人员,给妇人打电话,报出了对方去世丈夫的名字、工作和之前经营的工厂地址,问她丈夫生前是不是有过财产纠纷。妇人答没有。黄泓军提示,他死后,打过财产官司没有。妇人恍然大悟,有的,不过胜诉了,没有赔偿。黄泓军说,当时那一批财产官司系统出了故障,为防止当事人资产被冻结,或发生不明扣款,需要先把账户里的钱全取出来,交由上门民警暂存于派出所保险箱中,一天后回取。麻烦配合。妇人看信息一一对应,去银行取出了全部身家,交由扮成民警上门的黄泓军手中。两天后得知被骗,在家上吊自杀。
“哥,你记岔了吧,”黄树权点烟,慢悠悠说道,“那寡妇没上吊,是被人勒死的。当时新闻说是入室抢劫杀人。”
“你知道那寡妇是谁?”黄泓军问。
“不就厂长的媳妇,”黄树权说,“小时候被咱们开枪干死的那个厂长。”
“你干死的。”黄泓军纠正。
“但你把他媳妇弄死,还榨干他们的钱,还是你厉害。”黄树权说。
“我本来只想骗走她的钱,前面步骤都好好的,最后一步没合计好,穿了警服去她家,说钱由我帮她存在派出所,事后拿收据来取就行。没想到她说放自己家就成,不用麻烦警方,我不得已才杀人的。”黄泓军说,“这钱有咱爸的赔偿款,从她丈夫那厂子下岗后一直没要回来,后面落了大病,在病床前还跟我念叨这事,说一定要有个说法。我算是替他报仇了。”
“扯犊子。”黄树权吐烟,“你就承认吧,咱兄弟俩都不是什么好人,干坏事不用打掩护,就是想干。我当初开那一枪,就是想拿他皮夹里的钱,替爸出气?说实话那是一丁点都没有。你骗寡妇钱,无非知道她独居,手中握有一笔遗产,骗起来容易而已。替爸报仇,冠冕堂皇的屁话,亏你说得出口。”
被自己的弟弟看穿,黄泓军低头感到羞愧。同时也清楚,弟弟这样恶得纯粹的一个人,铁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这些钱要用,只能走地下。”黄泓军跟黄树权说,“以后你就往前大步走,我在后面替你收拾。按你说的,咱哥俩都不是什么好人,谁敢挡道,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