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的一个傍晚,史鱼琴走过温榆河大桥,去皮村文学小组听课。在桥上她忽然感到右侧颈部不舒服,伸手似乎触到一个小肿块,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癌细胞转移到了颈部淋巴?看来时日无多了,还要不要去文学小组听课?
桥上路灯光刚刚亮起来,河面反着昏黄的微光。史鱼琴站在桥上缓了缓,俯望脚下逝者如斯的流水,心里慢慢平静下来,想到孔夫子的另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管那么多了,还是去听课吧。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2017年,同样在6月的一天,我去东坝找史鱼琴,她让丈夫刘生到路口来接我。
我已经见过刘生,但完全没留下印象,原因是在不久前那次文学小组讨论会上,他全程站在会议室外等待老婆,并没有参与。相比之下,史鱼琴是全场声音最洪亮、气场最饱满的那个。虽然她个子不高,口音又带着浓重的四川腔,从后排站起来发言那一刻,却天然像是整个座谈会的中心。她说自己是个文学爱好者,也看不少书,只是当月嫂没有多少时间,因此不大会写。她讲的一个朋友小玉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玉是史鱼琴的小学和初中同学,特别喜欢文学。由于家中条件不行,小玉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嫁人,却一直放不下文学爱好。她身体又弱,干农活不济,因此经常遭到旁人嘲笑和丈夫打骂,文学梦使她在乡下成了笑话。小玉辛苦写出的长篇小说被人视作垃圾,最后她感到绝望,喝农药自杀了。“如果她是在北京,在皮村,就不会有这样的境遇,她可能是另一个范雨素!”大家为史鱼琴的发言热烈鼓掌。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决定散场后去加她的微信,得知她的职业是月嫂,住在距皮村十来里地的东坝。她和小玉一样喜欢文学,读到《我是范雨素》之后,知道了皮村有这个文学小组,因此这次乘着下户的空档,和丈夫骑了电动车赶过来。
和史鱼琴约见面并不容易。干月嫂的活是上一个月户歇几天,等待下一单活。一旦有了活就全天在客户家里,连回信息多了都是忌讳。直到这次她下户才有空,让我来东坝找她。
刘生身体瘦小,戴着眼镜,像个文弱书生,和史鱼琴恰成对比。他带我穿过狭窄的巷子,还抄近道经过一条特别窄的通道,这个似乎几十年没有翻新过的村子给我留下了永久的印象。房屋都像是简易苫盖,等待随时被迁走,污水沟露天敞口,乌黑发亮,又被垃圾遮蔽覆盖了一层,遍地垃圾,塑料袋和纸屑随风飞动。刘生说,因为这里要修地铁拆迁,十年以来一直没让起新房子,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拆迁却又遥遥无期。
史鱼琴和刘生租住在一个两层楼的四合院里,除了房东还有十几家租户。史鱼琴在院门上迎接我们,看到我们就发出了她那标志性的爽朗大笑,“以为他没有接到你,他反应总是慢吞吞的!”
史鱼琴丈夫吃的药
出租屋的门开着,不到十平方米的一间,内情一览无余。最显眼的是一张横搁的床,垒着好几床大被子。房间没有暖气,冬天要靠厚被子过冬,当然,有一床电热毯,睡觉前可以烧一会儿,不能一直开着,村里电费贵,到了一块多。墙上挂着很多大塑料袋,里面装着衣服,因为屋里没有容下衣柜的空间。地上没有什么成型器具,但床头的一张桌子上堆着不少书,里面有雨果的《九三年》,还有厚厚一叠往期的《小说月报》。桌子上还有一盘香蕉和苹果,显然是用来招待我这个访客的。
没有足够的凳子,史鱼琴坐在床上,用她爽朗的川普对我侃侃聊起从前的经历。她是四川简阳市乡下的人,和老公刘生是高中同学,刘生中途辍学,原因是家里太穷,父亲常年患病,母亲神智有问题,又给刘生生了一个智障兄弟。刘生的哥哥则是娶了一个精神分裂症的媳妇,刘生身体也不行,高中时就咯过血。“家里之所以供他来上学,就是追媳妇!”事情过去多年,史鱼琴似乎犹有怨言,刘生坐在一旁床上陪笑。过门后才知道这一大家人的境况,简直是穷到了底,没有一个能主事的。新媳妇的衣服刚刚收起来,史鱼琴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为了撑起这个东倒西歪的家,“我也是特别能折腾”,想了各种办法。但是时运不济,连房子都烧了三次。第一次早年刘生的癫子哥哥放了一把火,把家里的木棚子穿架房子烧成白地,后来起了土房子。第二次是史鱼琴过门之后,从《半月谈》上看到致富新途径:在家用煤油灯孵蛋养小鸡。小鸡倒是孵出来了一层,拿到市集上却不大卖得掉。乡邻们总怀疑这和母鸡孵出来的不一样,活不长久,让他们赊账拿回去养,养得半大了再给钱。煤油灯孵蛋的危险也大,灯要日夜长明,蛋箱的外面用报纸糊住保暖,晚上熬夜剪灯花,一个迷糊灯焰窜上去,点燃了墙上糊的报纸,土木房子呼啦啦烧起来了,根本扑不灭,只来得及人都逃出来,家具都没抢出几件,鸡蛋和小鸡烧得一干二净,一股烤焦的蛋香味儿混合着皮毛烧煳了的臭味儿,冒了好几天。土房子不值钱,好歹重起了砖砌平房。史鱼琴和刘生去了成都打工,家里不知怎么又失火了,还是只有人跑出来,来回几次折腾,挣的一点钱都花在重起房子上和还贷款上,2000年他们才还清了欠队上的农业税。
去成都是没办法的事,刘生的家地处丘陵,一个人才七分地,养不活人,也赚不到钱。史鱼琴先是在乡下代了两年课,工资实在太低,有半年家里都舍不得吃午饭。她咬咬牙辞了工作,一个人去成都闯荡,先是在餐馆里刷盘子,之后把刘生也叫过去,两人一起扎在火车站给人擦鞋。他们租住在附近一幢铁路局的老楼里,隔壁租房的是一帮二三十个彝族人,从大凉山来的。二三十个人租一个房间,打地铺,从荷花池菜市场捡关市前卖一块钱一大把的菜叶子,或者被遗弃剥掉的菜帮子。第二天中午煮了,众人席地围着一口锅,两只大勺子轮番舀白菜煮面条。煤炉子生火用的蜂窝煤,他们买不起一车一车的,就在史鱼琴这里零买,总是买一块钱两块钱的,四五块用上几天。所有人都穿黑色衣服,一样的寡瘦,辨识不出来区别。白天出去到火车站广场,有人晒着太阳忽然就死掉了,殡仪馆的车子过来,把人像货物一样砰砰扔到车上,拉走去烧了,骨灰也没人要,一个人在世上的痕迹就这么没了。真不知道他们来这世上一趟是为了什么。
擦皮鞋算是时间自由,只是每天低着头闻脚臭,老是要被城管驱逐。火车站什么人都有,除了抢,票贩子的钱来得最快。史鱼琴也动了心,但没有站里的关系,她尝试了一次就被抓起来,才死心了。后来她还干过两年保姆,以后听说外面时兴月嫂,史鱼琴参加了培训,上了北京。
当月嫂确实辛苦,主要是晚上睡不好,要定时几次起床帮助宝妈喂奶,帮宝妈清洗乳房,给宝宝拍嗝,换尿不湿。遇到高需求宝宝,月嫂根本睡不着觉,只是在起床间隙迷糊一会儿。如果单子是从医院开始做,会更艰难,没有地方过夜,只能坐在凳子上,有一次她连续坐了四天四夜,练出了坐着睡觉的本事。但月嫂工资高,辛苦下来还是值得。
“哎呀,当了月嫂才知道,有些人看起来有房有车,外边面子撑住,家里抠门得很,连排骨水果都买不起!”史鱼琴继续用她的大嗓门说,讲了半天她不显疲倦,也没有喝水。有个宝宝的奶奶给宝妈炖汤不愿意买排骨,非要买大骨,大骨便宜,但是嘌呤多,宝妈喝了得了乳腺炎。宝妈奶水里面含脂高,宝宝吃了奶不能消化,体表发热,长了痱子。
公司规定,月嫂不能吃户主家的牛奶水果,但有的户主蔬菜也不给吃饱,不让多炒菜,他们吃完就不剩下啥了。炒个香菇菜心,永远不会给月嫂留下一瓣香菇。户主大都是正常家庭,但也有苛刻的,月嫂吃了他一口咸菜也投诉,肉包子吃一半被宝妈从嘴里抠出来扔掉。有个月嫂给宝宝洗澡,让宝妈帮忙拿一下浴巾也被投诉。在这方面,史鱼琴觉得北方的户主没有成都的好,“那边遇到客户不给月嫂吃好,公司还要过问的”。
史鱼琴也遭到过一次投诉,只好走人,半个月的活白干了。虽然如此,史鱼琴仍旧喜欢孩子们。她手机里存着好几位宝宝的照片,遇到节日会和宝妈发祝福互动。
每次下户之后的休息时间里,她都会把上一段月嫂经历的细节记下来,这是她几十年来的习惯,积累下来了几大本日记。其中最近的一本在这里。我请她把日记拿给我看,是一个很厚的大软皮本,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写着她做月嫂和参加培训、求职的经历,也有关于家乡、人生和文学的感想,时常还提到一些我往常以为是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才会用的名词。我想借回去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里面有些私人的东西,不过后来又表示“没关系,你拿去看吧”。
我们聊天的中间,刘生一直默默坐在旁边,有时给我杯子里加点水。史鱼琴说他身体不好,肺部有慢性病,一劳累就呼吸不过来,要每天吸氧。我才注意到大床靠里边有一台小的机器,和尘肺病人用的类似,大约是这间屋里唯一称得上是电器的东西。提到刘生,史鱼琴的称呼是“我先生”。尽管对他的语气毫不客气,或许是在老板家干保姆沾染的习惯。以前刘生在老家,去年来北京治病,完了就没有回去,史鱼琴上户时他在家待着,虽然同在北京,每月却只有几天见面。两人有一个女儿,读的是大专,去年毕业后进了云南一家饲料厂,在配料实验室工作,“挣的工资糊得住她个人”。
回家之后,我翻看了那本日记,其中有那次雇主投诉她的记载,原因是客户信奉中医理念,月子里不开门窗透风,产妇不下床。偏偏那个宝妈又有狐臭,史鱼琴实在受不了。到十五天的时候,史鱼琴让宝妈洗了一下,洗澡过后宝妈觉得自己受了风,身上不舒服,就投诉了史鱼琴。家政公司只听雇主的,扣了史鱼琴的钱,还不让她培训新人。
另外有一次,史鱼琴给一个代孕家庭照料二宝,一去就发现卫生间里装了监控——月嫂毫无隐私可言。跟宝妈交涉无果,告诉家政公司,公司也只让她忍着。之后宝妈在监控里发现照料大宝的东北丁阿姨摇晃孩子动作稍大,就罚丁阿姨跪在地上,猛扇她耳光,还威胁把所谓阿姨虐待宝宝的监控视频上传到网络,勒索丁阿姨赔偿她5 000元。史鱼琴打抱不平拦住了宝妈,丁阿姨白干下户走人,却仍旧面临被客户曝光的风险。过了一段史鱼琴不想干了,宝妈不让她走,争执起来后史鱼琴选择了报警,事由是客户家在厕所装监控侵犯隐私。警察上门后宝妈谎称探头没有运行,事情不了了之。但既然监控视频不存在,客户也失去了上网曝光丁阿姨“虐婴视频”的理由。史鱼琴离开了这家,上户交的押金却被公司扣掉。她还特意去了律师事务所咨询,律师告诉她打官司可以胜诉,但成本太高,也很难有实际赔偿,史鱼琴只好作罢。
经过这些事之后,史鱼琴找活儿尽量靠朋友和从前的主顾介绍,不愿意依赖家政公司。除了记录月嫂生活的部分,关于文学的段落仍旧让我意外,想不到她看过那么多书,有那么多想法。譬如她写到家中养的牲畜,会提及正在读李洱的《应物兄》,“里面说到马闭眼吃草,因为草尖会刺伤马眼”。对于书中众多的典故,她并没有像我一样感到不耐烦,反而觉得长知识,也许是因为做过两年代课老师吧。她日记里也提到曹雪芹,特别称赞曹雪芹专门写了一本手工制作的书,为残疾人自立着想。这本《废艺斋集稿》,我大约在西山植物园曹雪芹故居看到过陈列,没有记住,没想到在史鱼琴的日记里遇见。日记里还叙述了她和先生去曹雪芹旧居寻访的经历,和我曾经的行踪重叠,读来有种奇特的邂逅感。
日记写到家乡很多女人的死,难产、自杀、生病、意外等,不只是她在沙龙上提到的好友小玉。当然死去的不光是女人,很多人患癌不治,感觉在那个地方完全没有希望,即使这是我往昔印象中偏于富庶的四川盆地。艰辛的月嫂工作之余,她有心思想到和记下这些,都不一般。另外一部分是她对自己婚姻家庭的感受,和刘生的关系,其中也有很多超出我的想象。
刘生的身体很弱,人也老实,没想法,这么多年来一直赚不到什么钱,史鱼琴在日记里对他有不少抱怨。尤其是刘生没有从老家来北京的时候,说“我真想离婚,凭啥他要当寄生虫,不信他连保洁都干不了”。但是在性上面,两人却非常和谐,日记里有大段这方面的描写。平时刘生病恹恹的,壮实的史鱼琴伸手似乎就能将他推倒,“到了床上,却完全反过来,他就像老虎,我是小猫,每次到后来只有求饶的份儿。”两地分隔的日子里,他们除了聊天和视频通话,也有语音和视频做爱的方式,还会使用情趣玩具,达到高潮。以前我从来没有设想过,工友的性爱体验会这样丰富大胆。这些文字以它们本来的任性姿势脱离了纸面,跳起来烧灼我,难怪史鱼琴答应我带走日记本时会有所顾虑。但她最终仍旧给了我,真是称得上大度,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
过了一个来月,赶着史鱼琴再次下户的周期,我过东坝去给她还书。
这次史鱼琴和刘生一起来街口接我,我们顺着比较宽的那条街走过去,路上她说到这个院子租住了很多人。有两口子早出晚归做家政的,有在自学考试想拿大学文凭的,也有做小姐的。旁边的一个女人,丈夫在建筑工地上做工,骑个电动车去上班。每早他上班去后一两个钟头,包工头会骑着他的电动车回来,关上门和那女的待上好一会儿再走。史鱼琴觉得,她老公可能知情,大约为了保住饭碗也不能说什么。“大老板二奶三婆,小百姓连自己的老婆都要分给别人一半,唉。”
在东坝村河沿有一个黑舞厅。里边黑灯瞎火,男的女的凑紧一大群,也称不上是跳舞,就是贴在一起挪动,乱摸。男的一曲给女的十块钱。小院楼上的一个邻居燕子在里面做。男的摸上了兴头,两人就出去打一炮。不用来小院,也不另找地方,就在河边的荒坡上,什么成本都省了,男的给燕子五十块钱。燕子干这行已经二十来年了。
我想到那条黑得发亮的河流,结了一层垃圾壳子,仍旧盖不住浓重臭气,岸上堆满塑料袋和卫生纸。虽在村中穿过,却给人一种万古苍茫的感觉,人间一切的富足繁华都从这里被剥夺了,只剩最原始的欲求。
这次史鱼琴上户的人家,是一对老教授的儿子儿媳,还是“海归”,“人却是奇葩”。儿子啃老,不肯出去找工作,对老人说话还极其难听,出口就是骂,称呼自己永远是“老子”,骂他爸爸是老畜生、吝啬鬼,要钱稍不如意就开骂。宝妈有产后抑郁症,所有的事情都在床上完成,人特别烦躁,啥事儿都不敢麻烦她,感觉孩子生下来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完全推给婆子妈。教授夫妇忙里忙外还忍气吞声,史鱼琴看了也觉得可怜。儿子跟史鱼琴说话也是骂骂咧咧的,史鱼琴从来不跟他回嘴,只想忍着把这单做完,钱拿到手就好了。毕竟是一个从前的宝妈介绍的,不要伤了人家的情面。说起雇主来,史鱼琴感慨,前一段有个记者到皮村采访,打了电话给她,尽是问月嫂是不是会和男主人有什么,是不是要防闲,有的月嫂有无这个企图之类的。“哪跟哪啊,”史鱼琴说,“月嫂都是侍候小孩和宝妈,谁想这个啊。她怕是电视看多了,搞混了对象!”
史鱼琴说,东坝有可能要拆迁,住不了多久了,他们想搬到别的地方去,也离皮村近一些,这样她可以就近赶过去,听文学小组的课。以前没有正经写过东西,就是记日记,以后打算认真写一点。
下一次的见面,是在尹各庄。
我在皮村下公交车,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过去,过了温榆河就到了尹各庄村口,迎面一排二层的砖混楼房,形状有些特别。主要是它二楼的房间朝外开有一扇门,门外围着一道像是铁皮的走道,没有栏杆,很难想象有人会上去行走,后来我想大约是防火道。这条防火道给本来简陋的楼房外观平添一层兵荒马乱的碉楼气息,楼房又面临路口,时有加挂的大货车奔驰而过,更增添了这种气氛。二楼大约都是住宿的租户,楼下只有一两家卖货和修车的门面,我找了好久仍然没有发现上楼的入口,直到二楼的一扇门忽然打开,一个人走出来,站在铁皮走道上呼叫我。是刘生,紧接着我也听见了史鱼琴的大嗓门:“在这里!”
我按照指点绕到楼房后身,这一边带着几个相互分隔的院落。院落里架着锈迹包裹的铁梯,踩上去发出沉重的回声,通向三楼的一条走廊,两人已经站在梯子顶端接我。走廊光线阴暗,两边排列着类似筒子楼的房间,其中一间打开了门,就是史鱼琴和刘生的租屋。
房子面积和东坝的差不多,除了一张大床,就是墙根勉强支起的做饭案板,很多东西仍旧挂在墙上,床头仍然搁着那台制氧机。不同的是除了那扇向外开的小门,还有一个卫生间,高出房间地面一截,有一种供着的意味——它是这个房间里最显赫的所在了。因为地理位置比东坝更偏,租金差别不大。
史鱼琴仍旧坐在床上,说这两天她本来要上户的,但是被公司耍了一回。前一段她参加了一次培训,拿了一个婴儿营养证,加上这几年的业绩口碑,被评定了三星月嫂,行情被定为15 800块。但是公司只是拿来当招牌吸引客户,有了单子并不愿意真的给她做。他们会让史鱼琴去跟客户见面,客户满意了,交了定金,临到上户却又通知客户说史鱼琴有事情不能上户,临时换公司的另一个月嫂,说两人的品级是一样的。客户这边孕妇临盆,那头来不及再去找别的月嫂,只好答应。实际上那个替换史鱼琴的月嫂品级比她低一星,给她结算也是按三星标准,这头公司却从客户手里拿了史鱼琴级别的钱,公司就提成了更多。
当然公司也不能一直亏星级高的月嫂,会给一笔小钱补偿,到差不多的时候再介绍一个真实的单子给史鱼琴做,就像宾馆把好房间留在后头,可是史鱼琴心里总是不舒服,明明是自己拿下来的单子,干等下一个也难熬。这更增强了史鱼琴不想依靠家政公司,想要靠熟人介绍的想法,但毕竟有单子接不上的时候。她回想自己当年在成都也开过两年家政公司,可不会对客户和员工耍这种花样。“这世道真是坏了!”她用带点花腔的四川口音对我感叹说。
刘生仍旧是默默在一边听着,看上去似乎比上次更为虚弱。史鱼琴说,他上半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没死!”当时刘生感冒,史鱼琴不在家,拖了几天,引起肺阻塞加重,他有一个来月时间无法睡觉,躺下去靠起来都不行,只有人趴着,像死去的蛤蟆一样仆在床上,才能勉强出气,鼻子上挂着吸氧线圈。“我当时觉得先生快要挂了,在考虑要不要把他送回老家去安顿,死在外边落不了土,归不了根吗,没想到天气转暖,他又渐渐地好起来了。北京的冬天真的是好厉害,我第一次来的那个冬天,走在街上,风像是小刀子在脸上割肉,感到真是与狼共舞!”她爽朗的眼眉活动起来,绘声绘色。
说到东坝,史鱼琴说已经拆了。我来的路上,公交车经过一片庞大废墟,还设有站牌,却无人上下车,感觉是科幻片里的某种景象,完全辨认不出当初低矮街巷的痕迹。史鱼琴说,村子拆迁,那个叫燕子的小姐无处落脚,只好到她从前跳舞的一个相好家里去赖着。
“人家家里本来有老婆,她非要赖在那里,对外说是他老婆的朋友,将来怎么收场哦!”
我请史鱼琴打电话给燕子,看能否见面聊一下。她当场掏出电话来,打了一下说是号码已停机,大约是燕子手机欠费了。“她以前也老是这样,见了那些嫖客,她就央着人家给她充话费,好像跟直接要钱不一样!”史鱼琴说。她答应回头再给我联系。她还讲了一些燕子的情况:很早就离婚了,老家有个女儿,跟着丈夫。
很久以后,我忽然接到燕子打来的电话,当时我在南方的一座山上。她的语气吞吞吐吐,到后来我才听出来,她是想让我帮忙介绍对象。
我觉得意外。更让我意外的是,燕子要求的条件不低,要对方有北京户口,有房。我在脑子里盘点了一下身边的北漂们,没有一个符合她的标准,自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只好含糊先答应着,约她回北京时见个面,当面再商量一下。但当我回京以后,我发几次信息都无回音。我跟史鱼琴说了这事。史鱼琴大约又给她打了个电话,燕子终于答应见一面。
她将地点约在离东坝村几里路的一个街口,一家邮电局附近。我到达那里后,看到附近没有什么能坐下喝茶聊天的地方,就学别人的样子,靠在残疾人专用道的金属栏杆上等她。燕子骑在一个人的摩托车后座上过来,那人放下她先走了,说一会儿再来接,离开前看了我一眼。我和燕子就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
她的样子和我意想中略有差别,身上并无什么够得上称作风尘气的东西,倒是干瘦得过分,似乎失去了任何水分。她从脸面到手臂的皮肤都先于年龄苍老了,虽然她的年龄肯定也已不小。或许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得到过任何滋润,信任过任何人,史鱼琴大约是第一个。对于我这个陌生人,她浑身充满了戒备。我问她现在住哪,她说在一个姐妹家里。我想就是史鱼琴说的那个男人家了。关于找对象的事,她却只字不提,似乎在这段时间内,她完全放弃了那份心思。我试探着提起,没有房子的行不行,她条件反射地反驳道:“没有房子我图什么?弄一个人来养不成?”
谈话进行得很生硬,尽管我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她职业的字眼,似乎那个背景根本不存在。后来我渐渐听明白,她之所以还愿意来见我,是由于老家房子的事情。她的户口在辽宁乡下山区,眼下在搞扶贫搬迁,按照政策,她可以在镇子上享受一套扶贫房,条件是交出以前的宅基地,自己再补几万块面积差价,但是她并不想要镇子上的房子,想要在县城得到一套安置房。大约因为听说我是记者,心想万一我能帮上她的忙。我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话题由此冷场,我想起来问她老家的女儿,她似乎撇了撇嘴说,女儿不认她,“怪我自己没养过”。
燕子打了电话,摩托车回来接走了她,比我预料的远为匆匆。我发信息给史鱼琴说了见面的情形,她大约在上班,第二天回我说,你看她显老,干她们这行,心比脸老得更快,很难相信人的。
疫情来临不久前,我去尹各庄找小海玩,听小海说史鱼琴到他这里来过一两次,买旧衣服,但是他从来没见过她老公。我想到和他一起去那幢村口的两层楼房看看。
再次爬上那架生锈沉重的铁梯,脚下依旧发出嗡嗡的声响。来到二楼的走廊,我按照记忆敲击朝外的一扇门。先是没动静,多敲了几下之后,我听见屋里人有响动,似乎是走过来开门。刘生出现在门口,和上次没什么变化,似乎显得更苍白了一点。
看到是我,他脸上现出熟悉的微笑,有一种从容不惊的感觉,似乎不管出现在门口的是谁,他都会现着这样平淡而善意的微笑。他引我们到屋里坐,仍然只能两人坐床,一人坐凳子。因为床垫得比较高,他的腿吊着。我问史大姐呢,他说在上户,宝妈才生产了一周。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二十多天,他将一个人待在尹各庄这间屋子里。
由于房间是在二楼,回程需要攀爬那架沉重的铁梯,对他的呼吸是个负担,他因此更少出门。除了三天一次地去村口菜市场,他几乎从不下楼,因此也没有去过小海的商店。平时在这间屋子里,他就看看电视,睡睡觉,晚上和史鱼琴通个话,隔几天跟女儿联系下,也不怎么刷手机。
在这个喧嚣响动的世界里,他像是一个隐士,已经不需要很多外界的信息,只需要在这里守候。史鱼琴曾在一次文学小组课上说,上户期间,她会“想老公想得死去活来”。对刘生来说,这也就够了。
我们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把他留在那架铁梯上方,寂静的像碉楼一样的屋子里。
我很久没跟史鱼琴联系。疫情来临前后,有一年多我经常不在北京,只在皮村文学小组的群里偶尔得知一点她的信息。2020年春节,她冒着正在猛烈起来的疫情回到北京,和另几个月嫂一起,在尹各庄被集中隔离了十几天,期满后却没有找到人家上户,被迫回到了四川。她将这段经历写出来,发表在工友之家主办的刊物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创作的文字,里面说到隔离生活的艰难,却因此受到给文学小组授课的某位老师在群内批评,说她没有高度,没写出抗疫中的和谐,“我都给我家保姆按月补助的”。史鱼琴后来委屈地跟我说,没有人补助她,“我写了实际情况,怎么就不和谐了?”
几个月之后,她再次回到北京做月嫂。有时我路过尹各庄村口那两幢楼房,心想他们是否还住在这里,只是一直没有上去过。
查出癌症的消息,我是从一个工友转发史鱼琴的微博看到的。她说做检查的某家大医院的医生态度冷酷,“三分钟内宣布了我的死刑”。
面对眼前的这段文字,我一时有些发懵:她的胖乎乎的开朗形象,无论如何和癌症联系不起来。想联系一下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搜到她的微博,过后两天看到了她检查发现癌症的经过。事情是从她上户期间开始的,宝宝的奶奶是个特别迷信的人,农历七月半的晚上,她告诫史鱼琴不要出去走,说会撞到鬼魂。她表妹前一段患乳腺癌去世,去世之前人的魂已经离开身体,在外边飘荡,她去水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表妹从水上漂过去,定睛一看是一只水鸭子,水鸭子受惊地咕咕叫,回家看表妹刚刚没了。
当天晚上史鱼琴做了一个梦,自己在十字路口跟一个陌生的鬼魂打架,情急之下一番撕拽,竟然赢了。醒来之后一身冷汗,心头突突乱跳,忽然觉得乳房那里不舒服,摸着有东西。越摸越不对劲,一夜没有睡着,天亮了就去离得近的一家三甲医院检查。B超和钼靶做下来,医生当场就说是癌症,已经扩散到淋巴,说“治疗最少花几十万,五年生存期百分之二十”。一点儿情面没留,说的时候脸上还似笑非笑,也许他见的生死太多了。
我鼓起勇气在微信上问史鱼琴,又给她发了个红包。她收下了,告诉我已经回了四川。我想到尹各庄村口的二层楼房,在近来北京的市容改造中,外墙刷上了颜色鲜亮的涂料,看上去改观了许多,二楼第三扇门窗后面,或许已经换了租客。毕竟是个暂时的栖身之地,她和刘生估计是很难回到那里了。
疫情反复,半年之中我几乎没回过北京,一直在西安待着。其间不时去史鱼琴的微博,看到她发的消息,几经检查后确诊。因为省城医疗价格昂贵,她回到县城住院,手术化疗,其间几次往返乡下老家,行程之外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煎熬起落。她从最初的完全绝望、恐惧失眠到慢慢接受,接受之后仍旧是巨大的无奈,又有无数操心挂怀的事。看到她做的手术是双乳切除,我的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不由想起日记本上那些缠绵热烈的性爱段落。
我打算去四川探视她一趟。通高铁之后,两地相隔不是太遥远,从西安北站坐车可以直达简阳站,史鱼琴眼下在简阳医院住院。我跟她商量,赶在本次化疗出院的前一天过去,可以跟她一起回乡下,看看家里的情形。史鱼琴答应了。
火车穿过秦岭连绵的隧道到达四川,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气湿润,丘垄连绵,看起来比仍旧寒冷生硬的关中宜居得多,虽然按照史鱼琴日记中的描述,乡下几乎没法生存。过成都一站就到了简阳,顺沱江而下,中间隔了一两座大山,也就区分了都市与乡下。我在一条布满了家装门面却显得寂静的小街上住下,吃了一碗小面就赶去医院。
麻烦的是进院。疫情期间医院大门封闭,病人家属持证进入,史鱼琴让刘生到门口来接我。时隔一年多,他瘦削的身影和沉默神情没有改变,但也多少带给我一点安心,似乎比在尹各庄的铁皮楼房里精神倒要好一些。我想这就是史鱼琴在微博里说的,先生的身体似乎好了一些,因为相互倚靠的一个人要倒下去了,另一个人必须站直。刘生自己穿着病号服,把病人手环给我。我们从夜间急诊进入,穿过一道小门到了住院部,对楼下值班的保安略略扬一下手环,总算进入了大楼,上到二十层的肿瘤病区。这里面积很大,每间虚掩的病房内都有好几张床位,几乎都住满了。
史鱼琴躺在最靠门的病床上,看见我就坐起来,露出笑容大声打招呼,“袁老师好!”声音和从前在东坝的平房里没有区别,并不像是一个癌症病人,使我提起来的心顿时往下落了一截,至少是在当时。她说,得了癌症后最初吃不下睡不着,看了很多和癌症有关的书,胡思乱想很多写在微博里,到了这里心态反而好了,“这么多人,大家都是一样的,谁都没当回事”。
相形之下,另两张床上的病人要沉默得多。中间床上的年轻人正从外面打水回来,感觉热水瓶只装了一半,他瘦骨嶙峋的手臂却不怎么提得起。他的整个人像受了重创,一切附属物都剥去了,只剩最后的骨骼和神经,后者让他周身每一刻都感觉疼痛。他行动的每一步、每个动作,甚至呼吸本身,都在传达着无声的疼痛,他没有发出呻吟,可能只是因为无力。白天他把老婆赶走了,因为一时的口角,现在又在打电话给她,让明早来接他出院,因为他的身体经受不住化疗,需要先回家修养一段,等白细胞上升了再来住院。“我都要死了,你脾气好点吗。”他在电话里央求。“他不行了”,史鱼琴悄悄地摇头说,是由肺结核转化为肺癌,已经全身骨转移,他没有一寸骨骼是不疼的。
他似乎也不避讳自己患病的状况,只是还想治,“他家是贫困户,可以接近全额报销”。史鱼琴说,如果自己到了这种状况,就不治了,何况她并不是贫困户,报销额度没那么高。她提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这个病区里住院的几乎都是贫困低保户,达不到贫困线的反而没有人来住院,因为自己无法负担。相邻的村里,去年发现了六个癌症,没有一个来治,因为那个村子不是贫困村,低保和精准扶贫户少,到现在已经死了两个,其中一个是刘生的舅公。史鱼琴和刘生的里湾村因为是贫困村,患癌的人几乎都来治了。
治病之初,由于多年前在成都开的家政公司没注销,评不上精准贫困户,大部分只能自费。回到简阳之后,史鱼琴逼着刘生拿上六百块钱去找了村干部,办了一个“低保边缘户”,住院报销可以达到七成。但是史鱼琴对于住院仍旧很犹豫。医生要她化疗八次;或者化疗四次,做放疗几十次。最初手术切除之后,她一个多月都没有来做化疗,后来被医生骂“你不要命了”,丈夫和亲戚也苦劝,她这才来到医院,上了化疗。头两次的效果不错,但她听人说往后效果会越来越差,她不想整天泡医院,“最后死在病床上”,所以总想听天由命,能活多久是多久。
对于史鱼琴的大嗓门,同室的病友似乎并不反感,或许她给这里带来了活气。中间床上只剩一把骨头的年轻人也侧过来听着。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听到动静过来串门,史鱼琴高兴地说他的故事很奇特,你听他讲讲。这个老头姓魏,也是肺癌,住院期间突然昏迷,长时间未醒,医生让家人选择进ICU抢救还是放弃,家属选择放弃。因为家里买了七套唐装老衣,就没有直接送殡仪馆,包了车回家里去,打算穿了老衣再去火化。谁知一路颠簸回家,又七手八脚洗身子穿老衣,魏老头喉咙里咕的一声,忽然醒过来了,大约是先前一时痰迷心窍,被一阵折腾抖落下去了,又拉回来住院。老头讲着这段自己的故事,脸上有点笑嘻嘻的,就像在讲别人的轶事,看不出悲喜。我问你不后怕么,老头说没啥好怕的,史鱼琴高兴地大声接过去说,进了这里没有人怕,“都是抗癌英雄”。
这时候的史鱼琴和她在微博日记里表现的并不完全一样,即使和从前的她相比,也显得更兴奋。刘生仍然只是在一旁的躺椅上默默坐着,这个躺椅也是他过夜陪床的位置。从病床的窗户看上去,依稀可见史鱼琴在日记里描述连绵起伏的小山,沱江也在不远处的夜色中流过,让我想起北京皮村旁的温榆河。
早上我们在县城车站见面,坐公交车回乡下。道路曲折穿过起伏丘陵,路旁是片片开放的油菜花,史鱼琴叹了口气说,虽然美,但是不挣钱。她谈起当初第一次坐车经这条路出门,去成都打工,那时道路没有硬化,尘土飞扬,到县城就感觉有现在到成都那么远,人出个门太难。上次穿刺结果出来,也是在这趟班车上,邻座老太太听说史鱼琴得了癌症,倒是指着一旁的刘生说,“可怜哩!家里顶门杠没了,要靠自己活哩!”车上的噪声很大,但她的大嗓门大体能听见。后来她又说起小玉的死,还和她的语文老师有关,小玉在学校时和这个老师有些说不清的关系。一次在办公室,老师替小玉编辫梢,被老师的女朋友知道了,到学校大闹,小玉因此退了学。之后小玉还和语文老师保持着联系,老师帮她看稿子投稿什么的,一直持续到结婚以后。小玉的男人打她,可能也跟这有关系。小玉最后一次自杀之前的一个多月,史鱼琴回娘家时和她见了一面,小玉当时已经心灰意冷。小玉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拿给老师看,老师却说这是狗屎,投出去只会丢脸,还当场撕碎了稿件扔进垃圾桶。从那以后,小玉就不想活了,自杀了三次,最后一次终究成功了。史鱼琴觉得,那个老师是对小玉精神控制,“现在流行说的PUA”,她觉得老师是个恶人,不过他也有报应,四十几岁了还是单身。
史鱼琴说,从小她在村子里上学,老师就没有几个好的,都是村干部的亲戚,有的自己刚刚小学毕业,鼓动学生逃学,老师自己好轻松些。后来又遇到刘生,辍学结婚,“不然可能好些”,脸上现出一丝怅惘。
镇街上不逢集,没有什么人,连摩的也看不见。还好刘生给疫情停课在家的侄子打了电话,让他骑平板摩托来镇子上,分两次接人。在通村便道上骑了几里路,仍旧是起伏丘陵和连片菜花地,间带着竹林果木,新葺的楼房旁边往往是破败倾圮的老屋。史鱼琴和刘生的屋前桃杏正在开花。
屋子带有围墙,外表贴了瓷砖,看上去半新不旧,比途中的一些楼房年代要早。进了大门,院内却显得杂乱,前庭堆满了柴禾木屑,院子大致分为并排两部分,明显看出右手边的情形更混乱,后来知道这是刘生母亲和智障哥哥,加上二弟与他的智障媳妇再加侄子的属地,左边一溜较为干净的厢房和小半边楼房则属于史鱼琴和刘生。夫妇俩每年给婆婆掏生活费,也买了老人的社保,够她养活自己和智障大哥。史鱼琴说,大队上的人都说她是头一号愿意嫁到这样的家庭里来,家里一直就是靠她撑着。“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撑下来了。像我这样傻的人很少呢。”她乐呵呵地说。
时近中午,史鱼琴和刘生在厨房忙着用柴火做饭,依旧是史鱼琴为主,刘生打下手。在主顾家中史鱼琴是要负责做饭的,不过并不能自由地做四川味道,史鱼琴自己往往吃不惯。在家里好歹可以自由,荤菜之外一定炒上一盘自家的菜薹,外加一盘变蛋。蛋是自家养的鸡下蛋来变的。回家之后,史鱼琴养了不少家禽,“总比去街上买便宜”。
我跟着史鱼琴去地里掐菜薹,看到了屋旁养鸡的园子,当初看来是个小花园,花卉都被啄食得残败了,塘里也没有鱼,只有芦花鸡在转悠。回屋途中史鱼琴进了园子,在草丛树根下到处翻找,说是奇怪,住院这几天难道鸡没下蛋,“是不是婆婆捡去了?又不好问她。”
吃过晚饭,我们在田野里逛了一会儿。顺门前的小溪往上走,经过菜地,到了一座小桥上,四下是寂静的油菜花和稻田,远近点缀一些村民的房子,都起得像模像样,但似乎没有人住。史鱼琴说,人都出去打工了,或者搬去了城里住。对面那座门面宽大、装饰有雕花柱子的三层楼房,是三兄弟起的,一人一层,但他们全都在打工,只是过年回来一下。“乡下就是这样,养不活人。一个人才七分地,够干啥?”
山坳里飘来一座猪场的气味,似乎是这里唯有的生气。路灯亮了起来,投下一团团昏黄的光晕,除了我们并无一人行走。
史鱼琴老家门前的油菜花
回去坐在厢房里的客厅闲聊,茶几上有最近一期的《新工人文学》,拿起来翻看,上面意外地有史鱼琴的名字。史鱼琴说是她写的回忆录,一个老师鼓励她发表的,还给了两千块稿费,“当时觉得生活似乎又有了奔头。”我拿着看起来,是写她从去成都打工到上北京以前的经历,其中一些内容她在东坝的平房里跟我聊到了,只是没有这么详细。我看到了她和刘生躲避城管,刘生因为跟强拿强要的地痞打架,被抓进派出所蹲了一夜的经过。虽然看起来没出息,刘生关键时刻却不猥琐,遇上老婆和自己双亲冲突,也从来是毫不犹豫站在老婆一边,为此曾经气得他父亲要断绝父子关系,这也是史鱼琴觉得老公好的地方。老公也是个有见识的人,根据是史鱼琴去当票串串的唯一一次尝试。有个和史鱼琴她们一起擦鞋的小妹李英,人长得漂亮,15岁就生了孩子,背着孩子当票串串,两年后又生了个小女儿,当上了派票的票老板。有人说她女儿长得像火车站派出所的一个老警察,老警察也对这个小女儿关爱有加,对李英明里暗里照顾。史鱼琴艳羡李英爬了起去,跟刘生说也要去当票串串,刘生不同意,说没内线根本不行。
史鱼琴不信邪,就打算自己去试一下。改天她进了售票厅晃悠,看哪趟车次的票紧俏,才转了两圈就被穿制服的盯上了,把她带进了惩戒室,里面已经关了几个票贩子,一问之下都是在站里没人的,有人是像李英当初一样,抱个孩子打掩护。因为史鱼琴手里没有票,从前也没有倒过票,审问了几个小时还是把她放了,万幸没送收容站。史鱼琴觉得刘生说得对,从此才死了当票贩这条心。
接下来是两年做家政的经历。史鱼琴遇到了一个台湾地区大老板雇主,在成都做墓地生意,她见识了富人家里的生活。老板的老婆时常在广州,帮他打理那边的生意,老板在成都包养了一个女大学生二奶。二奶和大老婆斗智斗勇,譬如雇人当假男友拨电话给大老婆,说她是一时糊涂,现在已经走出来,有了自己的感情等等。后来老板厌腻了二奶,另招了三奶,又成了三个女人的戏码,来去都是想赚老板的钱,买包包买车买房子,死乞白赖,老板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常常跟二奶三奶打架,开了门两人都鼻青脸肿的。老板家里常有麻将局,麻将桌上各位老板带来各自的二奶,没有一个落单,也没有一个带正牌太太的。有时还彼此交换,让自己带来的二奶坐在手风不顺的牌友腿上,“说是帮人家转运”。史鱼琴觉得这样的日子,自己和刘生都过不来,有了机会也一天都不想过,“不是人过的日子,没有一点真的”。在那里干了两年,成都的墓地渐渐卖不动了,老板去了长沙,还想让史鱼琴跟他过去,虽说工资不错,史鱼琴也不想继续做了,主要是怕牵扯进老婆和二奶三奶之间的矛盾,说不清。
文章的笔调完全是写实的,但偶尔会夹杂一两句人生感悟,或者突然提到某一本书、一个典故,譬如薛涛在九眼桥劳务市场对面的望江公园故址制笺赠送情人,再譬如《圣经》中四十天的暴雨和末世洪水。在东坝看过她的日记之后,我对此已经不意外了。
家里的热水器上水管线坏了,刘生给我打来了洗脚水。他仍然一直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的表情,似乎从一开头就接受了一切,就像接受身上的疾病和史鱼琴一直以来的某种抱怨。史鱼琴说女儿小的时候,有次看看史鱼琴又看看刘生,似乎很不解地问:“你们俩为什么不离婚?”又说:“如果离婚了,我一定不跟爸爸,要跟妈妈,跟着妈妈不会饿肚子。”刘生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乖女儿,晓得要跟着妈妈,不会饿肚子,就说明聪明,没有白养你。”
乡村睡得很早,整座院子里寂静无声。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仍旧去田野里逛逛,回来时遇到史鱼琴,站在小溪岸坡上聊天。知道我上午就要走,她有些可惜,说应该再住一晚,她带我去村中的小广场,那里是议事角,什么样的消息都听得到。邻村六个村民患癌不去治的事,也是在那里传播的,其中一位已去世的是刘生的舅公,办丧事他们去上了礼,上礼时又想到自己,在北京的医院查出来,到医院做手术化疗,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如果一开始就没去查呢?”史鱼琴总是摆脱不了这个念头,“就一直干活,干到死,会比现在这样成了废人强。”她在日记里提到过一个在县医院遇到的老婆婆,从地里赶了来,做了检查确认是癌症,只有不到两年生存期,没有治,当天赶回乡下干活。五年后她倒在田里了,儿子叫面包车拉着来医院复查,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已经没有治疗价值,当场仍旧拉回乡下等死,她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似乎农民的命就是这样,能动就做,做不动了,就死。史鱼琴觉得自己也该这样。
她不想一直在家乡待着,也待不下去,打算病好一点回北京。我问尹各庄的房子退了吧,她说没有,房东老太是个善心人,听说史鱼琴得了癌症要回老家治病,让他们不必退房子,她在史鱼琴回京之前不收房租,东西都不用搬。“回去能干什么呢?”她还是有点迷茫,月嫂大约是不能做了,太辛苦,可能去做保洁之类的钟点工,少挣点。
一个老婆婆沿路走来,史鱼琴问她“你家里下的兔儿还有没有?满月没得?”老婆婆说有,你想要啊,史鱼琴问多少钱,打算买两个来养着,老婆婆说了价,史鱼琴就不言语了,等老婆婆过身跟我说,她的价要得贵,不如到街上去买。我想到史鱼琴回忆录里说的当街卖煤油灯鸡雏的事情,想到身旁这幢房子屡次失火的往事。不论经历了多少,它仍旧静静地立着,外表还大体像个样子,一点不透露往昔内情。就像眼前的史鱼琴,外人也看不出是个病人,只有她自己感受胸前剜伤带来的疼痛,有时一声大笑也会牵扯。
走的时候,史鱼琴强行地给我装上了自家产的核桃和花生。核桃经了南方的雨水,有点发黑,味道含有一种深郁。从昨天到家,除了一起吃午饭的侄子,我没有见过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只是晚上看到楼房的一层透出昏黄灯光,里面是刘生的母亲和与她相依为命的大儿子。我又想到史鱼琴的母亲,怀上史鱼琴的时候是未婚先孕,不想要,吃了大把的堕胎药,“仍旧没让我变成婴宁”(注:《聊斋》中人物,有痴症)。史鱼琴三岁的时候不听话,骂母亲,母亲用烧红的火钳烫了她的嘴,整整三个月才好。这次得知史鱼琴得了癌症,母亲一再要史鱼琴好好治疗,史鱼琴手术后母亲从百里地以外来看女儿,七十多岁的人手里拎着自养的土鸡、自家榨的菜油、亲手包的松花皮蛋,连史鱼琴九十九岁的外婆也给了两百块,是平时过生日晚辈们孝敬攒下来的。这些事发生在被史鱼琴称作“马孔多”的生身小镇,在外面,这一切或许不可理解,就像史鱼琴当初辍学和刘生结婚的选择一样。
我跟史鱼琴断断续续保持着联系,也常常查看她发在微博上的日记,知道她终究逮了兔子,又被贼娃子偷了,还喂了鸭子,又因为要侍弄家禽,放弃了医院空出来的床位,没有去进行第四次的化疗,也没有去做另一位医师建议的放疗。一个多月之后,她回了北京,把新买的兔子、鸭子、鸡和两只猫留给待在老家的刘生。刘生没一起来北京的原因,大约是他最近的病症复发,住了院,肋部的疼痛和呼吸困难加剧。
我也回到了北京,另外租好房子之后,打算去尹各庄看看,问她每天上下班的时间,才知道她仍旧干了月嫂,着实使人意外。她说是顶一个朋友的班,先干上一段。又在微博日记里记载,上户之后身体完全没有什么反应,活儿拿得下来,“宝妈宝爸也喜欢我”。
那次她在温榆河桥上摸到鼓包,从文学课上回家后请邻居的小妹按压脖子,确认并没有肿块,才放下心来。晚上她走出村头散步,站在温榆河大桥上,看那些退休领社保的老北京钓鱼,鱼竿上的浮标在夜里的水面上闪着光。这样的生活,她和刘生都只是在旁边看一看,从来没有机会去尝试,即使在她生病之前按期上户的那些日子,刘生本来是可以置一副钓竿,来温榆河畔垂钓的。他宁愿把自己关在铁皮楼房的二层出租屋里,循环地看那些电视节目,也不习惯厕身这些悠闲的人之中。
每次史鱼琴去上文学课,刘生都会骑电动车送,但到了地方他从来不进屋,有人叫他也不肯,都是在外边不远处等待,不论夏夜蚊虫或者冬日严寒,都不能驱使他进屋或者离去。等到史鱼琴上完课出来,他再骑车载老婆回去。似乎他坚定地认为,那个叫做“文学”的世界跟他全然无关,但是老婆必需的。
我想应该有人写写史鱼琴的故事。刚好我的妻子罗兰跟我一起来了北京,到真实故事计划工作,史鱼琴的故事成了她正式入行后写的第一篇稿子的素材。罗兰单独去了尹各庄采访,那间屋子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太小,小到只有一张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挂在墙上,那个关不严的卫生间也像是挂在墙上。当时另有一个北师大做社会调研的女生也在场,新近来北京的刘生身体还很虚弱,躺在床上,史鱼琴只好席地而坐,幸好当时是夏天,水泥地不算凉。从外表看去,这幢在村口的二层楼房经过了整治,外墙的铁皮消防过道已经更新,装上护栏,墙面也经过粉刷,显得整齐了一些,不再有荒野堡垒之感,楼房里侧的街道也经过开挖铺设了下水道,整修了地面,但屋子里并无什么改观。
初稿中史鱼琴要求用化名,我征求她的意见要不要用真名,真名可以带上募捐链接,史鱼琴起初说不需要募捐,我劝说她这并不是丢人的事。后来史鱼琴经过考虑接受了真名,稿子出来后影响还不错,尤其是在文学小组引发了普遍的转发,最后在水滴筹上募集到了八万多块钱。刚好那段时间医生催史鱼琴回四川进行第二阶段化疗,这笔钱也算是救了急。
但是实名募捐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秋天里我去尹各庄找小海玩,顺便去看望回到北京的史鱼琴,史鱼琴正处于下户的状态,她告诉我再次回到北京寻找月嫂工作时,有的雇主从网上搜到了她患癌的信息,不敢雇用她了。我感到抱歉,史鱼琴大度地表示没关系,她的身体本来也很虚弱,需要休息。我问她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说是周身疼痛,残存的乳房疼,胃疼,肝疼,关节疼,子宫内膜增厚,除了化疗,她平时要经常上医院开药,服好几种激素类药物,可能都对身体有影响。“你看我现在,胖了好多”,她举起浑圆却显得松弛的臂肘给我看,“就是没有劲。”但她说话的中气依旧,和那次在癌症楼和家乡的田野一样,看不出来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似乎她把所有的元气贯注在声音之中,不允许它软弱、消失。
这种元气除了自立,有时还足以施与他人。2022年冬天,地处疫情中心朝阳区的皮村经历了最后一次七日封控,而近在咫尺的尹各庄因为地属通州,管控要松动一些。封村的消息很突然,文学小组的一些工友在群里说到自己没有菜吃了,只能白水煮面条度日。史鱼琴在尹各庄菜市场买了两大塑料袋菜和肉,让刘生骑车带她送到皮村村口,等了半小时由小付在卡子里面接收。史鱼琴不愿要钱,说自己得到了工友们那么多捐助,小付坚持要给她才接受了。史鱼琴的冒寒送菜之举在群里受到纷纷赞誉,她自称是举手之劳。
养病的同时,史鱼琴开始写作一部长篇故事,想要记录小玉和家乡很多人的去世,也涉及自己在成都的辗转。这多少源自《一个月嫂的江湖往事》那篇故事带给她的信心,这篇故事在《新工人文学》发表后,获得了当年年末的新工人文学奖,颁奖地点在现代文学馆的鲁迅书店,这个地方比皮村的学习室条件好很多。当时史鱼琴在老家治疗不在场,我做了简单的点评。之后这篇长文又被世纪文景出版的编辑杨沁看中,收入了她策划的《劳动者的星辰》一书,这本书是皮村文学小组成员们创作的结集,史鱼琴的文章虽然删去了派出所与票贩勾兑这些敏感内容,仍旧显得很重头,也给她带来了几千块的稿费,够两人数月开销。
由于不会电脑,史鱼琴只能用手机写,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用备忘录的方式存储,一不留心还找不到了。但即便是这样,到2022年年末,她仍然已经写下了十几万字。她一再说自己“不会写”,写得慢,慢的原因之一是,她不愿意随意编造故事背景,想要还原当时的环境和事件,譬如成都荷花市场的某一道桥是哪一年拆除的,不能在知识上出错,为此要查阅日记,还要打电话给老家人核实,自然就快不起来。写字写得头疼,医生让她去查一下脑部,有无癌细胞转移,她拖了半年没有去,“太贵。”在北京看病买药全是自费,其中一种进口的激素,一针就要1 800元。
在描写家乡过往的同时,她也感到现实带给她的震惊:这次回北京,她在皮村街头认出三个同村的老乡,她们都操着和燕子相同的职业,其中一对是姐妹。“北京这么大,我恰恰就遇到了她们,她们恰恰都在干这个!”在史鱼琴租住的这幢楼上,也有靠身体吃饭的“燕子”,房东老太太生前还会介绍在附近格拉斯小镇打工的男人给她们,“都是可怜人”。
以后的打算,不能做月嫂了,至少还可以做小时工家政,少挣一点,“但也少辛苦一点”。至于身上潜伏的癌细胞,按医嘱应该半年复查一次,而她已经远远拖过了期限,“不敢去查,也不想查”,眼下主要的是把手头的故事写完,这是为了年轻时的小玉和自己,又不全是。“赶快写,哪怕死了,写出来就没有遗憾了。”毕竟,家乡是一个盛产死亡的地方,其中也包括了自己某一天的死亡。
史鱼琴和丈夫租住的尹各庄二层楼房被拆除,只好搬到更偏远的地方
癌症的阴影,似乎全无踪影,但仍旧隐匿于这间冬天的小屋里。窗户上蒙着保温的棉絮,光线不明亮,进门时我发现从前靠墙竖搁的床变成了挨着门横搁,进门不远处还放了个柜子挡着,史鱼琴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这是风水,床不能对着门,进门也不好一览无余,“要有玄关”。我问她为什么会信风水。“没有人不怕死,我也是”。史鱼琴说,回忆起住院的日子,她似乎有了和我去探望时不同的感受。她最压抑的时候,是在化疗期间整夜无法入睡,起来在走廊巡游,那时所有的病房里悄无声音,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世界,一种阴惨的感觉就悄然涌上心头。
“主要是等他死,他死了,我就可以放心死了!”史鱼琴忽然指着坐在床上的刘生,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刘生也笑,屋子里的气氛不由自主地轻松起来。
2023年春节以后,史鱼琴又上户了。书还没有写好,“一边打工一边写”,她在回复我的微信中说。而她和刘生在尹各庄租住的楼房,已经作为违建被扒掉了二三层,大半成为废墟。只能迁往更远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