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树权葬礼那天,黄泓军守灵时,看到弟弟在哭。黄树权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头发茂密,他哭得很伤心,脖子以下全是血,他跟黄泓军说,自己不想死。黄泓军就吓醒了,醒来看到坛前黄树权的遗像,烟雾萦绕在弟弟的笑容前,黄泓军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把心里的誓言又擦亮一遍:一定要秦虹死。
在黄泓军的印象中,黄树权很少哭。并非个性倔强,而是父亲不允许家中有哭声,好像哭会带来霉运,惊动四邻,让父亲增添多余的麻烦。小时候黄树权皮包骨,经常肚子疼,脸色发青地跪在地上,一哭,爸爸就棍棒伺候,连黄泓军一起打。黄树权就忍着,咬着牙,冷汗簌簌淌下。由于瘦弱,经常被人欺负,几个人围着圈,把圈里的黄树权像踢皮球一样推来搡去,你一拳我一脚。黄树权站着、踉跄着,没有倒下,也不哭。直到黄泓军出现,拿着棍子把他们打跑,黄树权才哭出声。他只在哥哥面前流露软弱。
黄泓军把棍子放到弟弟手中,跟他说,这些人都是谁,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狠狠打回去,不要怕疼,我替你兜着。敢不敢?黄树权摇摇头,那时他头重脚轻,走路发飘,没有力气。黄泓军觉得这个弟弟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后来肚子痛到走不了路,妈妈带他去诊所检查,吃了杀虫药,回家噗噗拉了一屎缸子蛔虫。黄泓军好奇看一眼,无数筷子长、两头尖尖的白色蛔虫在屎水里面乱窜,他一下就吐了。自此后,黄树权身体突飞猛进,转眼间,蹿出两个头的身高。他拿着棍子,把之前欺负他的人一个个打回去,笑着跟他哥说,咱哥俩有仇必报。
黄树权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觉得父亲窝囊,在工厂遭领导欺负,只能在家里横,一不顺心巴掌就往兄弟俩脸上招呼。有一次他攥紧拳头想反抗,被大自己6岁的黄泓军制止。黄泓军跟黄树权说,罪魁祸首是那个让爸爸抬不起头的厂长,咱们去路上堵他,用棍子扫他的腿骨,再砸几下后背,教训他一顿。
那是冬天,下了大雪,两人约定放学在公园会合,等夜幕降临路灯未亮时,在厂长下班经过的道口埋伏。黄泓军先到了公园,过了许久才在暗中看到一个黑影跑来,黄树权跟哥哥说,自己下午逃了课,上了趟山,趁守林人午睡时,偷了对方的猎枪。他从外套中掏出枪来,黄泓军摩挲枪管,冰凉,跟弟弟说,走!
两人用布蒙着脸,呼出白雾,眼前一片迷蒙。他们沿着公园里废弃的铁轨走,走到炼钢厂拐角,躲在一垛墙后,等厂长经过时,黄泓军端着枪,指着对方,让他沿着轨道往前走。废弃铁路通向一处荒地,黄泓军命令厂长跪下。厂长掏出皮夹,从中抽出四张大钞,给黄泓军,说自己这几年确实做得过分,不应该这样轻慢老黄,这些钱拿去买点补品,当作自己的赔偿。黄泓军手一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口气显得虚弱。厂长说,你们的眉毛太有特色了,尾部尖尖翘起来,跟你们老爸一个样。他再一次保证以后不再欺负他们父亲,没必要搞成这样。黄树权见哥哥畏缩,抢过他手中的枪,对厂长喝道,跪下!
厂长跪下,冰冷的双枪管杵着脸,黄树权连抽他几个耳光,又让他把皮夹里的钱都拿出来。厂长说,真没必要搞成这样,这些工资回去要交我媳妇的,没了她一闹,事情不好收场。黄泓军拍了拍弟弟肩膀,想说算了,黄树权只是冷冷地说,拿来。厂长把皮夹拿出,黄树权接过后递给黄泓军,看看有多少?黄泓军刚打开,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血点溅在雪上,顷刻融出几个细坑。
枪响长久萦绕在黄泓军耳畔,他是从那刻起明白,黄树权是比自己还要狠绝的人。小小年纪,恶得纯粹,转眼就如无事发生。他们把猎枪藏了起来,正常上学、放学,走原先的路回家,听爸爸在饭桌上提起厂长在下班路上被抢劫,脸被霰弹轰开了瓣。那个年代的每一年冬天,总有人在路上被杀掉,犯罪者的手段跟雪一样冷,拿着猎枪、自制的手枪、锛头、刀子,对着头部夺命,目的只是抢受害人的钱、身上的貂皮大衣、戴的首饰或手表。离开的脚印被雪覆盖,无迹可寻,沦为一桩桩费解的抢劫杀人案。
无人怀疑他们兄弟俩,但这个事件的余波最终还是回卷到了他们身上。厂长死后半年,国有企业转型,整个晨苍市有不少烟囱被炸倒,灰尘扬起,炼钢厂蒙灰,时代翻篇,爸爸汇入下岗大潮中,回到了家。家里的经济断了,而爸爸空有四肢,毫无办法,只有喝酒麻痹大脑,对着两兄弟生闷气——像使唤两只狗一样使唤他们,掐着时间吩咐他们办事,一超时就揍。黄树权和黄泓军不再上学,又不想回家,于是整天在外游荡。慢慢地,各自有了圈子,弟弟成为一名混混,哥哥加入传销组织,学会了粤语、江南方言、字正腔圆的北京话,钻研大众心理,不满足于推销保健品,后来学会了诈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