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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舞者

有一次去皮村,我在306路公车上遇到了林巧珍。

正值傍晚时分,草房公交站人头涌动,车子到达时人们汹涌扑向车门,密麻麻的手臂伸向门把手,有时硬挤的人们会卡在车门口进退不得,爆发争吵和厮打。林巧珍是和我一样各自努力上车的,上了车被挤到同一个地方,才彼此看见。

车子开动了,我们戴着口罩在拥挤的人群里聊着天。巧珍手上提着一个女家政工公益组织鸿雁之家的白布袋子,里面是上户如何注意环保的宣传册页。我问她鸿雁还培训你们这个,她说当然,家政工是环保的最初一环呢,比如垃圾要分类,不能乱倒。巧珍这天是上午从雇主家出门,白天在鸿雁之家度过,傍晚赶来皮村参加7点开始的文学课,文学课结束后回温榆河对面的尹各庄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再赶去雇主家。这是她休息日的固定行程,因此才在尹各庄租了房子。因为疫情,皮村文学小组的线下课程已经停了很久,这天是难得的一次。

聊天中我知道,她总算摆脱了先前一段找工作再三不顺的日子,开始上户了。先是因为疫情,她服务了3年的雇主两口子都居家办公收入下降,过年后委婉地告诉她不用再去了。接下来是几次半途而废的上户经历,其中一家是不给几个月大的婴儿带尿不湿,随处尿随处洗,洗的衣服被子没有地方挂,还弄得巧珍自己一身尿骚味。有一次坐这趟公车,也是像这般挤,周围的人都别着脸皱着鼻子,一脸避让不开嫌弃的样子。第二天回去她就辞了职。这次雇主家中没有小孩子,照顾的是一位独居老人。老人的儿子媳妇都在部委和央企工作,比较讲文明,没有前几家那样苛刻。我问她老年人是男是女,巧珍说,当然是女的,是男的她就不会干。以后我才知道,这来自她照料一位老年男雇主的教训。

比较让巧珍难受的,是这位老太太喜欢唠叨,言语中溢出优越感。尤其是提起儿子媳妇在部委央企工作,吃的用的都是单位拿回来,好像和巧珍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巧珍来当保姆是恩赐。她自认并不需要巧珍,需要也可以让自己亲戚来干,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时还说,“农村人为啥不待着好好种地,进城来捣乱”。另一方面,老太太却时时要巧珍陪着她,不喜欢巧珍出去,觉得她根本不需要休息日。尤其是对于巧珍去文学小组,老太太觉得不可理喻,“你写东西画画有啥用,难不成还不做保姆?”一会儿又叹息,“有啥呀,没意思,快完蛋了”,不知是说巧珍还是自己。儿媳妇来时劝她别唠叨,她也不听。

巧珍在她的打压之下,常常感到精神上窒息。小海说她在那段时间,“整个变了一个人”,声音也发不出来,也不画画,到了旧衣服店里坐在那里,一遍遍地问,活着有啥意思?

好不容易今天是休息日,巧珍赶紧出来透透气。要不是想到前几次上户都是半途而废,巧珍觉得自己也很难干下去。在这样拥挤的公车上,巧珍通常并不会像众人一样盯着手机看,只是闭上眼睛休息,“像泥塑木雕”,但偶尔听到一首好歌,却会流下泪来,偷偷掩饰着擦掉。

我们的聊天引起了公车安保员的注意。显然对于保姆写东西画画上文学课这类事,来自同一阶层的他也从来没有听过,同时巧珍的装束和身材又比较出挑。他跟巧珍说了两句话,巧珍也平和地回答他。到了皮村西口下车,安保员客气地提醒注意安全,目送着我们。

我和林巧珍第一次见面,是2018年年底在皮村的“劳动者的诗与歌”联谊,张慧瑜老师请客在一家东北馆子的二楼聚餐。窗外气温寒冷,室内氛围热烈。聚餐之后,工友们正开始表演节目,许多的吉他弹唱和“金牌家政哥”张钰的才艺表演将气氛推向高潮。我和身边的寒雪聊天,她指着人群那头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对我说:“那是林巧珍,能写文章,会唱歌跳舞,也很优秀的。”这时林巧珍也正看向我,我感到她转动的大眼睛像要说话,但又并没有说。她穿着红衣服,显得很年轻,加上异常高挑的个子,在簇拥的几位月嫂中显得很扎眼。

后来知道,当时她刚来到皮村不久,听说我是“大作家”,就不敢说话,怕说错,而且不敢加男老师的微信。她在那次晚会上表演了歌唱,但我因为赶路走得早,没有听到。

我们在文学课上又见过两次,但一直没有聊天,直到2021年10月,我去尹各庄找回到北京的史鱼琴。

史鱼琴小屋桌上有两张油彩画作,她说是杨静远老师教她画的,但她怎么也画不好,都挨骂了。“林巧珍画得好”,她说。她把林巧珍也招过来租房子了,就住在这幢楼上对面一排,中间只隔着一道上下的铁梯。

我见过有人发在文学小组群里林巧珍的画,笔画简单,但是传神,也读到过她写的小文章,还有一篇杨沁写的采访她的故事。走下又爬上人字形的铁梯,去了对面房间,林巧珍恰好在。

相比于史鱼琴房间的过于拥挤,这是一间陈设过分简单的小屋,除了对面两张架子床和一张小桌,一个迷你衣架,没有其他东西。窗玻璃有一方被风刮破了,一直没有修补,破裂的还有墙上的穿衣镜,人照在里边缺了一片,巧珍在一首诗里写过。没有暖气,床上连电热毯也没铺,怕费电。虽然房子朝南阳光不错,风透进屋里已经有些冷。和林巧珍同住的杨晶也是一位育儿嫂,和林巧珍一样平时住雇主家,只有周末才回来。

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话,林巧珍见了我却很亲热。说起来她是甘肃平凉人,每次出门都要在西安倒火车,和我算是半个老乡。我们几乎是立刻熟起来。巧珍说,她一直想要跟我搭话,但生性过于腼腆,看到有别人在跟前,总是畏缩。

我想看她的画,她俯身从架子床下拖出一只拉杆箱,里面用去友谊医院检查身体的X光片袋子装着画作。有的是一位身穿红裙子、身材高挑的女子在碧绿的草地上,身边散落着几朵小花;有的是和小孩在一起,看得出是雇主家的孩子;有的是星空和小河,柔和的柳条。和史鱼琴的画作比要细致许多,看得出灵性。梳着两条辫子、穿裙子的女子画面特别多,一部分是弥补上户期间不能穿裙子的遗憾,这是家政公司培训老师专门告诫她们的。眼前的巧珍穿着黄色裙子,是干了三年活的那家小孩的妈妈给的。第一次到皮村,她穿着白色长裙,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大家都看我”。或许因为厌倦北方的风沙,她画了一整排葱绿鹅黄的树木,像是林风眠画笔下透明的西湖风景。我问她这是不是家乡景致,她说“是梦境”。

林巧珍自画像

舞者

雇主家的孩子

一张彩色和一张黑白画上的小姑娘,是她年轻时的形象。之所以画成黑白,林巧珍说是因为“我年轻时可难看,太瘦”。那时她永远穿的是旧衣服,“你看我眼睛小,鼻子长,别人都说我丑”。有一张是“疫情下的千手观音”,画的是疫情期间雇主都封在家里,家政工比平时更累,要干更多的活,做更多的饭菜,受更多指使,而且孩子仗着父母在家比平时不听话,家政工忙得团团转,像是长了千条手的观音。

她说自己就是喜欢画画:从前在农村冬天下了雪,扫院子时会停下来,她拿树枝在雪上画各样东西,惹得老公骂“别人都扫完了,你还在乱画”。一遇到烦心事就画,心里就能平静下来,觉得比文学小组提倡的写文章容易。起先是巧珍偶然画了一张,发到一个家政女工群体鸿雁之家的大群里,被静远老师看到,鼓励她画,买了好多画纸给巧珍。“我不敢在这些纸上画,怕糟蹋纸”,静远说随便画出来都是作品,巧珍才敢放心画了。冬天画画手冷,我看到了她手臂上的皴口。

时近正午,我们去小海的同心二手商店。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我和巧珍继续聊着天,听她讲述身世和被老公家暴的故事。发生在偏僻的甘肃乡下那个小村落里的事情,在虽处于北京近郊却同样荒僻的尹各庄街道上,听起来真实又虚幻,一切都像是我童年亲历目睹的那些故事,却又如此遥远。

此后我们在二手衣服商店消磨了半个下午,傍晚时分巧珍搭乘小海的摩托车一起去皮村上文学课。以后在同心商店的聚会成了保留节目,参加的人除了巧珍和我,有时还会加上范雨素和史鱼琴。相比其他工友,我和林巧珍很快地熟了起来,似乎她就是我老家那些农村女性中的一位,却又是特别的一个。

公车巧遇过后两天,林巧珍发来了她写四次找工作不顺的文章。文章挺长,描写特别细致。除了小孩不戴尿不湿那次,其他两家一户是养了一只大狗一只小狗。巧珍小时候被村子里的狗咬过,还被追了半天,实在克服不了怕狗,只好作罢。几次找工作不顺,鸿雁之家的人员给她介绍了一个刚做完微创手术的朋友,照料这个朋友住院。那个女客户对巧珍姐姐长姐姐短,虽说医院不让加床,巧珍只能在小凳子上硬熬了几天几夜,但心里舒坦。不过跟着客户出院回家后,人家的父母年纪刚过六十,家务活不想让巧珍插手,巧珍一碰孩子他们也不高兴,干了几天只好走人。一次有一次的难,不过真正难的是第四次,生生把她逼到了极限。

那是一家高尚住宅区富商的大平层房间,女主人年轻漂亮,不知道是原配还是外室,有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加上外婆。房间过大,家务活太多,关键是那个看似管家的外婆太苛刻,从早到晚不让巧珍有一刻停手的机会,似乎觉得这样花了钱才不算吃亏。三百多平方米的地板要跪下来用布擦,落一次灰擦一次,所有衣服上过一次身就要脱下来洗,一天洗几次,连男主人内裤也要巧珍洗。最后两个大阳台晾满了只好搭在红木沙发背上,又招来外婆骂。小女孩不会上厕所,大小便让巧珍用便盆接。喜欢随地扔玩具、撒米和泼颜料、面糊,动辄大哭,骂巧珍是坏阿姨,朝她扔东西,妈妈和外婆都不准巧珍说一句孩子。细面料的衣服被褥都不准使洗衣机,要用手洗,巧珍的两手在一天之内就搓破了。一日三餐,家里每人一个吃法,说法还前后变样,巧珍做完了早餐就接着做午餐,衣服泡在盆里只能抽空去搓洗。这样还招了外婆骂,说是干啥啥不行,比她自己差远了,她却是袖着手只是指挥。到了晚上十点巧珍已经筋疲力尽,给巧珍准备的房是杂物间。一张像小孩睡的钢丝床,安不下高个子的巧珍头脚,刚蜷下去躺下又被叫起来去再清扫一遍屋子,最终躺下时全身骨节像是脱掉了,双手则像火烧一样疼痛,失眠了大半夜。第二天五点多起来忙活了两个多小时的早餐,已经累得发昏,刚想拿一个豆沙包子吃就被管家外婆严厉制止,说只能吃馒头,拿着没吃到嘴的包子,巧珍在那一刻到了极限,眼前一黑昏倒在地。外婆还说她是装死讹诈,打发她匆匆离开。走出那幢西式巴洛克建筑的高大门楼,巧珍恍如从一场噩梦中脱身,置身大街上的密麻麻人群,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窦唯的《高级动物》……

这篇文章描写很细致,但前面三节篇幅太短,最后一节又太长,有些失衡,一时想不到好的办法。我建议她删去一些过于散漫的絮叨,既然用了第三人称来写,就把自己抽离一些,不要陷在情绪里,巧珍接受了,说好好修改一下。后来这篇文章得了新工人文学奖的年度作品,她发信息来说“感觉有点作弊,亏了你的点评”,我却觉得自己并没有给出什么好建议,仍旧觉得前后段落失衡的事情无法解决。

到后来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前三次经历合在一起作为上篇,将第四次经历作为下篇,这样就可以往外投稿了。但这时新工人文学已经按照旧稿发表了,最终这篇故事也没有向外投出去,我一直觉得可惜。

巧珍当家政工的更多经历,我是在尹各庄的小屋里听说的,其中有一次被性骚扰的遭遇。那还是在2012年的银川,一对老年夫妇,老头儿八十九岁,一条腿不行了,随时要人扶,听说连换了几个阿姨,巧珍因为觉得工资高还是去了。老婆婆啥都不管,只是喜欢出门打麻将,老头一见巧珍就高兴,“一直盯着我,口水都流下来”,老太太就说好,“终于等到你满意的了”。老头特别黏她,下楼遛弯随时要紧捏住巧珍的手,到了平坦地方也不放,仍旧靠在身上,巧珍也没有觉得异常。

到了第四天,老太太说要出门打麻将,临走让巧珍可以睡一会儿。巧珍正要回房间,老头让巧珍陪他看电视,两人挨坐在沙发,平素腿脚不便的他竟然忽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扑在巧珍身上,“说我喜欢你”。巧珍感觉像被蛇咬,本能地跳起来,说叔叔你要干吗,老头脸蹭过来说,以前的保姆可都听话,你还推我。我腿摔坏了,你赔得起吗。巧珍说,我把你当爸爸一样的,你还这样。老头说,我看上你,你该感恩,以前的保姆难看,白给我都不要。你我可以多给钱。巧珍一阵恶心,推开他噔噔跑下楼,外面下着毛毛雨,心里仍旧咚咚直跳,心想咋办,只好给家乡的老公打电话,老公听说是个快九十岁的老人,说她大惊小怪。巧珍只好打电话给老头的女儿,女儿问她为啥要辞工,巧珍说你自己去问他。在手机上结了账,回头去取行李,老头气急败坏,起初威胁巧珍说你敢走,后来又求巧珍别走,巧珍拿了东西就跑了,没有雨伞,冒雨拉着箱子追赶公交,到中介公司还被骂了一阵,“说我小题大做”。

确实,在家政市场上,这样的情形不在少数。巧珍曾经发给我一份单子,客户是丰台区65岁独居男子,招住家阿姨做饭搞卫生照顾老人,要求阿姨“35岁以内,身高160以上,体态丰满微胖,相貌一般即可,工资每月2万”,这样的单子一看就是不正常的。

以后巧珍再也不敢照料异性老人了。做家政久了,真是啥人都能遇到,“别人只当你需要挣钱,就是没尊严的”。

当然也有好的业主,像她干过三年那家。孩子小可的父母很注意让小可尊敬她,喊阿姨一直很亲热,平时说话都很客气,眼里有了活就自己干,不肯多麻烦巧珍。巧珍的女儿结婚,雇主还送了她四千块的大红包,大儿子结婚时又给了八百。巧珍在石墨文档上写过一篇文章《我城里的孩子》,里面写到小可黑黑的眼睛,鼻子高挺嘴巴小巧,谁见了都夸。这是她从一个多月小脸黑黄、身体瘦弱得像小猫咪一路带大的,见证他长出第一颗乳牙,扶他蹒跚学步,陪他做堆积木玩滚雪球,孩子的欢欣雀跃“像一支空气清新剂”在她周围久久环绕。巧珍长年离别家人在北京的孤单也得以化解。

2019年秋天,巧珍回甘肃为女儿操办婚事,被疫情隔绝在老家几个月,再次见到小可,心里还担心孩子记不得自己了,不料听到孩子的第一句话是“阿姨,你的腿还疼吗”“你怎么才回来”时,巧珍顿时感到自己因为家事纷争操劳而坚硬起来的心化掉了,感到他是自己在北京唯一的牵挂。但现实却是巧珍不得不离开,重见即是分手之日。在又一个冬天里,巧珍写下了这篇追忆的文章,说“只要有可能”,自己仍然会用炽热的心,远远地关注他,“即使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跟巧珍去过一次小可家里。这是一个初代进城打拼的白领家庭,生了小可和在上初中的姐姐。小可父母双方都是延庆农村人,小可父亲是码农,母亲在一家事业单位做文字翻译,十几年努力下来买了中关村附近一套八十来平方米的房子,家里隔出好几个小房间来供孩子、奶奶和巧珍居住,拥挤却看得出布局的用心。父亲常常加班到时近午夜,一早又要起床送孩子去学校和上班。父亲脾气很好,对于请阿姨的看法是双方要建立一种好的关系,而不是说“我拿了钱,就一定要达到某个期望指标”,更不是榨干家政工。母亲性子比较急,但也很爽直,下了班经常和巧珍一起去散步遛娃,跟她聊家长里短。在夫妻双方的偶尔龃龉中,巧珍有一种缓冲阀的作用。奶奶也保有农村妇女的朴实,大多低头在厨房里忙碌,不会把过多的活推给巧珍,以及横竖看不惯。

虽然一年多没有见面,小可跟巧珍还是很亲近,有一种懂礼节的高兴,说起和巧珍相处的快乐,虽然年纪太小细节不清晰,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嘻嘻笑起来,似乎有一种熟悉的身体记忆。身在幼儿园的小可已经开始上钢琴课,他和巧珍并排坐在琴凳上,教巧珍弹了几个音符。当我们告别出门时,小可从里面自己的小屋子赶出来,拿着最近的彩笔画给巧珍看,巧珍当初带他时并不会画画,没能教他,但他知道现在的巧珍喜欢画画。

和雇主孩子的感情另一面,是对亲生儿女的歉疚。巧珍一共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鸿雁之家,巧珍和姐妹们一起自己写了一首歌《鸿雁妈妈》,“我是一个妈妈,我有两个娃娃。一个朝夕照料,一个十月怀胎。”当年皮村文学小组举办的“劳动者的诗与歌”线上演出,巧珍演唱了这首歌。唱完歌她说:“自从出门打工,我没有给亲生儿女好好做过一顿饭。”

2021年疫情期间,女儿和女婿到了郑州打工,孩子才几个月,巧珍前去照料了一番,几乎承包了从带孩子到做饭洗衣服的所有家务,每天所有人还睡着就起床打扫卫生,似乎是弥补一下从前的亏欠。直到有天她发现小两口产生了严重的依赖,只要她在就躺在沙发上刷手机什么也不干,恍惚间她又成了在北京做月嫂的角色,才不得不最终离开。

大儿子成年后在苏州一家生物制药企业工作,总部在北京大兴。巧珍记述过一次与他的匆匆相见。头一个周前儿子给巧珍来电话说,自己跟公司的领导到北京出差。巧珍喜出望外,一大年没见到儿子了,没想到能在北京见着。一直盼着这事,儿子到了北京却说这次出差很急促,只有两个半天的时间,不过他可以利用晚上来找她。巧珍听了心就乱了,平时重复干的活出了好多差错,主人也奇怪地多看了巧珍两眼。晚上她正在做饭,儿子又来电话说,领导临时给他加派任务,实在抽不出时间了,只能看明天办事顺利不。巧珍让儿子好好办事,“面总有见上的一天”。话虽如此,她却一夜醒来好多次。

第二天早晨起来,收拾卫生喂兔子,做好饭菜等雇主送孩子走了,泡上衣服等到十一点,儿子仍然没有来电话,想必是上午抽不出时间,下午就要坐高铁走了,两母子就见不上面了,和上一次儿子来北京出差一样。想到这里,巧珍的心火烧火燎起来,手都差点连萝卜塞进兔子的三瓣嘴里了,一个念头猛然迸出她脑子,走,去看儿子去,现在雇主家活也做得差不多了,干吗不能去见一面呢?难道母子两人都在北京,真的就不能见一面?她匆匆换上衣服,抓了一个馒头塞包里当作午饭,坐地铁倒公交两个多小时,途中换车都是小跑,终于到了儿子的基地。初秋的天气已有一些凉,巧珍却跑得热汗涔涔。当儿子高大帅气的身影快步跑出大门,来到身边把她紧紧拥进怀里,那一刻所有的奔波都值得了,一大年没见的相思之苦也被融化了,连前两天一个人去做胃镜后隐隐的疼痛也消失了。“妈,你怎么又瘦了许多!头发又添了些白。”巧珍的头发一直不错,身材也长年如此,只有儿子能看出她的消瘦,和发丝中新增的白。巧珍则看见了儿子嘴唇上的一层干皮,看来他话说得口干舌燥,脸上长了痘痘,大概工作累得焦心,也在挂念她吧!头发却是油乎乎的,在外奔波缺乏人照料,可她却在无微不至地照料别人家的孩子,还有兔子。

短短的几分钟相聚中,儿子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嗡嗡响个不停,领导在催他回去,儿子说不管,还想找个地方吃饭,巧珍说自己吃过了,你回去吧,别让人家催了,咱面也见上了!儿子还让巧珍进楼房里边等他干完活,巧珍说我也是偷偷跑出来的,要回去了。儿子又把巧珍抱进怀里,手机又响了,巧珍头在他肩膀上靠了一下,就忍住打转的泪水拉开儿子的手,说“去忙吧”,强行笑着转身往外走,一滴眼泪却不争气地坠落地上。她偷偷抬头看向儿子,儿子头扭向一边手遮着脸。巧珍赶忙转过头往外走,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着儿子一步一回头走进了办公楼,刚才坠落了一小滴的眼泪像瀑布涌出,母子会面就这样实现了,又这样结束了,一切过去得太快,不像是真的,而一分一秒过去的时间却是真实的。她得马上往回赶,一路小跑着赶公交进地铁换线路,在地铁里一直后悔不该落泪,本来见面是多高兴的事情,却惹得儿子伤心。

越想越难过,晕乎乎出了地铁口才发现错了方向,一看手机已经下午四点多,接雇主家孩子要迟到了,只好一路狂奔往回跑。总算接到孩子回家,兔子已经在笼子里饿得乱窜,添了食水清理了笼子,浇好花喂好鱼,挂好洗干净的衣服,在监控的镜头下干完了撂下的一切活,才想起自己出去四个多小时,竟然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背包里的馒头和水杯都白带了。

晚上收到儿子的信息,已经在回苏州的高铁上,而巧珍正在哄着雇主家的孩子入睡。

临近春节的一天,疫情松了一点,我和巧珍约好去鸿雁之家看看。

天气有些阴沉,地面上有残雪。巧珍一大早就从雇主家中赶过去了,我按照她发的定位,找到地铁望京东北边两条街一座楼房的底部,这里的裙房有很多门面,巧珍从其中一扇小门出来接我。

鸿雁之家的办公室在九楼,日常跳舞的地方则是一处地下室。我们到了办公室,这是一间普通的单元房,有暖气,陈设简单,墙上和桌上有一些宣传册页,进门处一架柜子里陈设着女工们自己制作的母乳手工皂和牛轧糖。巧珍也参加了手工组,红色毛衣上的胸针和毛线帽就是自己动手做的。靠墙角摆了一圈大矿泉水桶,里面装的液体浑黄橙红,是沉淀了几个月的酵素,洗澡洗手可以用,这也是手工的一部分。此外还有刮痧组和文艺组,巧珍是文艺组的骨干。陆续到来的十几个女人都是做家政的,她们脱下在雇主家的灰黑色外套,换上了来这里才穿的鲜艳衣服,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其中一个正在拉着箱子出门,回家过年,大家纷纷对她表示高兴羡慕,“能回家就好”。至于她们自己,因为各种原因留在了北京,其中包括巧珍。因为不想见到老公,加上秋天回去办了大儿子的婚事,这一年她决定不回家。

对于不回家的女家政工们,鸿雁之家专门申请了800元经费,姐妹们大年三十可以过来动手做中午饭,下午一起联欢过春节,每人一个节目,鸿雁会有一个工作人员留守陪大家。菜单已经安排好,到时大家分头照此购买食材,林巧珍个子高,被分派的活儿是到时挂高处的彩带之类。

今天的事情主要是一起学习最近火爆的手舞《一起向未来》,这是易烊千玺在冬奥会上唱的一首歌。墙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播放着动漫男孩的舞蹈形象,姐妹们排成几列,看着电脑学习动作,巧珍因为个子高在后排,她最好的朋友谭启秀站在最前列,给大家示范,尤其是一个很有难度的扭绞双手的动作。谭启秀脑门圆圆的,一看就聪明,上过中专,什么舞都一学就会,自然成了带头的人。巧珍说这里聪明的人很多,又指给我看刚进来的那个身个比她还高的人,穿着一件风衣,戴着围巾,气质像一个大学老师,我起初把她当成了工作人员,但她和巧珍一样是一位育儿嫂。

巧珍也很快地学会了最难的那个动作。过了一会儿,大家下楼去雪地上跳舞,以便拍下视频留念。这正是巧珍高兴的事,她这一段时间喜欢画雪,一连画了好多张,雪使灰扑扑的北京大地显得具有了灵性。大家一行下了楼,到了小区中央的雪地上,茫茫的一片白,巧珍却指着几棵柳树对我说:“你看,所有的树细看都有绿意。”

大家在硬结的雪地上站成两排,巧珍依旧站在后排,戴的粉色毛线帽显得扎眼。大家随着手机音乐开始表演舞蹈,因为下肢并不活动,我担心她们站久了会冷,但她们只是一遍遍地表演着,似乎上身的热情会传递到挨着雪地的双脚上。最后一个动作,巧珍带头改变了原来的平淡收束,变为双手挥舞,似乎终究释放了一下。大家跺跺脚,分头去吃午饭,我和巧珍以及谭启秀一起去裙房的一家面馆,这是巧珍最习惯的地方,她总是选择那里的一种臊子面,四川人谭启秀则会来上一碗麻辣米线。

路上巧珍说,2017年夏天她在雇主家实在憋闷,上网偶然查到这里时,还以为是个传销窝点,因为是免费的,而她不相信世上会有免费的事情。后来托离得近的老乡去看过,知道不是骗人,自己才鼓起勇气过来,发现这里真的是家政女工的“娘家”,有了一个和大家相聚散心的地方,有时还会提供庇护。疫情初起的冬天,好几位月嫂下户后没法再上户,一时无家可归,鸿雁的办公室成了她们栖身的地方,其中包括巧珍和谭启秀。后来这里被人举报,小区防疫人员来查处,大家又紧急转移到地下室,横七竖八打地铺躲了几天,之后巧珍才转移到了尹各庄。

也是通过鸿雁之家,巧珍才知道了皮村文学小组。当时鸿雁举办了第一届家政女工艺术节,范雨素也去了。在艺术节上巧珍和一个叫董路的导演互加了微信,董路到皮村拍过“劳动者的诗与歌”纪录片,朋友圈有文学小组的信息,林巧珍看到了徐良园、王春玉和苑伟的诗,知道了皮村有个文学小组,范雨素是文学小组的名人。巧珍心想,范雨素也是个育儿嫂,和自己一样,心中就没有那么胆怯了。五一劳动节那天巧珍来了皮村,正赶上文学小组联谊,巧珍还表演节目,唱了一首歌,觉得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后皮村就和鸿雁之家一起,成了她在北京的两个“家”了。

前一阵在鸿雁之家组织的女工年度艺术节中,林巧珍和谭启秀一起拿了奖,分别得到了一个大旅行箱的奖励。两人特别高兴,晚上不想立刻回雇主家,搭了一辆车到长安街上,在长安街上瞎走,边走边咯咯笑,顺着昏黄路灯光越走越远,一路过了天安门,接近午夜才分手搭车回去,下车后明明到了小区还一个劲往前走,从来没有过那么开心的日子。

巧珍希望姐妹们永远不分散,吃面时她提起“假如有一个特别有钱的雇主,把我们一起雇到家里去”,又对谭启荣和另一个山西的女工说,“我上次说的话还算数,假如到了我们干不动时,到一个三线城市的养老院,抱团取暖”。对她的提议,同伴们不置可否,不过她们都和林巧珍一样,跟老公的关系不好。“关系好的没有出来干这个的”,谭启秀似乎一脸冷漠地说。她的老公在广州打工,两人虽然没有离婚,却好几年没有联系了。

这天下午大家要商议过年的节目,不去地下室跳舞,林巧珍带我去瞧了瞧。入口处的通道很简陋,门旁的墙上用大张红纸写着“鸿雁之家”的名牌,铁门上贴的对联用歪扭的字体横批着“帝都二家”。看样子是女工们自己写的,一边已经耷拉下来。是密码锁,巧珍试了两次才对了,进去是一处比较简陋的空间,屋顶和墙壁裸露着标有“高区排水”字样的管道,分里外两间。外间是换衣帽的地方,东西摆放比较杂乱,里间更为宽敞,墙上有“今日厨边隐身工,未来绿色引路人”。这让我想到公车上巧珍带着的垃圾分类宣传手册。地板上铺着软垫,是姐妹们舞动身体的地方。巧珍说,大家整个下午都会在这里,舞动到忘情,会把外衣都脱掉,只剩下内衣,跳到满头大汗,人像从水里拎出来一样,这也是不方便我来看的原因。说起这里,巧珍的眼睛里有了闪动的光。

但这光忽然又黯淡了,她说,从去年开始,她头疼越来越严重,她担心自己“有天忽然走了”,银行卡密码都会丢失。至于是什么原因,她从来没有去查过,担心一查出来就是重病。

半年之后,我终于得到允许,去地下室参观林巧珍和姐妹们舞蹈。这一天是为家政艺术节做准备,有专业老师来指导,通过身体的动作提炼出一些元素,发展编排成舞蹈。我到时还只有巧珍和谭启秀两个人,她告诉我,她最近又换了一家雇主,离开了那个老太太家。原因是今年疫情再次严重之后,老太太不准她出门,怕传染新冠病毒给她。有一周巧珍来了鸿雁之家和文学小组,回去正赶上老太太的健康码莫名变为黄色了,她怪是被巧珍连累,但巧珍自己的码却是绿色的,跟老太讲道理老太不听,老太还打电话给她女儿让女儿辞退巧珍,说让她亲戚去干。实际老太太的亲戚后来也并没有去干,大约是嫌她麻烦。前一阵老太太又打电话给巧珍,想要她回去,但巧珍已经在新地方上户了。

这家新雇主是鸿雁的姐妹介绍的,全家是基督徒,林巧珍比较有话语权,肚子饿了可以提出来先吃。雇主家只有六十平方米,家里还养了两条狗,晚上挨着巧珍和宝宝的床睡,平时狗乱拉乱撒,巧珍提出要求后也送人了。小孩很爱动,整天让巧珍带着一起唱歌跳舞,雇主夫妻有时候也跟着学,巧珍感到自己有了活力,心情也好起来。就是孩子闹腾活儿太累,同睡一床的姥姥又打呼噜,晚上睡不好。这家工资给得不高,休息日是大周两天小周一天,逢上大周她可以周六五点多出门,坐两趟公交花一小时四十分钟赶到这里,参加完鸿雁和文学小组的活动,第二天在尹各庄和温榆河边消磨上一天,周一早上再回去。

十一点多,伙伴们陆续来到地下室。前一段因为附近有疫情,这里一直不让开放,去公园舞动身体,正在一块防疫禁止聚集的牌子下面,被保安来赶了三次,草草收场。上周巧珍和姐妹们实在憋不住了,约好偷偷地来,使劲跳了一天,“跳得忘记了一切,太释放了”。这周总算开放,可以放心大胆地跳了。我和巧珍坐在软垫上聊天时,谭启荣和一个叫罗雪芳的家政女工跳起了《雪莲花》。罗雪芳的身段特别柔软,腿可以举过头顶,让人感觉她是从小练过的,巧珍却说她是来到鸿雁之后才学的跳舞。跳舞的人当中,曾经还有一个叫做赵新亚的女伴,会做特别好看的手工艺品,也是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被巧珍画进了工友们的系列肖像里。她生了重病,疫情来临前回了老家,从此很难联系上,巧珍怀疑她是否还在人世。

过了一会儿,音箱放出歌曲《红枣树》的伴奏。谭启荣拿起话筒唱歌,为跳舞的罗雪芳伴奏。她唱得清润婉转,开始我还以为是原唱。巧珍也跟上轻轻哼唱,“儿时我爱过的恋人,而今你身在何处?随着那蹉跎岁月,你是否芳香如故?”看着舞姿轻柔婉转、收放自如的罗雪芳,巧珍眼里尽是羡慕,“感觉人家是来跳舞的,我们是来搞笑的”。

更适合巧珍的舞蹈,是接着放的《中国味道》这种快节奏的歌曲,长胳膊长腿的她展示出了优势,双臂舒展上举,身体大幅度转动,马尾飞扬,穿着软牛仔裤的长腿爽利地蹬踏,像是一棵在东风中旋转的树木。其他几个女工,有的在跳舞,有的在说笑。一个甘肃老乡刚刚跟巧珍认识,在手机上看她的文章和画,一边看一边赞叹。地下室门口的活动签到表上,写明了大家的籍贯,有四川、内蒙古、河北、河南、山西,以及巧珍的甘肃。在这里,她们全都放下了在雇主家的身份,变回了那个从前未曾发现的自己。

林巧珍和姐妹们在鸿雁之家地下室跳舞

相比在鸿雁之家和文学小组的温暖包容,北京的其他部分往往是坚硬的。林巧珍参加过两次比赛,没有意外地被淘汰了。一次是导演董路推荐她去参加的“超级演说家”。上台前她紧张得发抖,到了台上倒也大大方方,别人讲的都是成功学之类,巧珍讲的是家政工受歧视,要雇主尊重家政工,双方平等,受到一个评委嘲笑,只得了40多分。虽然节目视频出来,鸿雁和文学小组都称赞巧珍,连一向贬低巧珍的老公也夸奖了她,却引起了下一任雇主的担心,觉得她心气高不敢要她。另一次是有人怂恿巧珍去参加老年模特队比赛,说她形象条件好,一定能行,巧珍动了心,交了几百块钱去参加初选,不料现场的妇女多是“老北京”,从皮箱中掏出精致的旗袍和林林总总的化妆用品,乃至7厘米后跟的高跟鞋。而巧珍只不过穿着一条5年前女儿买给她的白色绣花纱裙,脚蹬旧的平底帆布鞋走上T台,迎接的是评委异样的目光。在回城地铁上,巧珍才知道当模特是个系统工程,自己远远没有这样的资本。

只有回到文学小组和鸿雁之家,林巧珍才是那个能写会画,唱歌跳舞样样精通,总是能够得到衷心赞扬的漂亮女人。她甚至在皮村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当了主持人。疫情之中,三年没回家过年的巧珍更是感到,对于她这样一只漂泊的鸿雁,这两处就是她能够落脚栖居的地方。

但这两个立足之地也并不是永远牢靠的。疫情之中公益基金普遍收缩,鸿雁之家的活动资金来源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一些项目不得不停掉。姐妹们忧心忡忡,甚至想到大家捐款维持。皮村工友之家也连年遭遇经营困难,同心学校因防疫被关停,捐助衣服来源减少,顾客也随人口疏解流失。二手衣服商店从十多家减少到三家,每年的房租和员工费用举步维艰,不得不发动众筹。文学小组成了满眼萧条中唯一的亮点。假如最终没有了这两个地方,北京还值得待下去吗,又有何处可去?这是林巧珍心底常常浮现的疑问。

鸿雁之家地下室下午的排练中,在导演老师的带领下,大家在地上围成圆心坐下,舒展打开四肢,一会儿头碰着头,一会儿脚绞着脚,像是彼此在用脚说话,巧珍和谭启荣的脚绞得最紧,悬在空中半天没有放下来,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周一周地来习惯了,不见面就会特别想,都不知道以后老了,回老家了咋办。”上次在牛肉面馆里说到的一起住养老院的愿景,这会儿又显得遥不可及。

初见林巧珍的人很难想到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尤其是她身穿连衣长裙,依旧浓密的头发梳成两个麻花小辫的时候。

1968年,巧珍出生在甘肃平凉乡下,在七个姊妹中排行第六,是最小的女儿。小时候巧珍特别淘气、调皮,是妈妈的心头肉,爸爸最心疼的是巧珍二姐,“对我也还好”。妈妈曾对巧珍说,父亲一看又是个女儿,想要扔掉,巧珍不信,“感觉爸爸挺喜欢我的”。但作为老小,巧珍逃不过的待遇,是穿几个姐姐一路穿旧下来的衣服。尤其是姐姐没有巧珍个子高,却比她胖,衣服巧珍穿上又宽又短。六岁那年的元宵,父母在旧窑里挖新窑,一家人都在忙活,在外玩耍的巧珍在几个小孩怂恿下,回家撒泼打滚要穿新衣服,她得到的不是责罚,而是父亲当天去扯回花布,母亲连夜在煤油灯下手缝的小棉袄。这是巧珍第一次穿上新衣服,上面还有拖拉机手收割麦子的图案。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知道,父母都爱她。但没几天就不能穿了,因为她个子长得太快,双手长长地伸在了外边。

个子高在乡下并非算是优点。林巧珍一出门,女孩们都说丑女子来了。因为她除了瘦高,还要加上眼睛小、鼻子长。此外是声音大,爱哭,爱唱,“吱哇,吱哇,满沟响”,这些也都招人骂,甚至在学校唱歌,声音特别响亮,“隔壁老师也过来骂我”。巧珍的爱唱爱跳,有爸爸的影响在里边。爸爸上过小学,吹拉弹唱什么都会,在村中戏班子唱秦腔,家里有戏本子。巧珍觉得爸爸唱得可好听,可惜的是她长大后爸爸不怎么唱了。妈妈也心灵手巧,绣花、做窗帘被套、剪花样拉鞋垫啥都会,口才也很好,“八十七岁了给我打电话,还能一口气说半天”。虽然有时会招人嫌,但巧珍在学校和村里都有二哥随时保护。二哥很仗义,有次看戏巧珍被一个男的拦住,二哥赶过来一脚踹开他。总的来说,巧珍小时候的日子过得自在。

中考那年,巧珍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没考上高中的她改考幼儿师范,能唱会跳的优势在面试时得到发挥,“自己感觉很好”,过后却没有消息,后来听说被一个官二代顶替了。巧珍和家里人并没有去找,“也没办法”。人生中最大一次转折的可能,就这么轻易被人夺走了,多年后巧珍提起来却轻描淡写。失去了幼师的机会,巧珍也没有了复读上高中的心思,进了县里新办的地毯厂,埋头织了两年地毯,迎来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老公是一个姑姑介绍的,是巧珍三哥的同学。三哥说他不错。因为老公留级,巧珍自己其实也跟他同学过一年,印象是他上课时偷偷看小说,和女生碰面也不是那种嬉皮笑脸吹口哨的人。“当时有几家来说,我选了他,心想他爱看书有共同语言。”老公的另外一个优势是本村近邻,巧珍二姐嫁的是外乡人,总是挨打往家跑,孩子一岁半就离婚去了内蒙古。巧珍去探望外甥还差点被前姐夫打一顿,因此不敢嫁给陌生人。但一个学期的相处,并不足以让巧珍真正了解老公,即使结婚的初期也如此。

结婚头两年,老公和巧珍形影不离,“走到哪带到哪”。有时候是去酒席,老公不胜酒力时让巧珍代杯,巧珍因此学会了喝酒。有时是去跳舞,老公和巧珍跳过了,同学邀请巧珍跳,老公在一边看着,抽着烟。公公婆婆不让巧珍跳舞,老公就偷偷带她出去,在院子外边吹口哨,巧珍就偷偷出来,跳到半夜才回家。和村里的男人比较起来,巧珍觉得老公对自己还是特别好,村里的男人打老婆打昏死了,一盆凉水头上泼醒继续打。老公不对巧珍动手,还说巧珍“生错了地方,在城里的话会特别出彩”。

但再好的日子也不如出嫁前自在,巧珍不大长于家务,虽然做事用心,节俭,拿二老不当外人,仍旧会挨老公骂,嫌她做饭不好吃,脑子太浪漫,都是花呀草呀的。别的媳妇都务实,巧珍只是胡思乱想,不会占人便宜,不会过日子,傻瓜一样。

更大的问题在于,林巧珍逐渐发现,丈夫是独苗,小时候被他的爷爷奶奶宠坏了,好逸恶劳,吃饭都要母亲和老婆给他端到手里,而且脾气暴躁,骂人特别难听,连对自己的父母都是张口就来。第一次听见老公用恶毒的话骂母亲,巧珍惊呆了。那是农忙时节全家晒麦子,母亲催巧珍老公干活,老公跑过去就破口大骂,让他妈去死,还爬上屋顶要跳房子,巧珍被吓坏了。公婆说他从年轻就这样,一玩就高兴,一让干活就要骂人。

在外人前面,老公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知书达礼,从国家大事到家庭小百科一套一套的,外面的人都叫他“教授”,在班车上给老人让座,落得人人夸赞。只是用公婆的话说,一进了家门,就眼睛一瞪,开始骂人。再小的事都能挑出毛病,嫌他妈做的饭不好吃,盐放多放少了,汤多面少,汤少面多,诸如此类,说得一无是处。母亲一骂他,他就让亲妈去死。老公也跟巧珍说过,他知道自己被宠坏了,歇斯底里,“自己控制不住”。平时他骂起巧珍来,巧珍也只是低头不说话,只要观察到老公脸色不好,巧珍就不敢说话。

两人关系的真正恶化,还是在生了两个小孩之后。生第一个孩子巧珍就遭了罪,头天晚上开始阵痛,一趟趟跑厕所,丈夫还在呼呼大睡。第二天天亮公婆吓住了,叫人赶三轮车送巧珍到25千米外的县城。一路颠簸,巧珍痛得浑身是汗,到医院难产了几个小时,死去活来,医生用手掏出婴儿,下面侧切后缝了七针,从此落下妇科病。

生二儿子更是过鬼门关。当晚是个落雪天,因为是超生不敢去医院,只能自家接生,老伤口挣开了,孩子落地后脐带粘连不脱落。巧珍跪在炕上等待医生,下面流了一摊血,新铺的一床绣花被褥怕弄脏拿开了,只剩光溜溜的席片。风刮着雪片扑进窗户来,光着腿的巧珍快冻僵了,本来就患了感冒,想咳嗽又怕下身伤口裂开。等了不知多久医生才到了,却是个男的,巧珍羞臊得要死。事后听老公说还是个兽医,只是从前当过医生而已,缝合手法特别粗糙,以后去了医院听女医生说,“跟缝麻袋似的”,线也拆不下来,消失在皮肉里了。从此只要天气不好,巧珍下面就特别疼,性更是成为折磨。

因为怀胎九月的时候还蹲在地里收烟叶,湿气重,巧珍生完孩子之后还得了痔疮。坐月子时一边喂小孩一边浑身痛,在床上哼哟,老公不爱听,说女人都生孩子,就你这疼那疼。第十天妈妈和大姐从娘家来探望,公婆带大儿子出门遛弯。公公和丈夫也不在家,炕灶因为积了灰满屋跑烟,熏得巧珍眼泪长流,孩子哇哇大哭,巧珍出去跪在院子里烧炕,平时老公完全不干这些活,还好大姐替巧珍烧好了炕,巧珍在姐姐怀里伤心大哭,老公回家还怪巧珍生孩子之前没把炕灰掏净。妈妈嘱咐巧珍老公多照顾她,妈妈一走老公指着巧珍鼻子骂她瞎告状,巧珍想哭都不敢出声。让老公去买个感冒药,他在路上被人拖去下棋,到了晚上才回来。过了第十六天,巧珍开始下地干活,月子没坐出头,巧珍的心已凉透了。

为了避免生育的痛苦,巧珍主动去做了结扎。丈夫问她“不生女儿了?”巧珍说不生了,当天她骑自行车带着妹妹,让妹妹抱着孩子,一路到县城做了手术,同村的女人还笑她,“别人都是计生办紧着来催,只有你是自己送上去”。七年之后,巧珍和老公收养了一个女孩,当作亲女儿养大。

尹各庄的夏天,林巧珍在租住的二层楼房里显得很惹眼。

没有空调和电扇,屋子里特别炎热,像蒸桑拿,“头发里都是水”。巧珍不得不开着门通风。时当疫情封控,一群群没活干的建筑工人在村子里游荡,打着赤膊在楼道徘徊。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了看起来年轻漂亮、多才多艺的巧珍,有人故意走到巧珍门口吹口哨,问,“叫什么呢,香喷喷的”。巧珍在楼上唱歌吹口琴,有人从楼下跑上来,扎堆站在门口夸奖。对于这些夸奖,巧珍并不受用,平时她最讨厌男人讲黄段子,女人传八卦,一听到就恶心,只想远远避开,除了老公从没有近距离看过男人。这座楼上本来就有小姐租住,更让巧珍觉得那些男人的口气别有用心。

有一次巧珍正在画画,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一个光着上身只穿短裤的男人扑在她身后,一脸络腮胡子都扎到巧珍头上了,巧珍赶紧让他出去,心里扑扑直跳。第二天巧珍吹口琴,这个男人又上来,巧珍厉声让他出去,口琴也不敢吹了。正好小海过来给她送饭,故意大声说,“我就在这儿,有啥事叫我”,让楼道里的男人们听见。可是巧珍觉得那些男人个个膀大腰圆,小海身单力薄,“看起来也保护不了我”。

巧珍对于性的畏惧,源自小时候的一次经历。上小学的一个周五,同学们结伴回家,巧珍因为看小说落在了后面。匆匆赶到半路,她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下乡干部,说是跟她爸爸认识,可以捎她一程。巧珍上了车,那人骑到一段僻静处停下,就开始对巧珍动手动脚,往密林里拖。巧珍吓坏了,使劲推开他跑掉,一路跑一路大声喊叫,还好他没敢追过来。从此以后,巧珍对男女间的事情落下了阴影,以至于到了结婚后,只要老公凑近,“我就很抗拒”,弄得老公疑心她另外有人,又嫌弃她没有女人味,“不让他摸,不让他碰”。

生完第二个孩子之后,巧珍在性生活中感到的只有疼痛,她再也不愿跟老公发生关系,说自己“废了”。两人的关系急转直下。平日里老公想和巧珍亲热,巧珍不愿意,老公就拍桌子打板凳,爱骂人和暴躁的脾气变本加厉,还加上了动手,“一张口能骂上几个小时,让你头皮发麻,把你骂服”。只要一回嘴,老公就会拿东西扔过来,对巧珍和他爸妈都是一样。有一次老公和他妈吵架,手指戳到妈眼前,巧珍上去拉他,被他一巴掌扇翻,跌坐到装满的水盆里,浑身湿透。公公过来拉巧珍,一时拉不起来,老公仍旧唾沫横飞痛骂他母亲,巧珍从盆子里爬出来拧干衣裤去干活,回家后老公还到巧珍面前,数落他妈妈“自私,只爱自己,不爱我”。当时巧珍觉得,“我怎么会嫁了这么个男人”。

林巧珍自己更是不敢惹他。有一年三伏天,巧珍从地里锄草回来,婆婆在家做饭,大儿子和爷爷收拾被猪拱坏了的圈,浑身都汗透了像花脸猫,连小儿子也在帮忙递手,进屋唯独看见老公在炕上困觉,以为他睡熟了听不见,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像个死猪一样就知道睡……”说着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准备喝一口。杯子刚挨嘴唇就飞了出去,水泼了她一身,脸上挨了一掌,人还没反应过来,跟着头上又着了重重两拳头,老公早已一骨碌爬起,像个凶神恶煞矗在她面前。“你敢骂老子?谁是死猪?”骂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巧珍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只有伏着哭泣的份。

闻讯进屋的大儿子那年才十四岁,拉起巧珍看到她头上肿了包,心疼地向他爸控诉:“妈刚从地里回来,这么热的天,你还打她!”老公一听更是暴跳如雷,“你反了,还敢骂我!”大儿子说你还骂我爷爷奶奶呢。老公说好你等着,他跳出屋外抄起巧珍刚才放下的锄头,恶狠狠地举着进来。眼看锄头就要劈到儿子头上,公公婆婆跑进来死命拉住了巧珍老公,邻居家也赶过来劝架,老公依旧不依不饶,嘴里脏话连篇,一脚踹开抱住他腿的小儿子,甩开父母举着锄头冲进厨房,对着锅碗瓢盆一阵乱砸。巧珍心疼家什哭着跑进去阻止,被他一把推倒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手被打碎的碗片扎得流血。

老公砸完厨房还不解恨,说一家人都嫌弃他。他冲进老人住的西头房,抄起斧头劈开了上锁的小钱匣子,拿出所有的钞票塞进裤兜,包括给两个小孩准备的学费,冲出院门跑了出去。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一出去要在镇上县城浪上十天半月,和他那些打牌的狐朋狗友厮混,家人去找也无处可寻,腰里一家人的血汗钱挥霍干了才回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直到巧珍出门打工的2005年。当时大儿子考上了兰州理工大学,小儿子也上了高职,家里缺钱。她开始是种蔬菜和水果去县城卖,回家还要做饭。后来村医说本县驻兰州办事处找一个人做饭,要干净利索,村医觉得巧珍不错。开始公婆不同意,说女人哪有出门的,后来老公听说工资有每月700元,农忙时还能回来,才动心了,让先去干半年。第二天老公带巧珍去县城买衣服,说在外面不能穿得太差,又让巧珍烫了头发,买了一件皮夹克、一条新裤子,千叮咛万嘱咐把巧珍送上车。到了省城见了办事处领导,巧珍心惊胆战,还好大家都和气,说巧珍做饭好吃,就这样干下来。没想到了七月底,老公又出事了。

头天晚上,林巧珍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顶上了红盖头,要被嫁给别的人。巧珍心想这不行啊,我有老公。早晨醒了接到电话,婆婆让巧珍赶紧回家,老公出车祸了。巧珍乱了方寸,联想到梦境,不知道老公活着还是死了。赶忙结了工资赶往车站,一路上没吃没喝,回去知道老公带着小儿子骑摩托车,被大车迎面撞上,大车司机疲劳睡着了。儿子从摩托车后座飞起,跌落在大车车盖上,老公直挺挺撞上车头,被带着往前跑了五十米,到医院做了六小时手术,腿没了。老公受伤后第一声喊的是我儿子在哪,快去找。见到巧珍,病床上的老公哭了。巧珍握住他的手问他疼吗,老公说不疼。那时巧珍心中一股柔情涌过,似乎回到了结婚之初的日子。

但接下来的一个月住院,老公的心情不好,经常扔掉巧珍打来的饭。帮他擦脸,他会抢过毛巾扔掉,还打巧珍耳光。巧珍耳孔钻心疼痛,后来得知被老公扇得耳膜穿孔,得上了中耳炎,至今听力不好。巧珍不敢靠近老公,又不敢不靠近他,“他说看见我哭丧脸就生气”。巧珍笑一下,老公又说巧珍不是来照料他,是来看他笑话,让她回兰州找野男人去。家里父母在收秋,两个孩子骑自行车往返县城卖瓜菜,只有巧珍在医院侍候,承受他的脾气。有次老公对巧珍吼“滚你妈的远点”,巧珍跑出去在街上对着车水马龙放声大哭。事后得知,巧珍出去之后,同室的病友和家属都骂她老公。尤其邻床一个矿工,手臂碰断之后老婆就撇下他跑回娘家了,说你媳妇这么没日没夜侍候你,你太过分她跑了你怎么办,老公从此才收敛了一点。

出院后还需在家输液,每天老公有想吃的,巧珍骑自行车去买,把老公用架子车拉到人多处,让他跟人下象棋,还花一百块买了架电子琴,让他没事弹两下解闷,临睡前还给老公按摩腿部。老公开始练习走路时,需要双手拄拐,胳膊肘衬着疼,就要砸东西发火。人变得比从前更敏感,时常问巧珍哭丧着脸,是不是看他残废了。一跟他讲道理,他就让巧珍找毒药来把他药死。反正他待在炕上也没事,一骂能骂大半天,口干舌燥了还要巧珍和公婆给他倒水,喝饱了继续骂,什么难听来什么。那半年巧珍忙完了地里忙家里,脑袋被骂得患了偏头疼,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

这期间林巧珍的奶奶和大姐先后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巧珍觉得再这样日子没法过下去,心想我已尽力了,颠倒一下位置,你会对我这样吗?回想起生孩子的遭遇,其实根本不需要去问,心就凉下去。等到老公大腿装上义肢,大体能够自理。有天巧珍趁他去打麻将,公公婆婆又正好在地头,赶紧收拾几件换洗衣服,留下一张字条,逃难一样搭三轮车去县城买了去河南的车票,投奔那里打工的一个表姐,从此开始了出远门打工的生涯。除了逃离老公,现实原因则是两个儿子在兰州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职,花费压力太大了。

巧珍走后,老公在家里也待不下去,天天冲父母发火。有一次公婆打电话给巧珍,说儿子把她骂得都想去跳河。巧珍劝解婆婆只当他是傻子。公公去世之后,家里农活都落到婆婆头上。2021年冬天,老人看天要下雪,想早点把院子里晾的玉米棒子敲成粒装袋,免得受潮。巧珍老公整天忙于打牌,婆婆催促了一句,老公在院子里跳脚乱骂,半天骂够了才打牌去了。婆婆敲着棒子越想越气,血压陡升晕倒在玉米堆上,被送进县医院急救回来,事后老公还说她“不想干活才晕倒了”。

还好一个亲戚给老公找了个在平凉苗圃看大门的活,一去三年,后来又到猪场当保安。巧珍则一路从甘肃辗转到内蒙古,又来了北京。十多年中两人聚少离多,没有了吵架动手的条件,老公的脾气渐渐收敛了一点。加上果园一块看大门喂鸡的伙伴娶的老婆,只会玩乐打扮,家务事不伸手。老公比对之下也觉出巧珍的好。过年回家,他总想傍着巧珍,“你走到哪他跟到哪”。老公50多岁,虽然一条腿残了,身体还很好,巧珍知道他的意思。

可是她对于男女之事实在是没有一丝兴趣了,只能一再对老公说自己“没用了”,甚至老公去找小姐有外遇她也没意见。老公也抱怨她“中看不中用”,他并不相信巧珍是由于身体疼痛,而是怀疑她在外有了人,心不在他这里,经常无力地咆哮“你是我的人,受我支配”,又哀叹“老天爷干吗不让我失去性功能”。村子里一些女人也推波助澜,嫉妒巧珍在外见世面,回家又青春靓丽,感觉比她们年轻了两轮生肖,纷纷传说巧珍在北京有人,当小三,撺掇老公把她“管紧,看死”,再也别让她出来。当然老公也不可能看住巧珍。2021年冬天,巧珍回老家为大儿子娶亲,春节前又出来。老公特别生气,要她“要么好好待在家里,要么出去了就别回来”,稍不如意,又开始破口大骂。

有一次老公在视频上谩骂巧珍,赶上志愿者橙子来房间给巧珍拍纪录片,巧珍说你再骂我就给你拍下来,老公才收敛了一些。

我想加上林巧珍老公的微信,跟他聊一聊,巧珍转达过去,被拒绝了。

最近几年,过春节成了巧珍的心病。每到年关,她觉得别家女主人都在忙碌年夜饭,一家团团圆圆,自己不回家是没尽到责任。可是想到回家跟老公的掰扯,她就头皮发麻,宁肯逃避在外,借着疫情,她连着三个春节没回去。

在巧珍心底,真的有一个人。这是一个永远的青年,面容模糊,但她相信他一定很帅,嘴角有一抹温柔的微笑。在画上,他的手臂环抱巧珍的肩膀,包容她一切的无助。在梦里,两人总是一同去坐公交车,在前后座偶遇,他替巧珍关上窗户,她感到他手臂的温度,试图看清他的脸,却怎么也做不到。每过一段时间,她总会在梦里遇见他一次,告诉他“我们到现实中去吧”,公交车却开不出迷雾。醒来之后她画了很多和他的情节,装在一个特别的袋子里,没有让任何人看过。至于老公,“打死也不能让看到,他会疯的”。

老公其实知道这个影子的存在,他断言,“不可能有那样的人,男人都有需求。”巧珍知道,自己无法回报梦里的他什么。“对不起,是我最想对你说的。”在那幅两人相偎的画上,她写下了这句话。

在尹各庄,我和巧珍、小海一起消磨的时光逐渐多起来,有时会加上史鱼琴和范雨素。

在那间空荡荡的小屋里,我见到了巧珍更多的画。在各种缤纷的色彩之间,有一组黑白的铅笔画,描述的是过往生活的一些场景,其中一幅是描绘的所谓“幸福之家”:丈夫逍遥地坐着抽烟,妻子提着大包小包进门,只有小狗在身后追逐。丈夫根本没有站起身来迎接一下的意思。另外一张上面一个女人蹴在炕上缝被子,丈夫背着夹香烟的手在身后训斥“笨死了,针线活都不会了”……这是巧珍打工回家时的真实场景。巧珍说,打算把一生的经历都画下来。

这套组画的想法也得到了志愿者艺术家杨静远老师的指导。最初巧珍总尝试把场景中的一切都画下来,以至于根本画不下,静远老师告诉她没必要,譬如家暴场景中的老公,只需要一副眼镜来表现;地上的碎玻璃,就可以说明老公发脾气砸东西的后果。巧珍慢慢地懂得了减法的艺术,走在街上,她观察行人的姿势,想象如何描绘。并且她不再担心画得不像,因为同样一幅图景,十个人有十个人的理解。

再譬如难产,只需要一个女人的剪影跪在地上,身下一摊血。但这个场景,巧珍尝试了很多次画不出来。“没法去画,太疼。”组画卡在这里,她最终画下来的,是一个像蚕茧一样被重重毛线捆扎起来的女人,毛线伸展出的线头分别标着“陋习”“传统”“家庭观念”。

除了得到来自工友和鸿雁姐妹们的称赞,巧珍的画还参加了深圳的一次画展,题材都是打工者描绘自我的生活,静远老师对她说,“随便画下来都有价值”。巧珍还正儿八经卖出过两幅画,一次买画者是她从前的雇主小可的母亲。画面是巧珍穿着黄色连衣裙,配了一首巧珍自己写的诗,小可妈妈说她喜欢。另一次是画了张毛阿敏像,静远老师一个朋友看了喜欢,拿过去问多少钱,巧珍没想到,就说五十块吧。这两次卖画唤起了巧珍的一个梦想,“多画点,说不定等我死了,这些画出名了,可以带给儿女一笔财产。”

静远老师鼓励巧珍多画,她甚至反对巧珍唱歌跳舞,认为这会儿分散她的精力,消解她做家政生活中的痛苦,而大画家都是以痛苦为动力的。

林巧珍画中的文学小组

但巧珍不能不跳舞唱歌,这和爱写写画画一样是她的天性。在尹各庄的郊外,我曾多次观摩过她的即兴舞蹈。最初一次是在夏天,小海带我们去他日常游泳的池塘。从尹各庄往南走,穿过树林和公路,公园对外并不开放。我们从小海的老地方翻越过去,巧珍不需要我们帮助就轻易攀过了栅栏。公园里面非常宽广,夕阳斜照着芦苇、草地和池塘。保安刚刚下班,我们不敢马上下水,在池塘边的观景栈道上徘徊,小海打开手机音乐,巧珍跳起了“鬼步舞”。

小海说,他第一次看见巧珍跳鬼步舞,是在皮村一家叫做“金手勾”的东北餐厅。从前叫做金手勺,大约因为涉嫌侵权改了这个名字。文学小组的工友们聚餐开始前,巧珍在餐桌间空地上表演了舞蹈。小海当时被震撼了,他想象不出平素温婉的巧珍能跳出这样鬼魅而朋克的步伐。

那天在公园的夕阳下,巧珍的鬼步舞也感染了我。和在鸿雁之家的舞蹈不一样,她像是变成了一个叛逆的年轻人,在挑战什么,又在追寻什么,虽然她并没有尽情发挥,始终担心着远处可能开车兜回来的保安。确信保安不会再回来之后,我们来到一处有下水平台的池塘边,晒了一天的水很温暖,我和小海下水游泳。巧珍开始在岸边看,后来她穿着里面一层衣服,也跟着我们下了水。她从来没有下水游泳过,只能站着在池塘的沙底上走,两手划拉水面维持平衡,像是在继续刚才的舞蹈。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体会到了被水周身抱着的感觉”。后来她甚至敢于走到很中间的地方,并在我和小海的护持下尝试了游泳。上岸时巧珍仍旧恋恋不舍,说这是自己最快乐的一天,好像人生都值了。

仍然是在这片公园的池塘上,冬天封冻时节,我在冰面上目睹了巧珍的第二次跳舞。在场者还有范雨素和橙子,是小海召集的诗歌朗诵会。一行人照旧翻越栅栏,时当黄昏,没有温度的夕阳在青色冰面上反射出微光,投下几个人长长的身影。大家开始踮着脚踏上去,后来才渐渐放心。先是范雨素站在冰面上朗诵起《久别重逢》中的“定场诗”,稍后巧珍跳起了舞蹈,虽然举手投足仍旧含有畏怯,没有在岸上那样大开大合,却依旧回环婉转,似乎特别合乎诗歌的节拍和冰上的韵味。后来小海坐在冰面弹吉他,巧珍在旁边为他伴舞,摆出有些夸张的造型。我为他们拍下了几张照片,这也是小海和巧珍少有的合影。

实际上,他们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在尹各庄重聚。2022年春天疫情严重的时间,巧珍从老太太家下户,被隔离在尹各庄无处可去。村里的馆子都不开伙,小海每天去皮村工友之家食堂打饭,偷偷给巧珍带上一份,解决她没有灶具的难关。早上六点,巧珍会去店里叫醒贪睡的小海,一起到温榆河畔散步。这个时候岸边几乎没有游人,巧珍可以尽兴地在花树间跳舞,让小海为她拍下视频,事后发到抖音上。一旦游人增多,巧珍就不大敢放开,这是她一直以来胆怯的习惯,害怕别人严厉的眼光。“夸奖的话记不住,否定的全听进去了。”

但夏天的一个傍晚,小海、巧珍和谢航程、王博几个人在温榆河畔聚会吃烧烤。巧珍忽然提议大家齐喊一声“我去”,释放胸中的憋闷。小海为巧珍录下了大喊“我去”的视频。这一声想必释放了巧珍心中堆积深重的郁闷,她形容当时在大街上,看到一辆拉满了西瓜的大车经过,竟然想买下这车西瓜,一个个用拳头砸得粉碎,而在平时,掉在地上的西瓜瓤子她都会捡起来吃。郁闷的原因是,她又下户了。

下户的原因,巧珍自嘲是“得寸进尺”。因为活多工资低,巧珍提出可以把原来的单双休日交替改成双休,代替涨薪。巧珍的想法是,这样她就可以总是有一整天的时间待在鸿雁之家和文学小组,第二天还能回尹各庄,好好画一天画。静远老师送的画纸还没有用完,巧珍又央求小付,用获得新工人文学奖的奖品换得了两册画本,第一本刚画了过半。这个要求惹恼了原本还算和气的客户,提出辞退巧珍。

再次下户让巧珍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刺头,为啥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听话?”她想到姐妹们教她的:活多,就没必要干那么认真,主人瞧见了就做一下,没瞧见歇一下,脸皮放厚。她又想到史鱼琴因为客户在卫生间装摄像头打官司,被家政公司嫌弃降级,范雨素也因为客户踹她一脚对簿公堂,结果不了了之。看来在鸿雁之家和工友之家学来的“平等”,可以听,但不能当真。

好在经过一番辗转,巧珍终究再次找到了工作。这家客户除了孩子,还养了一只兔子,侍候兔子成了巧珍的麻烦事,稍微喂食不及时,它会用声音向回家的主人“告状”,略微疏于清扫,屋里又会有一股尿骚味。巧珍记着屡次下户的教训,硬着头皮干下去。即使是在朝阳区居家办公期间,客户两口子在家,吃饭后也从不会动手帮忙收拾碗筷。星期天和节假日从尹各庄回去,水槽里总是扣满了等着她洗的锅碗。大女儿回家上网课,连内衣裤也要巧珍洗。活添了大半,工资照旧,巧珍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画下了那幅“千手观音”,作为那段日子的写照。

她缺乏时间画画,觉得自己“没有进步,一直就是那个样”,起初一段时间的兴奋,渐渐转为茫然。2022年春天,《劳动者的星辰》出版,书中的插画都出自巧珍之手,连同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这算是她在正式出版物中第一次发表作品,给她带来了一小笔收入。不过,她写下的文字中篇幅最长、最有分量的那篇上户记并未收入书中。

我始终为这篇质地独一无二的长文感到惋惜,想为它找个出路,后来终于想到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办法:重写这篇故事,把它和巧珍对我讲述的诸般人生经历揉进去,成为一篇小说。我和巧珍共同署名,找文学杂志发表。我想到了巧珍偶尔提起六年种烤烟的辛劳,这让我眼前浮现出故乡类似的场景,乡下田地和都市单元房里的劳作,看似迥异却本质相同,始终走不出命运的狭窄地界。我给巧珍发去短信,询问她当年种烤烟的细节。

巧珍正在上户,她利用闲下来的空档发来微信语音,我则发文字信息过去,断断续续聊了几天,讲述了从犁田、起垄、育苗、移栽、施肥、除草、灭虫、灌园、打尖到割烟、运送、晒场、洒水、捆扎、烤烟、守夜、装车、售卖的全过程。最辛苦的地方一是在大太阳底下掐尖割烟,烤烟叶含油量大,满手满脸连同颈脖里都是油腻,肥皂都洗不掉,只能掺上锯末往下搓。二是守夜,没几分钟就要打开锅炉小窗观察火候,添减柴火,一连六七天晚上不能睡觉,这份熬人的活计是公公来干的。

有一次是大旱之年,增添了一项挑水浇地的活计。烟地旁边有一条小河流过,从河边到烟地有十几步路的坎,怀有三四个月身孕的巧珍,肩担着沉重的塑料水桶,一步步地踏上坡坎,个子高成了她的缺陷,腿长蹲不下去,上肩更吃亏,挑起来晃晃悠悠,双腿发飘,腰椎打闪,只恨自己没有生一副大象腿水桶腰。不知怎么挺了过来,没有摔倒在田埂上,一个夏天过去,烟叶保住了,孩子也没掉,巧珍却年轻轻压出了椎间盘突出,一直都没有彻底好,现在收拾房子蹲下去擦地洗衣服,都感觉特别费劲。

巧珍的语音低沉舒缓,带有一点沙哑,我在其中能够听出绵长记忆中蕴积的辛苦,如同摩挲烟叶的质地。我想到了童年领着我们浇水抗旱的母亲、老家那些辛苦的舅娘和表姐,想到三舅种了一辈子的旱烟和三舅娘秋天金黄的黄瓜地,如今他们都躺在抛荒的田地里。我们相遇在异乡,却又像是站在家乡的土地上追述往事,体会生命被压榨到极限状态的危机。经过艰难的穿插打磨,我写下了这篇故事,投给一家文学杂志,遭际却并不顺利。杂志的编辑觉得有些家务场景太琐碎,我又不知如何修改。巧珍得知消息,开始很高兴,后来听不顺利,又说“从来也没希望过能够在大型文学杂志上发表”。

她觉得自己总是这样,习惯了事先放弃希望,把自己省俭到最小的范围,免得失望。在北京头几年,她一直住在雇主家里,除了干活,只想尽量缩起来,能够看一会儿手机,想一点心事。后来因为画画写东西,租了尹各庄那间房子,想有一个自己的空间,仍旧是俭省到极致,冬天不用电热毯,人躺在被子里感觉是压着冰块,也许是生孩子落下体气寒,怎样也不能暖和起来。过年实在冻得受不住,只好去过年回老家的橙子家里待了几天,连带给她喂猫。夏天晚上太过炎热,走廊里男人又多,跑到水房穿着衣服一盆盆凉水往下淋,水淋到热身子上却变成了烟,整个人像冒烟的炉子。她从没舍得花十几块钱上澡堂子蒸桑拿,只当免费蒸过了,仍旧不肯买个电风扇,生怕自己享受惯了。

到这个世界上,她不是来享受的,跳跳舞唱唱歌,已经是她给自己的最大满足了。就这样回老家时憋闷,在屋子里跳个舞,还被婆婆说“儿子都没娶上媳妇,你还有心思跳舞”!

近年写下的一些文章中,她提到丈夫的语调渐渐变得温和。丈夫老了,花白头发几乎掉光。有一次和她一同去照相,被人当成她父亲。虽然腿脚残疾,仍旧在猪场打工挣钱,平时也算节省,只是抽烟,酒也因为血压高戒了。在情感上他变得越来越依赖巧珍,在微信里口口声声说爱她。即使是丈夫主动提起来,她也从来没有真的想过离婚,“儿女都大了,没意思”,而且她认为自己作为女人,已经“没用了”。

只有在温榆河畔或者鸿雁之家的地下室里,跳起舞来的时候,她仍旧一点也不像个55岁的女人,着意要补回自己被覆盖的年轻时光。

2023年元旦之前的一天,林巧珍让我和范雨素一起去小海的二手衣服商店,吃她下的手擀面臊子面,另外是回家之前聚一下。

时隔三年,巧珍不得不回家了,原因是给小儿子娶媳妇。两个儿子都已年近三十,先是大儿子迟迟不结婚被远亲近邻炮轰,好容易大儿子前两年成了家,催促的对象就转移到小儿子身上。对于张罗儿子的婚事,老公比巧珍更为积极,巧珍也就落下了“一个人在外臭美,不关心儿子婚事”的名声。然而小儿子对找对象成家的态度比哥哥更为消极,他曾经一再告诉哥哥和巧珍“我对成家没什么期待,一个人挺好”。巧珍觉得,这是从小的家庭暴力带给两个孩子的阴影。她自己也不知道拿什么去说服儿子,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

大儿子遭遇的暴力从他还没有记忆时就开头了。一个大雪天气,巧珍和公公忙着把院子里的雪扫成堆,用车子拉到自家麦地里,等雪化了灌田。婆婆带着一岁多的大儿子在炕上看电视,老公在外边打牌,拉完雪巧珍给全家做饭,老公赌输了回家心情不好,一进门就骂巧珍,又进去骂他妈只知道看电视,嗓门太大吓哭了大儿子。老公一把提起孩子的光脚丫,倒提着走出大门扔到门口的水渠里,幸亏里面存了厚厚的雪,婆婆光脚追出去跳下坑从雪堆里拔出孩子。孩子憋气憋得脸都青了,吓傻了不敢哭,老公仍旧跳着脚骂他妈“不该干涉他教育自己的孩子”。

“棍棒下面出贤才”是老公一贯的“教育思想”。孩子一哭,他不是哄而是打骂,巧珍去拦,他就要打巧珍。长年累月下来,两个儿子见了老爸像老鼠见猫,大气不出,人也变得内向拘谨,没有自信,成年后虽然一表人才,却不会和女生交往。但他们和巧珍的感情都非常好,体贴孝顺,巧珍没回去那几年,两个儿子一点不抱怨巧珍,反而主动劝她不用回去,他们回家应付老爹就行。老公见巧珍不回去,也把气撒在儿子身上,小儿子迟迟不找对象成了他现成的理由。

去年春节期间,又上演了因为催婚引发的冲突。老公张罗着让小儿子相亲,小儿子说不着急。这句话激怒了巧珍老公,他指着儿子大骂,说儿子迟迟不找媳妇是想气死他,拿出当初逼大儿子结婚时的上吊投河来威胁。儿子说找不找媳妇是我自己的事,我有自己的活法,你为啥要这么生气。老公说“你不找媳妇不结婚我在人前都臊得抬不起头”。儿子说我没杀人放火你有啥抬不起头?老公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拿起凳子要往儿子身上砸。儿子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直挺挺站着,等着他砸,还好来家里做客的姑姑姑父拉开了老公。

今年同村有人给小儿子介绍了个对象,他难得地去见了一面,两人印象也都还好,微信上一直聊得不错。老公和婆婆更加上心,催着巧珍早些回去,一定要赶在过年前把媳妇娶过门来,甚至商定要2023年元旦成亲。因为明年农历有闰月,按照民间风俗是“寡妇年”,结不得婚。巧珍也操心小儿子的终身大事,只好趁国家疫情管控刚一放开,就买了票要回甘肃去。

几个人在从前的儿童阅读长桌上一块吃饭,巧珍的手艺很好,豆角炒肉的臊子正是我爱吃的,另外还烧了好几个菜,材料是小海备齐的,我和范雨素带了些水果。看到大家吃得馋,听到对手艺的夸赞,巧珍很高兴,但一桩隐患却让她开心不起来,原因是她为了以防万一,虽然交通部门已经通知不再查核酸,仍旧在头天去做了一个,结果却是十混一阳性,健康码也变黄了。她想要去做个单管排除,心里却怕万一真是的,或许就走不了了。

我们都劝她别去了,反正路上又不查,一旦查出阳性就麻烦了。巧珍犹豫之下听了大家的意见。饭吃完后,她提出了一个愿望:儿子结婚的时候,我和范雨素、小海能够一起去参加。我们商量了一下答应了,决定到时“组团”去。这让巧珍更加高兴起来,说婚礼一定会因此特别风光。

吃饭之后聊了一会儿天,我因为有事先离开,范雨素本来想在小海这儿多待会,也觉得身体疲倦提前回了皮村。当天傍晚巧珍上了火车。

第三天看她的朋友圈却知道,她在火车上当晚就发病了,高烧不退,周身疼痛得抽搐。她吃了颗布洛芬之后开始昏睡,一直到乘务员叫她下车,醒来大汗淋漓,头疼喉肿,又需要在西安转车,在大巴车上仍旧一路昏睡。挣扎着挨到家里,她已经再度高烧,嗓子如同刀割,根本发不出声来了。

家中空无一人,婆婆得知她在路上发病,吓得赶忙躲去了女儿家,丈夫不敢回家。由于地处偏远,村子里还没有什么人感染,老公婆婆叮嘱她千万不要出门,不要让别人知道她感染了。冷炕冷灶需要她拖着病体自己烧热,开水也没有人倒上一口。幸亏上车前买的一袋面包没有吃多少,靠这个充当了两天的伙食,大部分时间都在高烧和昏睡的轮回中度过。老公打电话不通,还以为她煤气中毒或者新冠肺炎严重死了。后来瞒不下去上报了村委会,开了对症的药和检测抗原,老公送到院门口,隔着大门递给她,抱怨她为啥不等几天再回,巧珍想辩解你催我回来的,嗓子却像刀割发不出声音。老公唉声叹气地刚走,又接到婆婆的电话,要她把家里的鸡和狗喂了。一会儿小姑子又打来电话,告诫巧珍“你在妈妈炕上睡了,妈年龄大容易感染,等她回来前你得把铺过的被褥烧掉,免得传染给她”,一番话让巧珍感到自己像个外面回来的瘟神。

那几天我一直和巧珍断断续续聊天,得知除了身体的病痛之外,她最担心的是自己发病搅黄了儿子的婚事。往后几天,小儿子不顾风险首先回了家。能够休息着吃上热饭热菜,巧珍的身体才加速好转起来,给我发来了一张初次出门散步的视频。地点就是那片小河边的烟地,她旋转镜头对我介绍蓝色的群山和清澈小河环抱的小村,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但视频结尾却听到她咳嗽了两声。这期间疫情的风暴快速扫过了小村又过去,老公和婆婆终究鼓起胆量回家了。回家的时候,巧珍的因为高烧溃烂的嘴角仍旧没有复原。老公见面的第一句话却是“批嘴还烂着?你个烂批”,又嫌巧珍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不好吃,气得巧珍叫他马上回猪场待着。

“我在想等儿子结婚完了和他摊牌,再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了。要他有啥用啊!”她在给我的微信中说。

元旦的婚期自然成了虚话,推到了腊月十八。那时已近年关,小海赶着回河南老家,我又在外地有一个新书沙龙,拟议中的组团赴平凉只好作罢。好在婚事办起来似乎还算顺利,元旦过后十来天,我在巧珍朋友圈看到了她当上婆婆、和老公并肩坐着接受新人鞠躬的照片,之后又晒出了新的全家福,两个儿子看起来果真都高挑帅气,媳妇也漂亮,衬得巧珍脸上洋溢喜气。为了弥补未能前往的遗憾,我给她发了个不大的红包,她推辞一番之后收下了。问她的身体,却说还没有完全恢复,而且查出了心肌炎,想必是操办婚事过于劳累。担心之余,只好劝她注意休息,避免炎症转为慢性。她说现在好着呢,两个儿媳轮流做饭,都不让她干活,“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春节之后再次见面,才知道操办婚事的过程没有那么简单。那是在穿越整个北京城区的地铁上,巧珍约小海和我一起从皮村去大兴看望生产不久的橙子。这天巧珍刚刚从西安回到北京,坐了一夜的火车,看上去有些憔悴,提起儿子的婚事终究完成,脸上并无喜气,倒是皱起了眉头。

“我现在是个干人 了!”她说。原来在彩礼问题上,双方发生了艰难的拉锯,对方要24万,即使这几年平凉的彩礼水涨船高,这个价格也超出了当地的一般水平。几年前巧珍女儿出嫁,巧珍不想收彩礼,家里人骂她没用,最终要了13万,大儿子结婚更是没花多少彩礼。据说这家女娃谈过一个对象,就是因为父母要价太高,崩了。小儿子一听要这么多,立刻说那我不结婚了,有这笔钱还不如买台挖掘机,挣下钱给父母养老。人为什么非要结婚不可?巧珍也说,一个人的日子也能过得很好。这句话立刻让老公弹了起来,“放屁!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保媒的堂弟媳妇也骂巧珍,“几十岁的人了,娃娃傻呢你也瓜了吗?”

商量之下决定还价18万,对方一口咬定不放松,林巧珍和老公坐在姑娘家堂屋里,姑娘家主事的妈妈躲在卧房不出来,姑娘的老爹一趟趟进去报价请示,最后姑娘的妈妈说二十二万八,不成拉倒。这头咬咬牙答应下来,姑娘母亲这才从卧室里出来,端出了早就备好的热饭热菜。两家推杯换盏互称亲家,姑娘父母喜笑颜开,劝巧珍高兴些,巧珍说我实在高兴不起来,你们也太苛刻了。不过看看姑娘人品性格都不错,也就只好不计较太多了。亲家还提出让家里在县城买楼房,好歹是被能言善辩的堂弟搪塞过去。

回家准备钱的时候,才知道丈夫这几年下来只存了一万八,都不知道他在猪场的工资干啥了,只能巧珍出。大儿子支援了两万元,还想拿更多,巧珍不让他出了,女儿出了1万块钱,其他彩礼和婚礼的花销都靠巧珍,她在北京这些年的积蓄就此一干二净。没想到临去接亲的时候,儿子到了堂屋,姑娘却被她妈留在卧室里不让出来,非要让再拿800块“离娘钱”。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现借也要凑,一叠人民币递进去,新娘子总算是出来了,这以后才有了巧珍朋友圈上喜庆满堂的场面,点赞的朋友们都不道背后有多少的暗亏和心苦。

“我就是有点想不通,自己在北京辛苦这么多年,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就这么一下都出去了!”巧珍皱着眉头说。我只好安慰两句,问她心肌炎好了没有,能上户吗?她说还在按医嘱吃药,没有大事情。得心肌炎的过程,也和婚礼有关。没日没夜地操办了十来天,婚礼当天她更是忙得昏天黑地,一天到了晚没吃上一口饭,到了酒席上刚想填填肚子,就被一帮家族妯娌拉着非要敬酒,说是沾她的喜气。巧珍推辞不过空肚子连灌六杯,宴席还没结束就吐了,当天晚上心跳得喘不过气,呼吸憋闷。第二天儿子带她上医院检查,就查出来心肌炎。这一趟回乡操办娶儿媳,真的是脱了一层皮!

春节过后,儿子儿媳劝她不用出来了,就留在家乡养老。老公也不希望她走。可是巧珍觉得自己积蓄全都花光,也不想靠儿子,还是上北京来打工。另外一个说不出的理由,当然还是想念这边的人们。春节休息期间,巧珍给橙子的娃娃亲手缝了一双绣花虎头鞋,也给我和小海分别绣了鞋垫。回程地铁上我拿到了这双鞋垫,有精细刺绣的缠枝花卉图案,和小时候妈妈绣的几乎没有区别,针针脚脚透出心灵手巧。我把照片发到工友群里,被大家纷纷称赞为艺术品,“太精美了,怎么舍得拿来垫在脚下?”

这是她在北京才会得到的称赞。她知道,村里那些怂恿老公再也别放她出来的女人,其实是羡妒她。2017年大儿子来北京出差,带林巧珍去逛过故宫和天坛。在故宫,巧珍踏上锃光发亮的地砖,不由蹲下来轻轻抚摸,心想有多少代皇帝后妃宫女的脚步曾经踩在上面,如今我这么个乡下小女子也来过了,“觉得这辈子也算值了”。单凭这一次经历,家乡那些没有出门打过工的女人,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

几天之后巧珍发给我一篇文章,写她这次回乡的经历。我意外地发现,文中的语气要比她在地铁上倾诉的柔和得多。描写彩礼博弈的场面时,远没有亲口告诉我和小海那样剑拔弩张。提到老公隔着门送药,她写道:“还得感谢这个既让我熟悉又陌生的人,骑摩托车冒着严寒,让这些天独自抗争病魔的我感到了浓浓的暖意。”

我不解询问,她说:“毕竟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啊,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只想记得他的好。”

她停了停,接着讲起村里一个叫米花的女人故事。米花容貌出众却婚姻不幸,生孩子之后老公忽然阳痿了,爱贪便宜加上心理变态,老公开始竟然主动联络村里的男人与米花苟合,他在窥视之余也获得嫖资。米花无奈之下出门打工,很多年与一个煤老板在一起,却始终没能扶正。儿子长大后结婚生孩子,让米花回来帮着带,她也没有回复。

后来煤老板破产跑路,米花被驱逐出门回到家乡,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丈夫死去,儿子不认,米花一个人孤独地在破房子里度过春节,只好去银川打工,在养老院里做护工,在饭店里帮厨。不久前米花突发疾病死在饭店里,儿子取回了她的骨灰。

米花成了坏女人的反面教材,告诫巧珍一个女人养大了儿女并不够。如果长期在外,不尽隔代抚养孙辈的义务,老年就会孤独无靠,名誉扫地。

从看似风光地端坐着接受儿子儿媳鞠躬那一刻起,这份压力已经来到了林巧珍肩上。 /hVroUEYSz7cuCELnvCFlU86/76joP0/dIwZnyJGyQ5qRlNOVIFktoqTLi+5r/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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