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昭王之母——出身楚国宗室芈氏的宣太后主政起,几十年内,秦国朝堂上形成了强势的楚系外戚势力。他们在秦国裂土封侯,垄断相权,风头一时无两。在秦昭王晚年,秦国的战略重心转向北方,此后秦国对楚国转向积极外交。
秦昭王去世后,秦孝文王的王后华阳夫人(宣太后的孙媳)作为楚女,成为楚系外戚的又一代表。秦孝文王刚在位三天就去世,其子秦庄襄王继位,这就是秦王政的父亲——嬴异人。
秦王政的母亲赵夫人,又称赵姬,是赵国人。最初,她同在赵国钻营的吕不韦进行政治捆绑。异人在赵国做质子时,吕不韦将自己的情人赵姬献给异人做夫人。说是献妾,更可能是民间流言。要知道,赵姬是赵国豪门之女,家族力量大到异人逃回秦国后仍可以庇护身为人质的赵姬母子。况且是异人主动向金主和谋主吕不韦讨要赵姬,起初吕不韦还感到被冒犯。赵姬本身自带一定的政治资源,而吕不韦最终为政治利益将赵姬送给异人,实际上是把这部分赵国资源让渡给了他。
吕不韦曾多次前往秦国游说,撮合异人和华阳夫人结为政治同盟。此时异人将名字改为子楚,以示要将华阳夫人奉为母亲尽孝,为自己打上鲜明的楚系烙印。没有儿子的华阳夫人便视子楚为嫡子,助子楚成为太子。
吕不韦是华阳夫人与子楚联络的中间人、谋主以及金主。这个时期的吕不韦和赵姬都可算作楚系外戚的盟友。吕不韦能够迅速当上丞相,背后也少不了楚系外戚的支持。
子楚的生母夏姬应出身夏地。夏地在战国时期属韩国,因此夏太后很可能是韩国人。在赵国丢下赵姬母子回到秦国后,子楚新纳了一位夫人。这位夫人生下了嬴政的弟弟成蟜。按惯例,新夫人很可能是夏太后的同乡,韩国贵族之女。后来,她的儿子成蟜依靠韩国献地立功封君,最终也是在韩地反叛秦国。毋庸置疑,夏太后是韩夫人母子的主要后台。她们属于韩系外戚。
子楚认华阳太后为养母后,由此,楚系华阳夫人和韩系夏太后两大外戚集团之间就存在着激烈的竞争。
成蟜的出生,不仅威胁着赵姬与嫡长子嬴政,也威胁着没有血缘优势的楚系外戚。即便华阳太后给子楚再纳个楚国夫人,那也只是侧室,而且生子与否,多久生子,都不可控。即使孩子生出来,身份也是庶幼子,名分不高,这显然不划算。
吕不韦一直和华阳太后姐妹有来往,算是老相识。他早就与华阳太后结盟。对于华阳太后及楚系外戚而言,扶持与吕不韦关系密切的赵姬母子,是他们制衡夏太后及韩系外戚的最优选择。因此,华阳太后与楚系外戚支持迎回子楚羁留在赵国的夫人赵姬与长子嬴政。
对子楚而言,亲生母亲比成年后认的养母更亲密、更可靠。但是,一个常年在赵国负责秦赵外交事宜的秦国质子,在秦国并没有自己的羽翼,只有借助华阳太后的力量才能归国继承王位。对他来说,楚系外戚是一支对王权有一定威胁但又不能不合作的势力。所以,扶持生母背后的韩系外戚就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制衡方式。但同时为了让楚系外戚继续支持自己,子楚依照宗法制度立赵姬为正夫人,立嬴政为嫡长子。
在楚系与韩系两大外戚势力在朝堂上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时,仅在位三年的秦王子楚就意外早逝。年少的太子嬴政登上王位。此时华阳太后与夏太后成了祖母太后,而嬴政的生母赵姬成了帝太后。帝太后作为嬴政的亲生母亲,天然地更靠近王权,因此逐渐摆脱依附的楚系外戚,成为一支独立的新外戚势力——赵系。
秦庄襄王在位期间,楚系的华阳太后与赵姬原为盟友,是公子政的后台,与韩系的夏太后支持的公子成蟜竞争继承权。各系外戚势力不仅在秦国朝堂上争权夺利,更在背后深刻影响着秦国与楚国、赵国、韩国等大国的外交关系演变。
秦国与赵国同祖同源,皆为嬴氏赵姓,故秦王嬴政也被称为赵政。他的父亲子楚在二十多个兄弟中排行居中,地位不高,寄人篱下,在赵国做质子。恰逢秦国与赵国剑拔弩张的对峙之时,嬴政在赵国邯郸出生了。异人一家不仅受到人身限制,还整日担惊受怕,如履薄冰。
嬴政一岁时,秦军挟长平之战大捷之威攻入赵国,围住了赵都邯郸。这时,身为人质的嬴异人一家成了赵国人泄愤的对象,不仅被囚困在邯郸,而且沦为板上鱼肉,随时可能被愤怒的赵人杀掉。
嬴政三岁时,父亲嬴异人抛下母亲和年幼的他,逃回秦国。很可能就是这一年,父亲纳了新夫人韩氏,而留在赵国的嬴政母子靠着娘家的庇护才得以苟活。不过,异人改名子楚后成了秦国太子的嫡子,将来很可能继承王位。赵国应是看中了他的利用价值,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离开,而嬴政母子成了新的人质。
嬴政四岁时,与母亲寄居在邯郸的外公家。一个弱女子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又是赵国人反感的对象,难免遭人非议,少不了被欺负。嬴政对这段备受欺凌的经历难以释怀。童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嬴政过早地感受到世态炎凉,这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成年后的性格和价值观,具体表现在:身为秦王的嬴政既能做出“居约易出人下”的低姿态,也能奉行“得志亦轻食人”(《史记·秦始皇本纪》)这种为了达成目的可以放弃一切的实用主义。这一年,父亲子楚与韩夫人在咸阳生下了弟弟成蟜。弟弟一出生就身份尊贵,在咸阳城中备受呵护。
嬴政九岁时,与赵国斗得你死我活的曾祖父秦昭王去世。祖父秦孝文王继位,父亲子楚被立为太子。秦孝文王积极改善与赵国的关系,赵国同意放嬴政母子回国。这是嬴政第一次回到秦国,此时父亲已经和韩夫人度过了七年时光,陪伴着弟弟成蟜长大。或许,父亲无论在陪伴的时间还是在心理接受度上,对成蟜母子的感情都已经超过了嬴政母子。更何况,韩夫人母子与父亲的生母夏太后更为亲近,更像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而嬴政母子,要不是丞相吕不韦与楚系外戚的积极运作,很可能被永远抛弃在邯郸。当然,此时赵国国力衰微,不愿意与秦国继续高强度对抗。如果有赵国血统的王子成为秦国太子,在秦国形成一股赵系外戚力量,赵国就具备了一定程度的外交优势。因此,答应放人也符合赵国利益。
嬴政十一岁时,父亲子楚正式登上王位,他作为长子被立为太子。但亲奶奶夏太后始终支持弟弟成蟜。他的太子之位,并非不可动摇。
嬴政十三岁时,父亲突然去世,他继位成为少年秦王。两位祖母太后与母亲帝太后共管内廷,相国吕不韦主抓外朝。
嬴政十八岁时,十五岁的弟弟成蟜出使韩国,并促成了韩国献给秦国“百里之地”,立功受封为长安君。他的封邑为咸阳(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南部的长安乡,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长安城,与秦咸阳城隔着渭河相望,扼守渭北的咸阳城与渭河南北的交通,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这背后应当是韩系外戚的夏太后与韩夫人的运作。
其实,夏太后的政治能量很可能被后人低估。疑似夏太后陵墓的西安市长安区神禾塬战国大墓,是四墓道亚字形,并出土了六马鞍车的天子规格大墓。史家往往认为子楚能够继承王位,全靠华阳夫人一方。但事实上,子楚长期在赵国从事外交,娶了赵姬并获得赵国资源。其生母夏太后虽非王后,却应拥有一定的韩国资源。加上携楚国资源的楚系外戚支持,子楚其实是秦国的三大邻国(赵国、韩国、楚国)都支持的秦国继承人。
韩系外戚毕竟是子楚亲生母亲的势力,不应被小觑。成蟜在韩国献地支持下立功封君,应得益于韩系外戚的运作,替成蟜招揽名望。这让世人认为成蟜是更有资质的秦公子。相比之下,此时的嬴政并无建树,只是凭借嫡长子身份获得王位的傀儡。这是韩系外戚对秦王嬴政的一次进攻。嬴政后来建功立业之心异常强烈,也很可能与屡屡受到韩系外戚这般刺激有关。甚至广泛流传几千年的吕不韦与嬴政的父子传言,以及吕不韦与赵姬的关系、赵姬与嫪毐的关系之类的秘闻,对嬴政母子形成舆论中伤。在制造与传播这些舆论上,动机最大的就是韩系外戚。韩系外戚明白,一旦有着血缘优势的夏太后去世,嬴政这个秦王与他们就再无任何瓜葛,所以他们必须找机会扳倒嬴政。
嬴政二十岁时,偏向弟弟的亲祖母夏太后去世。韩系外戚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以及最后联系王权的血缘纽带。
嬴政政二十一岁时,失去夏太后这个血缘纽带与靠山的韩系外戚,果然开始遭到全面围剿。先是长安君成蟜被派去攻打赵国,却突然背叛秦国向赵国投降,还被赵国授予封地——饶。最后成蟜率领屯留的军民反秦,死在屯留。但这个时候,成蟜只有十八岁,很难想象这个年纪会有什么成熟的反叛计划和决策,更像是被狗急跳墙的韩系外戚裹挟着反叛的。
成蟜造反的屯留,正是当年秦赵长平之战所争夺的上党高地。但上党郡原是韩国领土,韩国无法抵御秦国的进攻,本土与上党郡的联系被切断。因此,韩国一边答应将上党郡献给秦国换取和平,一边又让上党郡的地方官归降赵国。这就造成秦赵双方同时宣称占有上党,进而引发秦赵两个强国之间赌上国运的战略对决。
屯留曾是韩国的土地,秦赵两国却在这里兵戎相见。秦国最终获胜并占领屯留,但该地经历了惨痛战争,故韩国百姓对秦国素怀不满,因此这又是一次成蟜借助韩国影响力对抗秦王政的事件。成蟜兵败自杀后,秦军仍遭到屯留军民的顽抗。最终,秦国将该地的叛军全部处决,又将反抗秦国的故韩百姓迁往西部边疆,这才镇压住上党高地的反叛。若处理不好,就会酿成长平大战那般惨烈的后果。
也就是这一年,赵系外戚的重要人物嫪毐被封为长信侯。秦国向来是无功不封。能够封侯,说明在这场成蟜叛秦的风波中,嫪毐很可能立下大功。
嫪毐是吕不韦的门客。吕不韦是卫国濮阳人,卫国紧邻赵国邯郸一带。吕不韦后来又长期在赵国活动。嫪毐早期跟随吕不韦在赵国活动,后来他又成为帝太后赵姬的情人,便于动用在赵国的资源。嫪毐的食邑在河内的山阳,而封国在太原郡,这两个地方是从两面包夹上党高地的要塞之地。可见嫪毐能够封长信侯,靠的应是参与平定成蟜屯留叛乱。嫪毐在太原郡的封国是秦国从赵国手中夺取的,故而嫪毐本人可能就是赵人,负责安抚故赵百姓。结合这些来看,吕不韦与赵姬、嫪毐的家乡都在赵国或距离赵都邯郸不远的濮阳一带,可视为同乡。
吕不韦原就是帝太后赵姬嫁给秦王子楚之前的情人。赵姬成为帝太后之后,吕不韦又成了赵姬的情人,两人一直处于政治捆绑状态。但赵姬年轻,嬴政二十一岁这一年,她大概还不到四十岁,吕不韦却已经五十岁上下了。吕不韦做太后情人不仅风险大,而且有心无力,因此才安排门客嫪毐去做太后的情人。
嫪毐作为赵系外戚,应该是动用了赵国资源,帮助秦国以较小代价镇压了韩系外戚怂恿、赵韩两国支持的成蟜之乱。从此,韩系外戚被清扫出局。
嫪毐借此封侯,势力迅速膨胀,甚至与同为赵系外戚的吕不韦形成了竞争关系。这一次,看似是赵系外戚赢了韩系外戚,实则是楚系外戚毫发无伤,坐山观虎斗,而赵系外戚自此产生了分裂。
这个分裂,源于帝太后赵姬的荒淫无度。她这样一个放纵过度、不顾儿子安危的权力拥有者,很难称之为成熟的政治家。与诱灭情人义渠王的宣太后相比,赵姬是个只知情爱、沉溺肉欲、德不配位的昏乱太后。可她的权位实在是太高了。当她与吕不韦保持着情人关系时,吕不韦的政治地位就会十分稳固。当她的情人变成嫪毐这样一个没有远见的跋扈小人,她也听之任之,导致吕不韦的政治地位下降。吕不韦以为自己献上的是一个男宠,实际上是一个不知进退、不知分寸的内贼。
嫪毐与吕不韦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而帝太后只认“现任”,不认“前任”。赵系外戚已然分裂,溃败是迟早的事情。
相国吕不韦原本是楚系与赵系之间的调和者。早年吕不韦与华阳太后姐妹的关系很好,他们是楚系盟友。吕不韦主动结束与帝太后的情人关系,也是想要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派系色彩,在两支外戚势力间保持中立的优势。赵系外戚崛起后,吕不韦应该是努力把住秦国的人事方向盘,调和两系争执,保持国政稳定。但嫪毐不同,他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小人,只懂得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他轻佻霸道,在乎私利,一味求大求全,势必不会为国家利益而与楚系相互妥协。吕不韦与楚系外戚都成为嫪毐的打击对象。
嬴政二十一岁了,在他加冠亲政时,嫪毐企图控制咸阳的防卫。此时,夏太后已死,公子成蟜反叛被杀,嬴政最大的国内敌对势力韩系外戚已经被清除。华阳太后仍旧健在,唯有楚系外戚与赵系外戚相互制衡。秦王按惯例举行冠礼并亲政,理应不会再有强势的反对方。
可嫪毐却想趁着秦王前往雍城举行冠礼,把楚系外戚与吕不韦一网打尽。嫪毐自称秦王“假父”,以为自己不仅能够建立国中之国,还可以替唯一与秦王有血缘关系的帝太后扫除没有血缘关系的楚系势力,还能取代楚系支持的吕不韦,得到相国一职。在嫪毐看来,韩系的倒台归功于他作为赵系核心的一手操作。韩系倒了,楚系自然也会跟着倒。
这次跟随嫪毐反叛的有负责咸阳宫守卫的卫尉竭与中大夫令齐,有都城咸阳和王畿关中地区的最高长官内史肆,还有掌控着咸阳的弓弩兵的佐戈竭等。此时,更多的朝堂重臣都在三百里外的雍城参加秦王政的加冠仪式。可见,赵系外戚主要渗透的是京城、宫城、京畿的行政与防卫系统。赵系外戚想借秦王政在外地举行加冠仪式的机会控制京城,围困秦王与大臣,最终失败了。
嫪毐在这局游戏中,完全忽略了某个极其重要的玩家的能量与决断,那就是已成年并亲政的秦王嬴政。帝太后和嫪毐大概都没有料到,帝太后的亲生儿子嬴政最终站在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华阳太后与楚系一方,并且借嫪毐的反叛事件顺势清洗了赵系外戚。
嬴政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嫡祖母、楚系外戚,乃至秦国与楚国的外交关系,到底有怎样的情感与看法呢?
直到嫪毐搅局之前,楚系外戚一直算是比较安生的。夏太后死于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帝太后与嫪毐败于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华阳太后死于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在嬴政亲政到华阳太后去世之间的九年间,作为最后唯一还存有体面和威严的老太后,华阳太后也没有太多掣肘过亲政后的嬴政。嬴政在嫪毐之乱中选择站队楚系外戚,也就是嫡祖母华阳太后一系。此后,他重用楚籍士人和楚系外戚。楚系外戚的昌平君,楚人隗状、李斯,都是在这个时期走向历史舞台的。
嬴政为什么不选择自己的亲生母亲呢?主要原因就是,作为一个政治家,嬴政早就看出母亲赵姬与其情夫嫪毐根本不是合格的“政治家”。嫪毐发动政变时,嬴政非常恼火。在嬴政的冠礼上,在楚系外戚、赵系外戚等各方平衡的态势下,以吕不韦为代表的朝堂将实际权力移交给他。而嫪毐所为,纯粹是出于私心,是想要打破既有的政治力量格局,影响他亲政背后的政治平衡。
帝太后没有能力做第二个“宣太后”,嫪毐又是一个小人和莽夫。他们此时政变的一大连带作用,无疑是让嬴政的权力旁落。而华阳太后识大体、顾大局,无论是亲政前还是亲政后,她都没给嬴政添过堵。也许在嬴政眼里,母亲帝太后就是一个典型的“恋爱脑”,她已经被嫪毐彻底蒙蔽,连亲生儿子都不在乎。被母亲背叛和放弃,这是多让人伤心的事情啊。
嬴政的一生,可以说,是被亲人不断遗弃的一生。
从出生起,他就跟父亲一样是人质,还曾置身邯郸之战那种险境。这等于是开局就被亲祖父抛弃了。在危急时刻,父亲逃回咸阳,把他们母子撂在邯郸继续当人质。这等于是被亲爸抛弃了。好不容易回到咸阳,当了太子,但夏太后一心扶持弟弟成蟜。这等于是被亲祖母抛弃了。好不容易当上秦王,但弟弟和他身后的亲祖母一直心怀叵测,最终弟弟反叛。这等于是被亲弟弟抛弃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亲政,但母亲的情人又在自己即将掌权时夺权,想把自己变成傀儡。这等于是也被一直以来唯一陪伴在身边的母亲抛弃了。
所有亲人,仅有的亲人,都将自己抛弃了……
嬴政到后期称帝后,一不立皇后,二不立太子,三不封诸子为王,四不封宗亲为侯。这不断被至亲出卖的一生,或许让他形成了一种特别的情绪体验与情感认知,或许他压根就不相信亲情和亲人。
嬴政不信任宗亲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由他自己的人生经历造成,进而形成了他决策上的路径依赖。他身为秦王的执政前期,没有后期金戈铁马的波澜壮阔,而是充满了外戚集团间的对抗。
帝太后与嫪毐倒台时,秦王嬴政继续借机牵连,以发现吕不韦与帝太后昔日丑事为由,罢免了吕不韦。此时秦王政背后,除了仅存的楚系外戚,还应包括关中本土军功世家的少壮派势力。
秦国本土势力也想借此机会抑制外戚势力,主张驱逐来自各国的客卿,这些人实际上主要是外戚带来的智囊团。秦国本土势力还要求给疑似韩国间谍的韩人郑国定罪。
秦王嬴政又反向平衡,采纳了楚人李斯《谏逐客书》的建议,取消了逐客令。李斯有两个身份标签——楚国人、吕不韦舍人。这是对赵系、楚系外来人才释放出的信号,嫪毐事件就此打住,不再牵连。秦王嬴政以郑国渠工程利在秦国为由,不追究修建郑国渠的韩人郑国,对韩国人才也放出信号,停止对韩系人才的打击。秦王嬴政深知这些人事斗争应点到为止。他依然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
对秦王嬴政说教母子孝道的谏臣,都被他下令杀死。这些人应该与赵系外戚有关,秦王嬴政是在找理由打击。可以看出,他对母亲背叛的愤恨有多强烈。但当茅焦和顿弱以太后事件导致外交利益受损、国内宗法秩序会受到冲击的说辞来说服他时,他便接受了。可见嬴政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实用主义取向。帝太后被迎回咸阳甘泉宫,并且恢复流放到巴蜀的嫪毐舍人的政治权利,这标志着嬴政亲政前这段外戚集团大乱斗自此翻篇。帝太后将继续制衡楚系外戚,政局回到嫪毐政变前原本的斗而不破的状态。但帝太后毕竟名誉扫地,与秦王政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楚系外戚成为唯一强势的外戚集团。
其实嬴政不是真的完全对母亲无情。爱之深,恨之切,毕竟母亲是唯一陪伴他到最后的至亲。多年以后,秦军在统一战争中攻破邯郸,嬴政亲自回到邯郸,把当年欺负过母亲的那些仇人全部活埋。帝太后于秦王政十九年(公元前228年)去世,而恰好是秦王政十八年(公元前229年),嬴政在邯郸大肆报复童年仇人。很可能此时赵姬已经患病,甚至病重即将离世,勾起了嬴政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童年回忆。他对母亲只是怒其不争,恨其没有政治家意识,恼于母亲为了情人竟将自己置于险地。
华阳太后是一个远嫁到秦国,终生没有生养,守寡二十年,最后孤身老死于异国他乡的老妇。她晚年时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当初有一个被血脉嫡亲们抛弃和排挤的九岁孩童,曾来到她身前跪拜,呼喊她为祖母。这个孩子甚至被亲祖母仇视。也许,这位四朝常青、极有分寸感的华阳太后是真心喜欢这个也很有分寸感的孩子,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华阳太后无子,却深得丈夫秦孝文王的宠爱和敬重,可能也是个和蔼可亲、识大体的女性。对后来的秦王政而言,这位嫡祖母是位不干预孙子亲政的慈祥奶奶。嬴政在亲政时,站队到华阳太后一边,对自己的母亲怒目相向,很可能出于他与华阳太后感情很好,政治互信程度高。因为他们互相理解,都有政治家气度。或许小嬴政还屡被华阳太后教导和提点。
从秦孝文王时起,华阳太后成为嬴政最大的后台。嬴政九岁以后的童年,就是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嫡祖母才建立起政治安全。她是少年嬴政安全感的直接来源。
亲祖母夏太后才是小嬴政心里的大反派。夏太后及其背后的韩系外戚在秦庄襄王时期,可能是压过华阳太后的最强势力。毕竟秦孝文王死了,华阳太后作为嫡母的最大利用价值就消失了。与秦庄襄王没有血缘关系的华阳太后反而成了夏太后的潜在对手。可能是在嬴政继位后,华阳太后才重新占了上风。
从现有史料来看,直到嬴政亲政的第九年,华阳太后病逝,嬴政都没有忤逆过华阳太后,甚至一直重用隗状、李斯、昌平君这些楚人。
嬴政对华阳太后应是有敬重的。这位没有亲人、没有后代的老妇人,即使地位再尊贵,即使有一帮蝇营狗苟、虚情假意的近臣围绕身边,她这一生也没有妄求过什么。晚年的华阳太后其实比晚年想归汉而不得的王昭君还可怜,毕竟王昭君拥有权力和孩子。一个远在他乡的权力旋涡中、没有亲人可以依靠的老人,最终在一个与自己名义上是亲人但实际上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的关照下,平安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起初,她庇护了这个不相信亲人的可怜孩子。后来,这个孩子庇护了她。
从秦王嬴政的祖父、父亲执政到他统一中国之前,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积极地影响了秦楚关系,让秦国的扩张方向不再指向楚国。嬴政亲政后,对楚系外戚也一度保持积极扶持与合作的态度。这段很长的时期里,楚人隗状成为秦国的丞相。秦王嬴政与楚系的合作应当是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种合作背后,其实也是争取楚国在秦国对北方进行一系列兼并战争时尽可能保持中立态度。
但是这期间,楚系与王权之间最大的桥梁,除了华阳太后外,很可能还有长公子扶苏的母亲,秦王嬴政的原配楚夫人。
秦惠文王与秦昭王都是十九岁被立为秦王,二十二岁行冠礼。秦王嬴政也是二十二岁行冠礼,算是依照秦国惯例。参考秦惠文王于行冠礼的第二年迎娶原配魏夫人可知,行冠礼后秦王将择偶举行大婚。秦王嬴政也极可能在行冠礼后第二年迎娶了自己的原配夫人。
可是此时赵系外戚刚刚倒台,秦王嬴政与母亲帝太后的关系仍然僵持。此时仍然有太后威严且能名正言顺地为嬴政挑选媳妇的,只剩下华阳太后。华阳太后身为楚人,自然会为嬴政挑选楚女为后。而优先与楚国交好,用联姻对楚国进行战略麻痹,也符合秦国先西后东、先北后南的统一战略。那么,未被史料记载的嬴政的原配王后,很可能来自楚国。
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后,张楚政权打着长公子扶苏和楚末名将项燕的旗号,号召楚地百姓起义反秦。这种历史现象说明,秦始皇原本属意的接班人长公子扶苏在楚人心中很有亲近感,他很可能具有楚国血统。如同嬴政的弟弟成蟜或有韩国血统,能够依靠韩国资源立功封君,甚至能够在秦国的故韩之地发动叛乱,公子扶苏在楚地有极强的号召力,他屡次为含楚人在内的远方黔首强行向秦始皇谏言,这说明扶苏很可能是楚系王后生的嫡长子。
关于这位楚系王后,历史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秦国历代王后的记载本就缺失严重,但秦亡后汉初时人已不必对秦室有所忌讳,竟然也未对这第一位皇帝的原配留下任何记忆,着实让人捉摸不透。毕竟,连嬴政母亲的风流韵事都广泛流传,嬴政的情感生活却无人知晓,其原配连名字、是王后还是皇后的名分都没留下记载。更可能是这位王后很早就去世了,后来嬴政也没有再立后。我们可以看到,嬴政对长公子扶苏既抱有厚望但同时又不确立其为太子,处于一种矛盾的情感状态,或许他对扶苏的母亲即自己的原配也处于这种矛盾的情感状态。这是因为,身为楚女的王后是秦楚之好的象征,但秦王嬴政最终却背弃了秦楚之好,这让楚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