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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虹喜欢雪,也讨厌雪。喜欢它的白,讨厌它的易脏。刚下雪的清晨,天地白茫茫一片,哈出一口气,仿佛自己肺腑都是干净的。之后积雪被人踩过,被车碾过,世上的乌烟瘴气落在上面,到了晚上,成为路边一摊污泥,秦虹看了直犯恶心。

她15岁那年跟妈妈搬家,就是在冬天,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雪,她们傍晚离开,路中的雪黑乎乎的,鞋子踩上去“咯叽咯叽”响。走过小顺家门口,她看到小小的男孩站在门外,脸冻得通红,正朝着她挥手。秦虹对小顺遥远地笑了笑,她清楚,从此之后,他们就是陌生人了。

秦虹的爸爸做生意失败,欠了高利贷,还不上,被人拉到一间毛坯房,灌烟灰水,用辣椒喷雾喷眼,橡皮锤砸左手尾指,折腾一夜后,放他去凑钱。他东拼西凑还是还不上,只能一跑了之,剩下秦虹和她妈。两个讨债人上门,在房间坐一天,也不说话,开饭的时候跟着上桌,晚上7点打开中央一台看新闻联播,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雾笼在天花板上,久久不散。秦虹躲在房间瑟瑟发抖,她妈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一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不为难你们娘俩,房子按照市场估价,多出来的我们补还给你们,少了就算了。这房子产权登记你们夫妻俩的名字,当初你男人跟我们借钱时,签了名做了担保,现在人跑不见,说明钱是还不了了,我们不得已才来找你,劳烦你再补个名字,我们不会再来打扰。

秦虹和她妈搬进城郊的廉租屋。楼与楼间隔近,她们住在三层,窗户终日没有射进一丝阳光,冬天冷风却四面八方漏进来。屋内没有晾衣的地方,只能撑一根竹竿放在天井里晾,结果自己的内衣经常丢,后来只好在窗边拉一条铁丝,把衣服拧干,挂在上面。冬天早上上学,要早起半小时,把被冷风吹得硬邦邦的校服拿下来,放在暖气片上慢慢捂。有几次没来得及,只能囫囵穿上,遍体生寒。久而久之,衣服干脆不洗,在上面喷点香水了事,结果身上带着异香,这味道在班里慢慢成为一道屏障,划分了她与其他同学的不同,她被孤立成异类。倒也乐得自在。

17岁那年,有个电话打到家里,是外地的警察,一中年男子死在异乡的一间出租屋内,死因是心力衰竭,从钱包中翻到的身份证上看,是秦虹她爸。警察让人去认尸,妈妈说好,把电话挂了,继续睡觉,自从她住进了这间屋子后,就变得很爱睡觉,一天能睡半天。

一个月后,电话又来了,这次是秦虹接听,对方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尸体准备火化,让家人过去交费,拿走骨灰。那是10月中旬,叶开始落,秦虹跟福哥拿了两千块,穿着一件加绒内衣,套一件浅绿毛衣,再披一件白色棉外套,一个人坐火车,目的地是福建沿海一个叫岚潭的城市。火车到了中部,气温上升,秦虹脱掉外套,再往南,她仍感到热,索性把毛衣也脱了,一觉醒来到了福建,阳光猛烈,车窗外完全是夏日的光景,她单穿一件长袖,额头密密麻麻冒汗。她找去父亲工作过的码头仓库,一位工友带她吃饭,工友说话带着闽南口音,她几乎听不懂,全程支吾应答。之后又坐了两小时大巴,到了丛山围簇的殡仪馆,交了钱,工作人员拉开冷藏柜,让秦虹辨认尸体。只是两年没见,一个人的变化就可以这么大,人瘦得脱了相,头发几乎掉光,两腮凹陷,嘴巴收缩,脸上覆着一层霜,左手尾指由于骨折向上翘着。秦虹点了点头,尸体很快烧成白骨,装进骨灰盅。

殡仪馆建在山麓,辟了一大片平地做停车场,火化完,秦虹抱着骨灰盅从室内走到室外,被强烈的日光晃得眼睛生疼,整个停车坪此刻空旷、干净、安静,没有停一辆车,倒像是一处停飞碟的所在。她走到停车坪的边缘,往林深处看,都是绿油油的树,树叶与树叶摩挲,哗哗地响。

同样的国家,同样的时刻,为何差异会这么大,她的家已经步入冬天,这里还是生机勃勃。她看着小小的骨灰盅,想着里面化成灰的男人,除了欠钱跑路没有担当外,好像也还是一位称职的父亲。那时的他,曾跟她说过,等她长大后,带她去福建沿海城市晒太阳。秦虹记得清楚,爸爸当时说的就是“晒太阳”,好像在家里晒不到或者晒不够似的——同样一个太阳,哪有不公平的道理。她没想到,如今真的来到了南方,才见识到堂堂太阳也是可以不公平的。而她的爸爸,跑路的时候躲到了这样一个阳光充足的福建城镇,最后还是死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秦虹看了看左手腕上那道粉色的刀疤,她明白之前那个寻死的自己,从此会离她远去。相比活着,死是这么的冷、丑陋、漆黑、轻飘飘。她把骨灰盅拧开,沿着停车坪边缘的石壁倾撒骨灰。那一刻秦虹决定,之后要热热烈烈地活,哪怕是忤逆一切。

她不再努力去当一名好学生,她脱掉那件冷冰冰的校服,成为福哥的女友,尝到了飞驰的快乐,风撩起了她的头发,路边风景瞬息万变。她逃学,打架,抽烟,染发。有一次班主任在班上对她破口大骂,说她是社会败类,只会给班级拖后腿,让她出去罚站。她笑嘻嘻地走出教室,这个笑激怒了老师,老师骂她笑什么笑,秦虹说,“您太严肃了,这对身体不好。”老师气得发抖,骂道,“没教养的臭婊子,你妈是有多烂,才会教出你这种烂人来给我添堵。”秦虹止住笑,面向同学,“骂人水平不够,用妈来凑,这是犯规。”底下有一阵小骚动,老师彻底失控,往秦虹脸上扇了一巴掌。秦虹复笑,然后双手扯住班主任的头发,将她从讲台台阶拉下来,右脚再狠狠一绊,老师身子撞到课桌,摔倒在地上。

秦虹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欺负她,连福哥都怕她。她说往右,福哥就把摩托车头往右拧。她说快点,福哥就踩死油门。她说今晚不想做,福哥就不敢碰她。她跟福哥说,我想去明晃晃的南方,远离这灰蒙蒙、乌糟糟的地方。福哥说,没问题。 AmZpl6mJ19ma49j7vmgmZXFkZKtuX3MoeAo902KWko39q4Ivnt3TmxUVagzeSW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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