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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尽管夜里大叉双腿仰躺凉席上,空调冷气直吹,到了凌晨1点,皮疹处的瘙痒就像定了闹钟一样大面积爆发,刘望不管睡得多沉,总被这阵来势汹汹的瘙痒撩拨醒。白天他任痒发作,总能克制不挠,但在半睡半醒的蒙眬时刻,他归顺于欲望,双手不自觉在腿间乱抓,等彻底醒来时,指甲内是血与组织液的混合,患处又成血肉模糊一块。他懊丧,坐起,痛痒交加,像有虫子用口器在吸、细腿在爬,他回顾自己寥落的30年岁月,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回忆,未来日日无穷尽,又生一了百了的念头,转念想还有大事未成,不应该留下一个烂摊子。一声叹息,下床给腿间患处缠纱布,躺下,深呼吸,等痒一寸寸退潮。

他想到了白天见到的那个叫吕丹顺的孩子,一个人,身形消瘦,面容倔强,长手长脚地走在路上,与世界格格不入。在暗屋里面,只有电视消遣,无聊的时候绘画,画完一张,揉掉,接着画,只有铅笔划纸的窸窣声。前路和后路皆茫茫,唯独此时此刻狼狈站立着,无人关心,随时倒下都不会扬起一粒灰尘,世界照常运转。刘望想到吕丹顺跟自己很像,都是无父无母、可有可无。

父母在刘望7岁时离婚。魔术师父亲和他的女助手日久生情,妈妈跟刘望说那个女助手是一个蛇妖,身子被切成两截还能接在一起,“怪不得把你爸给缠住了。”刘望知道那个助手姐姐不是蛇妖,有一次市里一座商场开业,请爸爸去表演人体分割魔术,刘望爬上二楼,俯视看清了魔术的原理:被装在箱子里的助手,一点点地把下肢蜷缩进上部的盒子中,大电锯割下来,人群一阵惊呼,盒子拼上、打开,人完好无损。但刘望最后没有跟妈妈讲,因为爸爸说“魔术秘密不能示人”。也因为刘望知道妈妈不会相信,她只是在恫吓他。妈妈跟他说,望望,你爸如果问你,要不要跟他一起过,你一定不能答应。因为他身边有个蛇妖,晚上会把你吞进肚子里去,到时妈妈想救都救不了你。你跟妈妈过,妈妈答应你,每年生日都带你去游戏厅玩。刘望点点头,他只能跟着妈妈,毕竟爸爸也从没问过刘望,要不要跟着他一起走。

妈妈牵住刘望,重点不在刘望,在她的丈夫。她经常安慰刘望,“你爸结扎了,你是他唯一的后代,他在外玩腻了、碰壁了,一定还会回来找咱们的。”这话听得多了,刘望知道,妈妈是说给她自己听。

那时爸爸跟女助手去各地表演,很少着家,每年春节回来,喜庆团圆的日子,两夫妻躲在房间里吵,吵的都是分离的话题。刘望看着饭桌上的饺子热气伏下去,父母筷子上的油渍凝脂,他感到冷,袖手转头去看窗外的烟花取暖。后来他回忆,父亲走之前,曾问过自己,你想不想成为一名魔术师?刘望答,想。父亲就跟他说,魔术师有一个原则,不向同一位观众表演同一个魔术两次。现在,我再给你表演一次纸牌魔术,这次我慢慢来,你仔细看,看能不能看清我的把戏。

于是爸爸把六张人头牌依次放到桌面上,让刘望在心里默选一张,爸爸再把牌一张一张收起,看着刘望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往桌面上发牌,“不是这张”,“也不是这张”,最后桌面上五张人头牌,唯独缺少刘望选中的那张。他再一次被父亲猜中了。爸爸最后问他,想一想,我是怎么猜出来的。刘望想了想,得出的结论是,爸爸是根据他的眼神猜出来的。爸爸笑了笑,跟刘望说,“看事情要看全面。”那时刘望7岁,之后的春节,父亲再没回来过。

妈妈一开始会等,后来人都联系不到,寻不着,她绝望了,把丈夫当死人,开始重建自己的新生活。这时小刘望就成了累赘,妈妈摸摸刘望的头,“送你去读寄宿学校好不好,那里伙食可好了,午餐有鸡腿,晚上跟同学睡一屋,加深友谊。”寒暑假,又自作主张给刘望报五笔培训、围棋班和武术课。“成为新时代全面人才。”刘望有一次说想去学魔术,妈妈一下子变脸,“这是骗术!旁门左道的玩意,学了会折命的。”刘望只好听从妈妈去敲键盘,去拈棋子,去踢腿。放学后班里的小伙伴都被家人接走了,常常只剩下刘望一个人,老师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只好把孩子捎回家。小刘望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托腮等,妈妈打完麻将,在路边买回饭菜,见到孩子没有一点愧疚,“妈妈给你买了油炸火腿肠。”有几次回家,小刘望看到家门口有一双陌生的男式皮鞋,以为是爸爸回来了,去翻鞋垫——爸爸的鞋有很多机关,鞋跟、鞋舌、内衬留有空隙和口袋,用来存放小道具,以便随时随地表演。但这双男鞋平平无奇,不是爸爸的鞋,刘望像被火炭烫到一样扔下,退出家门口,绕着街道漫步。这样的次数多了,有一次还遇到鬼打墙,怎么转都转不回家,直走到夜幕降临,筋疲力尽,才见到熟悉的路口。与这段糟糕的回忆绑定一起,五笔、围棋和武术于他都是煎熬。终于长大一点,为了不再听到妈妈那些用糖衣包裹的自私话,刘望主动住校,连周末都不回家。初中时皮疹爆发,刘望以为自己染了重病,躲在宿舍的床上挠,皮肤溃烂都是血,咬着牙哭泣,也没有跟母亲透露一嘴。他知道一旦说出来,妈妈就会矫枉过正地担心,带他去看皮肤科,打电话向学校请假,甚至亲手给他涂药,见缝插针地跟刘望说,“妈妈希望你健健康康成长。”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得了病。他一跟母亲交谈,就条件反射一样害怕听到对方向他嘘寒问暖。以至于高二有一天,妈妈打来电话,磕磕绊绊提起再婚的事情,假意问刘望意见,刘望大舒一口气。他从此成为一个人。

就因为是这样的人,刘望见到相似的孤独者,总能生出亲切。他总能回想起这样一个画面,阳光下,一个黝黑的少年,膝盖破皮流血,仰头,双手掩面,压抑着声线恸哭。那是他刚当警察的时候,一个少年偷自行车,慌乱逃窜中,在十字路口被一辆汽车蹭倒,被人抓住打耳光,电视台记者围上来拍照。刘望看到这个少年,站着哭,身子骨嶙峋,坚硬如铁;泪水顺着双臂,在肘关节滴落,脆弱如纸灰。他把他拉到所里,跟他聊了几句,得知他父母去外省打工,无人照顾,放他走,私底下还给了少年两百块,令少年错愕。事后他经常去看少年,以兄长的身份,安排他上学。后来少年长成青年,去外地读书,毕业后上班,几次回家乡找刘望喝酒,刘望很少应邀,与对方疏远。拉困境中的同类一把,他的目的已达到,不想也不懂与人做朋友。

今天见到吕丹顺的第一面,刘望仿佛又看到那个站着掩面哭的少年,看到自己。

他有一个偏见,这样的少年是离群之马,精瘦,孤傲,不羁,脏兮兮,两手空空,有自己内心的坚守,因尚未被社会塑形而携带自然生猛的属性,因厌恶成年人而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不会沾染恶习,一般不会干出坏事。他们与人保持距离,是因为他们经常被人推开,习惯独来独往的生活。一旦有外人给予真实的善意和包容,不厌其烦地靠近,他们身上的薄冰就会融化,袒露赤子之心。但有时过犹不及,会形成依赖或渴慕。假如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他们就会误入歧途,加之没有退路,所以做起坏事来往往不留余地。

刘望知道吕丹顺说的话大部分可信,也清楚他与秦虹的关系并非只是朋友。那句“不喜欢她”说得急促、虚浮,是欲盖弥彰。刘望查到去年秦虹曾经给吕丹顺报过一个驾驶班,孤独的吕丹顺或许依恋秦虹,依恋这位曾经如姐姐一样正视他、照顾他的人。女店员去年4月在店里的床上见到的光头男子,没准就是如今留着寸头、头形细圆的吕丹顺。如果秦虹事发之后找他帮忙,吕丹顺很可能会倾尽全力。问题是,吕丹顺帮不了秦虹什么。他能帮的,或许就是痛打艾佳博一顿,维护虹姐的名声,以及在调查的警察面前,说虹姐一直很照顾他,是个好人,不相信她会杀人。

先把吕丹顺晾一晾。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一周,秦虹和庄建的个人信息已传送到周边省市各公安局,至今仍无有效反馈。刘望这边仍在清查秦虹的人际关系,以证实秦虹是否凶手,为何下此毒手,究竟是预谋还是冲动犯罪,以及事发之后可能的动向。这个工作做好,有时就能打好根基,立竿见影,事半功倍。但破案不是建筑,更多时候是在做无用功,嫌疑人在某天莫名其妙落网,搜集堆积的一大摞资料顷刻成废纸。但刘望只能这么走下去、问下去、想下去,在手机备忘录中嗒嗒记下疑团和见解,因为如果停手不做,他就只能守株待兔,然后整个身心被瘙痒淹没。 vcEr93IKYwTEcunassSmWNn+EimoncTXojY9isK8C9jdtkIRMAcu/iip1IVRn8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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