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votions upon Emergent Occasions是敦仍然活着的时候印行的。同时也可以算是一切书中最奇异、最特殊的一本。在一六二三年秋季,敦正在圣保罗大教堂作副牧师的时候,他害了一场热病。连续六七个星期,他躺在床上与死神为邻。当时的英王詹姆士第一是他的好友,特派御医去给他调治。病中他很小心的把一切脑中的狂想,及疾病的滋长情形记录下来,结果成了这本书。在敦所有的作品中,本书是他最引以自傲的。
Insultus Morbi Primus(疾病初次的侵袭)
唉!易变而因此可悲的人生!这时候我还好好的,紧接着就病了。我震惊于一个突然的变更,好像转得更坏了似的,可是我不能归咎于任何理由,也不能管它叫什么名字。我们研究健康,我们仔细的斟酌肉食、饮料、空气和运动,造成这建筑的每一片石头全是我们所亲手砸下琢亮的;这样我们的健康可以算是一个长而有规则的工作。然而,片刻之间一座大炮就把一切全摧破了,推倒了,灭绝了;一个病症,不管我们多谨慎也防止不了的,不管我们多好奇也疑惑不到的,是啊,只按病的本身来说,根本不应该叫我们得的,这样一个病症将我们召去,抓住我们,据有我们,在转瞬之间把我们吞没。啊可悲的人生!未经上帝点触,因为上帝自己是不朽的,他也曾把一块煤炭,一线不朽的光辉放入我们身里,我们原可以把它吹旺成为烈焰的,但我们首次的罪恶却把它吹熄了;我们因希冀虚假的财富而变得穷如乞丐,我们因希冀虚假的智识而变得困惑不解,所以现在我们不只是死了,而且死得非常的惨痛,为疾病所苦以致于死;同时,在我们能管它叫疾病之前,还要预先受到层层的困恼,又害怕,又疑心,又感到疾病的来临。我们自己也不敢说自己一定病了,一只手试验另一只手的脉搏,我们自己的眼睛在小便里观察病情如何。啊重重的不幸!我们死而不能享到死的快乐,因为我们死在病魔缠绕之中;我们被病魔缠绕,可又不能等到病魔的来临,只有许多预感和征兆,宣示给你带来死神的病魔,在死和病两者都尚未来到的时候;我们的分解在这些初次的变更里已经伏根了,疾病本身更催它快一点,终于遇到死亡,而死亡在刚一变动时就已经起始了。难道人之被呼为一个“小型世界”就为着这一点荣耀吗?就为着在身里有阵阵的地震——猝然的摇动;不断的闪电——猝然的亮光,隆隆的雷声——猝然的暴响;频屡的日蚀——猝然的和官觉的失去效用;眩目的星斗——猝然火样的吐气;血的河流——猝然红色的液体吗?难道他以自己为一个世界,只不过要有足够的力量,不仅把他自己毁灭和处决,还要预示给他这道处决令,还要帮助这病症,替病症作先行,以愁苦的先觉,把病症想到更不可救药的地步,而且,就像他把水洒在煤上,想使火势更猛烈一点,同样以寒冷的忧郁把热的发烧包起来,恐怕只有发烧,不假这助力时,摧毁得还不够快,或是除非我们在天生的病症上再加上我们自己忧郁所造成的人工的疾病,非天生的发烧,这一椿工作——毁灭的工作——不能尽善尽美吗?唉惑人的混乱,唉,谜一样的狂病!唉,可悲的人生!
Decubitus Sequitur Tandem(病者躺在床上)
拿人的身体和其他动物比较时,我们只能说他有一个特权的利益,那就是他不像它们一样匍匐而行,而有一个挺直竖立的躯干,仿佛是自然为了对于天堂的默思造来用的。这倒的确是一个值得感谢的形状,本来身体由灵魂产生的,现在它把灵魂载得这样高,离天空近了好几尺,也可以算是一种报答了。别的动物看着地面,那也能算是一个值得一看、供人深思的东西。因为末了他总得回到那里去;但是就因为人不能,像别的动物一样,永远停留在地面上,所以他的形状天生来就是为对天堂,他的家乡默思的。这是人类独享的权利;可是他受这种特殊的眷顾有什么用呢?一场热病就能够把他弹倒,一场热病就能把他废除;昨天头上还带着一顶金冠,使它离那光荣之冠近了五尺。今天一场热病就把它压得和他自己的脚一样低了。当上帝刚来把生命的气息呼入人的身体时,他看见人平躺在地面上;当他再来把那气息从人口里收回时,他叫人准备的法子也就是把他平放在他那张床上,任何监牢也不会窄小得连犯人迈两三步的地方都没有。隐士们自己把自己藏起在空洞的树干里,禁锢在空洞的墙壁里,那古怪的人自己把自己幽闭在一个桶里,这些人都能或立,或卧,更换身体的姿势。病床则是一个坟墓,病人在那里所说的话都不过是他自己墓志的变形。每天晚上床就像是一种坟墓;夜里我们跟我们的仆人说我们要在什么时候起,这里呢,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星期,哪一月才能好。这里头躺得和脚一样低,人的头低得和他自己脚下践踏的人一样;平素用来写赦免令的手软弱得连自己想求赦都不行了,那管你对他说:“举起手就赦免你!”他也举不起来,脚上有奇异的脚瞭,手上有奇异的手铐,因为绳索越是无力,手脚绑得反倒越紧,肌肉和筋越是松弛,手脚越不能执行它们的功能。在坟墓里我要说话可以隔着石头,借我朋友们的声音,或是用他们的爱存留在我记忆中的字句和音调;这里呢,我是自己的鬼魂,教导不了他们的什么,反倒使他们害怕。他们现在已经认为我是不可救药了,可是还怕我会更坏;他们现在已经当我死了,可是等他们半夜醒来问我明天怎样时,心里也奇怪我到底怎样。唉,不幸而(虽然这是大家公有的)非人类的姿势!我必得这样静静的躺着,练习如何躺在坟墓里,可是再也不能因练习我的复活而起来。
Metuit(医生害怕了)
我两眼看着医生仔细的程度就跟他看我的病一样;一看他害怕了,我也就跟着害怕起来;我的害怕追上了他的,赶过了他的,正因为他把脚步放慢了,我反倒越跑越快;正因为他掩饰着他的害怕,我反倒越来越害怕;正因为他不愿意叫我看见,我反倒看得格外清楚。在一方面,他知道他的害怕不会使他的治疗手术发生什么变故,可能在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我的害怕会使他治疗所得的结果功效发生变故。害怕缓缓的混入心灵一切的动作和欲望里,好像脾脏有一点痛苦就使身体上一切疾病更加复杂难治;害怕会装作心灵上一切的疾病,好像身体里的空气会装作一切疾病,一会像是结石病,一会又像是痛风。害怕有时像是爱,占有的爱;其实它不过是一种害怕,一种猜忌怀疑唯恐失去的害怕。轻视,看不起危险,像是很有勇气,其实它还是害怕,不过把自己的意见和估价提高了,恐怕把它失去。一个不怕狮子的人会怕一只猫;不怕挨饿,而会怕在筵席上人家递给他一大块肉吃;不怕鼓声、号响、枪响,和这一切竭力想淹没的声音——人类最后的叫喊,而会怕某种特别悦耳的乐器;怕到这种程度,以至于他的敌人们可以把这其他时候非常神勇的人轻易的逐出战场。我不知道害怕到底是什么。同时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害怕的是什么;我并不怕我死期的迫近,可是我真怕病势的增重,要是我否认说我怕这个,那我是对天性说谎;然而要是我说我怕死,那我又对不起上帝。我的弱点是从天性来的,天性所占不过有限,我的力量是从上帝来的,他所占有,所分布是无限的。既然冷空气不见得都是潮湿,颤抖不见得都是昏迷;因此害怕不见得都是胆怯,让步不见得都是逃避;辩论不见得都是解决,当一件不如意的事发生时,希望“要不是这样多好”不见得都是抱怨或愁闷;就像我的医生虽然害怕,仍然进行他的治疗一样,我虽然害怕,仍然能从上帝和他人和我自己接收到精神上和友谊和道德上的援助及安慰。