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我自己的抑郁,不过是四五年前的事,却似乎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记忆了。作为一名医生,我仍能够理解抑郁症患者的感受,这种理解更多的是一个“坑”外之人看“坑”里之人的理解,或许用“看得懂”比“理解”更合适。但关于我自己当时的感觉,已经让我觉得有些虚幻了。
当人处于抑郁状态时,最怕听到的就是“你就是想太多了”“你有可什么抑郁的”……站在我今天的视角来看,当初的自己确实是想得太多了,也确实没什么可抑郁的。我妻子也曾经历过一段产后抑郁,她在恢复之初说了一段让我印象很深的话:“人在陷入抑郁之时,就像眼睛被两片叶子给挡住了,叶子上写着‘痛苦’,除了痛苦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当我把叶子摘开的时候,我才发现,痛苦是多么地虚幻。”
但不得不承认,这两片叫作“痛苦”的叶子怎么拿下来,才是大家所关心的。
1.入梦
我想,回顾一下这场很久以前的梦,还是有价值的。
我第一次出现抑郁状态的时候,大概是临近第二次高考时,算不上严重,但就是无心向学。当时我是意识不到所谓抑郁的,只记得有一次我的好朋友说我:“你上了三层楼,叹了四次气。”第二次,是在大三的时候。第三次,是读研的时候。我只记得一些零散的场景,自己神情灰暗,整日唉声叹气,对未来的人生毫无希望。
关于这几段记忆,真的很模糊了。现在,非要让我去回顾自己的学生时代,我想起来的更多的是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一年高考失利,我进了一个“复读班”,进班的第一天本该是孤单落寞的,谁想一个胖子扔过来一个苹果,不记得他后来说了什么,反正现在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现在的妻子,大学时期还是女友,我们手拉手逛超市;现在许久不见的师兄弟们,当年每天都在一起,压腰、拉筋、站桩、练功;读研的时候,几个好朋友一起吃路边摊,穷得叮当响却吃得美滋滋,然后有一个人说:“十年之后我们还记得今天的路边摊吗?那个时候我们会是什么心态?”
此刻想想,差不多正是十年之期了!
再后来,真正的抑郁发生在毕业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14年。这一段经历还算记得清晰。那个时候我刚开始学习“五行针灸”,实际上我是学开中药方出身,对针灸并不熟悉,只是因为真的喜欢这门调神方法,毅然舍去自己引以为豪的东西,进入了自己最不擅长的领域。
喜欢归喜欢,我是真的不擅长,这对我自信心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有一天,一个抑郁症的患者跟我说:“大夫,你们这些没有抑郁过的人永远都理解不了我们的感受。”这句话刺激到我了,从学中医开始,我就一直自认是个“天才”“学霸”,我怎么可能允许一个人说我不懂?
现在想想当时的我是多么傲慢,或者说是自卑,完全容不得别人否定自己。
或许不完全是因为我的傲慢吧,当时我也是真想知道抑郁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投身于生命与健康的领域,那么搞清楚“人”是怎么回事,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话题。反正,后来我就真的抑郁了。
傲慢肯定是原因之一,其实它背后更多的是一种自卑,总需要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来装点自己。尽管有时候我表现得很谦虚,甚至卑微,事实上骨子里的优越感却是一直都在的。
若要再深究下去,可能是源于我小时候留下来的不安全感。在那之前,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似乎被喜欢是一种交易,而交易的筹码就是我足够优秀、高人一等。所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活在危机感之中的。这种危机感,让当时的我草木皆兵,无端地放大成对未来、财务、家庭、人际关系的担心。
这些危机感在我决定改变职业发展方向之后,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开始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2.离幻
此刻,其实我不太能回忆起到底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了。可能真的像那个患者所言,没得过抑郁的人很难理解那种感觉。即便是我得过,现在也只剩下一抹遥远模糊的感觉。只不过,现在的我似乎手握着一张地图,一张自己走过的地图,我不再对患者的无力与绝望感同身受,但我能理解他们的内在世界到底在经历着什么。
这个好起来的过程,我都经历了什么呢?
一开始,我并没有因为五行针灸的治疗好起来,现在想想可能有几个内在的原因。
其一,我莫名地想要找到一条“自助”之路,而非依靠外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就是很想找到这条路,然后分享给别人。说不好到底是所谓的医者慈悲,还是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抑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
有时候太艰难了,也想过要退却,但终究“放过自己”不是个容易的事。有时候我们真的分不清楚,到底是该及时止损,还是死磕到底,有时候成长的路就是一场豪赌。当然这是现在的想法,当时的我哪有什么退路?我也并不知道,认了这个怂,去找谁或是什么方法就能解除我的痛苦。
其二,是羞耻感在作祟。一直以来,我伪装得很好,没人知道我的真实感受,当然我说了别人也不一定就相信。外表看起来,我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当时最直接的想法是,如果让人知道了我不够强大,我就会失去很多资源。如果说恐惧是抑郁的内核,那这个羞耻感就是这个恐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这一阶段,我学习了很多东西,大体都是心理学的范畴。对我而言,学习这些东西本身是乐在其中的,至少现在回忆起来是这样。这让我再次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抑郁过?还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回想起来,那段四处求学、如饥似渴的日子也是挺有意思的。
无论如何,再次读到自己当年写下的一些文字,还真的是有很多阴翳气息的,即便当时的文字中我已尽力表现得很好。现在看起来的“四处求学、如饥似渴”,以当时的心态,可能叫作“四处求救、焦躁不安”更合适。我只能说,痛苦果然与现实无关。
大约在2017年,我迎来了第一个质变的转折。当时我通过五行针灸业内的评鉴晋升为讲师,跟老师们接触的机会也多了一些。有一次盖老师为我们这些老学员治疗,我第一次坦然承认自己状态很糟糕。那天盖老师给我做了一次强有力的治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一键重启”。在此之前我很少接受针灸治疗,一部分原因是找不到我愿意信任的治疗师。虽然妻子也是一名五行针灸师,但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也处在“权力斗争期”,似乎接受她的治疗就意味着承认她比我强。另一部分原因是我特别怕疼,特别特别怕那种。
我当时其实也不太想完全摆脱抑郁,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整明白呢。仅仅心理学的学习似乎还不够,还有很多有关抑郁的东西是无法解释、也无法落地执行的,我留着这个东西好像还有用。当然这也是我现在的想法,当时好像是模模糊糊这么想过。我也问自己是不是有病,非得跟自己较劲?难道学习就非得折磨自己吗?难道就没有不痛苦的成长之道吗?
大约是2017年年底,我开始接触禅修。以前也不是没接触过类似的东西,可能是之前的好转,让我有了一些“暂停”的能力,虽然我还在痛苦之中,但至少我可以安静地坐下来一会儿了。我所学习的这个流派最吸引我的大概是它的理论,这是我至今见过的对人类的精神世界和身心关系描述得最为通顺、细致、完整的流派。我想我可能找到抑郁这张“地图”的最后一块拼图了。
印象中大概是到了2018年年初,我就极少再出现抑郁情绪了。后来的几年里,也不是没有过抑郁情绪,但总归心里是踏实的,既然有“地图”在手,就不怕迷路。在2018年之前,如果你问我,再让我重新走出来一次,我有没有信心?我大概是没有的,甚至是不愿回首的。在那之后,你若问我,我想应该问题不大。当然我也是心怀敬畏的,不敢像当年一样桀骜不驯,但心中也确实不再害怕这个事。
再后来的几年里,因为有了禅修训练带来的“内观”方法,我开始尝试从“气”“能量”“神”的角度,去体会、描述抑郁时我们的身心到底发生了什么。至此,我才再次回到中医的领域,回归自己的老本行。因为在此之前,我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针灸跟人的精神活动到底是怎么建立联系的。关于这一部分,经典文献的记载较少,可参考的东西真不多,更何况我并不是那种愿意止步于理论的人,我更希望眼见为实。
走到这一阶段,我的不自信、不安全感,大概是去得七七八八了。想来,自信的建立一部分来自清理过去的一些旧伤,另一部分来自实践中获得的成果。从更深的角度来说,是来自回归于冥冥之中的人生正轨,让我莫名地知道“我是对的”,对过往、对未来、对脚下的路都不再怀疑。
3.梦醒
最后,若要问我现在对痛苦的看法,我想,痛苦确实是一个机会,一个成为真正的自己的机会。当我深陷痛苦时,觉得这句话就像是一碗不咸不淡的无味鸡汤,但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事实。后来我想起一件事,曾有一个人问我:“如果给你无限的金钱,你会干什么?你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当时我想了很久,差不多半年之后,我说,我想追寻精神上的更高智慧,帮助其他人获得精神与现实上的自由和愉悦。
然后那个人跟我说:“那你从现在就开始做这件事吧。”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没有抑郁,我也会走上这条路。但抑郁这件事,确实让我有机会做得更细致、更高效。
痛苦就像是挡在眼前的两片叶子,一旦把它拿开,才发现痛苦是多么地虚幻。当然我并不觉得已经永远地摆脱了痛苦,但至少可以看清它的本质,撇清与它的关系。如果我们可以将痛苦当作一场训练,我们都会从中得到生活的嘉奖,或许是幸福的家庭、成功的事业,或许是充满爱的关系、健康的身体……
而事实上,这一切更像是一场人生大梦。
佟博然
2023年6月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